趙栩插好釵,手指順着九孃的鬢邊輕輕劃過她的臉頰,盤桓不去,伽南奇香漸濃,縈繞在九娘鼻端。九娘剛復清明的靈臺被那香氣薰得又暈乎了起來,爲何他一靠近她,她就失了方寸?
“你,你走開一些——”來不及細想,九娘直覺地伸手去推拒他:“你騙人,夫人明明沒有應承你!”
看着她一雙眸子又朦朧起來,聽着那藏在桃花樹後偷窺之人小心翼翼地遠去,趙栩垂首淺笑道:“阿妧,你纔在騙人,明明你心悅我已久,卻要騙我騙你自己,害得我這兩年多——”他輕嘆了口氣:“騙子總要受些懲罰纔是。”
花影重重,映在趙栩笑顏上。一雙溫柔手托住她的臉頰,九娘努力搖了搖頭,卻躲閃不開,一個“不”字生生被他滾燙的脣舌堵了回去。
趙栩控制不住地往前將她推靠在樹幹上,一手墊在她背後,手背壓在樹幹上生疼,卻讓他更加迫切地壓緊她,他想要的,已經在手中,又怎能輕易放過?血氣方剛,又怎麼停得下來。生怕停下後她就又變成了那個口是心非疏離冷淡的阿妧。
他以前從不明白這男女之事有何可沉迷其中的,見過些場景,只覺得交換口涎這種之事實在不雅有些噁心。可換到自己身上,他卻覺得怎麼都不夠,恨不得將阿妧變成極小含在口中,捧在手中,揣在懷中,如果他能吃人,肯定要把懷裡的溫香軟玉吞下。
九孃的心被高高拋入空中,又毫無借力地墜落萬丈,那一絲清明遙不可及。被侵入的感覺太過強烈,她怎麼也無力躲閃,那種要被吃掉的恐懼帶着無法言述的刺激,舌根又麻又疼,整個人被抽空了一樣,直往萬丈深淵裡墮下。那手輕輕撫摸着她臉頰耳邊,滑過頸側,如春風漾過春水,皮膚被激起了細碎的疙瘩。那風溫熱柔和,細細撫慰着,越行越下,吹起衣衫,調皮地鑽入山巒疊嶂的凹窪處,來回盤旋,酥酥麻麻癢癢,又漸行漸上,小心翼翼攏上險峰。
趙栩只覺得手中握不住的那團滑膩溫軟微顫着跳動,頓時腦中轟然炸了開來,完全把持不住自己,低哼了一聲,手下用力,更將全身的重量都壓了上去。
一陣微風來,滿樹嬌紅去。
九娘只覺得有涼風似乎直接吹在自己□□的肌膚上,胸口傳來的劇痛一舉驚醒夢中人。她張開眼,繁花似錦就在頭頂上,被日光照着的花瓣微微透明,一隻蜜蜂剛剛站上花心。她似乎被蜂兒紮了一針,立時清醒過來。
趙栩“嘶”的一聲,舌尖痛得發麻,人已被九娘奮力推開。
兩個人都氣喘吁吁。九娘咬得太過大力,脣角滲出血來,她顫抖着手掩上衣襟,背靠着樹幹勉強沒有癱倒下去。
“阿妧!”趙栩伸手來扶她,羞慚萬分,心底卻又有一絲慶幸。
“阿妧,都是我的錯,你罰我可好?打我也行,別打臉不讓人知道就好。”趙栩柔聲陪罪。自己這種禽獸不如的行爲,一定嚇到她了。那位夫人的在天之靈應該也嚇得走遠了,最好永遠別回到阿妧身邊來。
九娘竭盡全力拍開他的手,背過身整理好上衣,手還在發抖,眼中滲出羞恥的淚,被她極力忍了回去。手上還有他的溫熱,耳邊還有他的呢喃,脣邊還殘留他的氣息,被他輕薄的地方還疼痛不已。她雖然狼狽不堪,仍然拾回了理智,那個慫恿她推動她陷入迷惘沉溺於男女情愛之中的聲音,帶着得意和幸災樂禍一去不回,留下那個拽不動她的孟妧收拾這不可收拾的殘局。
九娘對着樹幹默默看了一會,緊握的雙手依然在發抖。她深深吸了兩口氣,擡手理了理自己的儀容。若她真的只是孟妧,應該一頭撞在樹上纔對。
九娘垂眸看着自己手中的信箋,疑心突起。前世爹爹的確愛用這蜀地所出的淺雲色浣花箋,卻沒有先前展開信箋時那陣比桃花香還甜的香氣。她擡起手,背對着趙栩細細查看那信箋,又湊近鼻端輕輕嗅了嗅,只有極淡的花香。那甜香,更像是她意志不堅被趙栩美色所惑,疑夢似幻時自己臆想出來的,又或者被前世爹爹所寫的兩朝秘聞震驚得亂了心神。
趙栩看着她苦笑道:“阿妧你這是在疑心什麼?你翁翁去世前交給我太叔翁一份事關元禧太子的卷宗。前幾天爲了引阮玉郎出來,他纔給了我。太叔翁比對過舊檔,說這是舊日元禧太子侍讀王方手跡,我想着你能請榮國夫人在天之靈看上一看,說不定還能找出什麼線索。”
九娘沉吟片刻,有這樣的手書,難怪定王殿下現在也參與此事了。她轉過身,斜斜走開幾步,對着趙栩道:“確實是真跡,但夫人毫無線索。難道這份東西原來藏在青神王氏?”
心中奇怪九娘這麼快就看似若無其事,趙栩口中絲毫不顯:“未必,太叔翁拿到的只有半卷,我們推測另外半卷才一直在青神王氏手中。不過現在已經在阮玉郎手裡了。”他上前一步,以退爲進,沉聲問道:“阿妧,你方纔在疑心什麼?是疑心我做了什麼手腳陷害你不成?我在你心裡竟是那種無恥之徒?”
九娘來不及想爲何那半卷會到了阮玉郎手中,見趙栩一臉的失落悲愴,不由得更是無地自容。自己這是怎麼了,竟然想找藉口推託在他身上?是想原諒自己的意亂情迷神魂不守甚至放蕩不貞?何其不堪!他不過是血氣方剛的少年,把控不住有何錯?可自己活了兩世是過來之人,卻沉迷其中任其輕薄,簡直罪無可恕……
九娘默然了片刻,深深行了一個萬福:“千錯萬錯,都是阿妧的錯。”她擡起頭,目光透過趙栩,落在虛空處,長嘆一聲:“六哥,阿妧不過是個自私自利的小女子。陳孟兩家已經議親,大定文書即便還沒送入開封府,阿妧也沒法子掩耳盜鈴。我孟妧口是心非,心中的確肖想過六哥你,所以一時色令智昏,才行下這等不知羞恥之事。縱然麪皮再厚,也不能怪罪你輕薄於我。是我不守禮法,失貞失節,愧對父母宗族,按理我就該自盡於此或留在靜華寺從此修行懺悔纔是。”
趙栩胸口劇烈起伏起來,最後那句誅心的話戳得他太陽穴直跳:“阿妧!明明是我抱了你親了你摸了你,你有什麼錯!你我二人的事,你扯那些別的做什麼?你要抱着這些僵死的禮法規矩到什麼時候!你心中既然有我,我心中有你,你顧忌什麼你怕什麼?你究竟想要什麼!我已經求得爹爹的旨意——”
“因爲這世間不只有你同我兩個!”九娘見他又要伸手,連着倒退幾步,遠遠地看着他,曾經以爲她可以隱藏一世,可她那私慾貪念,依然在他面前無所遁形:“我跨不過去!我做不到!你當我虛僞死板也好當我愚昧固執也罷,肖想你是我的心,想躲開也是我的心,做不到,還是我的心。我所欲和我所爲之間還隔着陳太初,隔着六姐,隔着宗族,隔着官家,隔着娘娘,隔着禮部,隔着後宮,隔着千山萬水,我走不過去,我也不願走出這一步。我已死過一回,捨不得這十丈軟紅,捨不得家中人,圖的只是安穩一世無關相思。若六哥能鄙夷我厭棄我這種無情無義之人,就此別過莫再牽念,阿妧感激不盡。”
“阿妧!你只知道你的心,那我的心呢?!你想過一絲一毫沒有?”趙栩衣襬輕飄,貼近了她,冷笑道:“你連試也不肯試一下,就想丟盔棄甲逃離戰場。你又憑什麼以爲我能就此別過莫再牽念?你憑什麼以爲我會放過你?我已經是你的人,你也已經是我的人,這輩子拆不散分不開撇不清!你是無情無義,你是自私自利,正好配我這般猖獗暴戾恣意妄爲的纔對,省得禍害他人!”
你只知道你的心!我的心呢?
九娘伸手扶在髮髻間的白玉牡丹釵上,輕輕托住那層層疊疊的髮釵。釵尾勾住了幾絲頭髮,她手下一用力,竟不覺得疼痛。手中的牡丹,紅玉似火,白玉如蟬翼般透明,烏黑的幾根髮絲纏繞在釵尾,就此斷了。
九娘彎腰,起身又退了兩步:“六哥放心,今日之後,我也無顏禍害他人。我自有我的想法。以六哥今日之權勢,要做什麼,阿妧就算不情願,也不過是螳臂當車徒勞無功。阿妧有的,不過是這幅皮囊而已。六哥不妨一試。”她一揚眉,一咬牙,手中牡丹釵直擲出去。
趙栩身形閃動,將釵一把撈住,幾乎要捏碎在手中,釵尾倒鉤尖銳,他卻一絲感覺都無,一步步走近九娘。
“寧爲玉碎?”趙栩眼圈都紅了,咬牙切齒道:“你要同我寧爲玉碎!?”
九娘垂眸道:“六哥瓊林玉質,阿妧只求苟延瓦全。”
她屈膝一禮,就往山下走。
“孟妧!你試試!你要是敢嫁別人,你儘管試試!”趙栩咬牙切齒地喊道。三年前他就不肯放手,如今更不可能放手。他的人,誰也不許碰!
樹幹被連擊了幾掌,簌簌抖着。趙栩掌心的血,一滴滴,落在綠草紅花上。
***
蘇昕跌跌撞撞從桃花林中穿出來,踩在凹凸不平的石階上,才定了定神。那個不言不語任她進去找阿妧的侍女,依舊不言不語站在石階下頭。
“娘子!以後切勿獨自進林了!”她的女史匆匆扶住她。小娘子犟起來還真犟。
惜蘭看了一眼蘇昕一陣紅一陣白的面容,恭敬地說道:“蘇娘子請放心,燕王殿下會把九娘子送到落英潭的。”
蘇昕半晌才低聲道:“裡頭沒有路,很難走,我沒,沒找到她們!我有些不舒服,先回落英潭等她。”
惜蘭屈膝應了,依舊不言不語地靜立在旁。
落英潭邊,侍衛隨從和宮女們正準備護送崇王回靜華寺。陳太初矮身將崇王抱起,放入一個軟兜中。一個身材高大的侍衛跪了下來,將軟兜輕鬆背起。
“虧得六郎有心,給我做了這個,這山上,輪椅和檐子都不方便。”趙瑜笑道:“聽說二郎你素有巧計,還替兵部改良了步人甲和神臂弩?”
陳太初將他的雙腿安置好,拍了拍侍衛的肩膀:“六郎奇思妙想最多。我只是自己用的時候有所感悟,改了試試而已。”他見侍衛站起來後,崇王如嬰童被倒揹着,很安穩,笑着叮囑一旁的內侍:“記得擋着些花枝,別刮到殿下。”
他在山路口拜別崇王,一轉身,就見到蘇昕神色古怪地在潭邊看着自己。
“阿昕?你們不是一同上山去了?”陳太初看了看她,又見旁邊餘下的隨從和宮女們已經將器具藤席都收了起來,日頭漸漸西去,將近申時了。
蘇昕翕了翕嘴脣,心亂如麻,不知怎麼開口,更不知道該不該開口。
一位女史笑着過來:“陳將軍,方纔公主讓人傳話,她們從山頂直接走西邊山路回靜華寺,不繞回來了。奴婢們先帶着物事回寺去。將軍和這位小娘子可要同行?”
陳太初笑道:“阿昕,走吧,這條山路不好走,人多好照應。”
蘇昕脫口而出:“陳太初——!你等等,我有話同你說!阿妧和我約了要在落英潭會合的,她沒有和公主在一起——”她轉頭對女使不容置疑地吩咐道:“你隨他們先回寺裡去。”
陳太初一怔。想着她消瘦至此,不知道是不是周家出了什麼事,還是阿妧發生了什麼事,蘇昕纔要私下和自己單獨說,他就笑道“你先回去,我自會送你家娘子回廟裡。”
女使猶豫了片刻,行了一禮,提起自己的籃子,隨着衆人,沒入在桃花林那條山徑裡。
“阿昕來,坐這邊。”陳太初拂了拂潭邊一塊光滑的大石頭,被日光照了幾個時辰,還熱乎乎的。
蘇昕坐下來,眼前恰巧就是殘紅堆積擁堵在缺口處的景像。
“阿昕要和我說什麼?阿妧沒有上山嗎?”
“她和六郎停在半路上——你,和阿妧的婚期定了嗎?”蘇昕擡頭問道。陳太初面容柔和,揹着光對着一潭碧水,周身似隱隱有一道金邊。不知爲何,蘇昕鼻子直髮酸。
陳太初搖了搖頭:“阿妧還未應承做我陳家婦,待她點了頭,纔會大定,再行請期。”
蘇昕一愣,停了片刻,原先對九娘和六郎的鄙夷之情,似乎被陳太初的柔聲細語抹去了不少,可是太初你這麼好,爲什麼他們揹着你做出那樣的事。憤怒變成了無邊無際的委屈和不甘,替陳太初生出的委屈和不甘,漲得她眼睛澀澀的。
她自己又如何?她放得下陳太初嗎?有真正放下過嗎?她以爲她放下了,她以爲她做得對,她以爲而已。可是爲何吃不下睡不着,後悔答應周家的親事?爲何不敢面對阿昉哥哥的質疑?爲何在訂下婚期後夜夜失眠焦躁不安?
“今天越國公主說,許多人連自己心底真正想要的都不知道,甚至不敢知道。太初,若是阿妧心底想要的不是嫁給你——”蘇昕不敢看陳太初,垂眸看向那一簇擠着的落花,隱隱又有些看不起此刻的自己。
“心底想的,和會做的,未必就一致。”陳太初看着蘇昕的側顏:“她心底想的,也許一輩子也只是想想而已。可過日子,畢竟不是想想就能過的。公主所言固然有理,但阿妧和我,都是量力而爲的人。阿昕,你家是不是和周家之間出了什麼事?”
“阿妧她和六郎私自在一起——!”蘇昕脫口而出,就後悔不及。
瀑布入潭的嘩啦啦聲格外地響。
陳太初淡然道:“阿昕你也在和我私自相處。還有,阿妧同我說過她心中有六郎,她不曾騙我什麼。六郎待阿妧如何,我也早就知道了。我陳太初要的什麼,我自己也一清二楚。不勞阿昕你費心。”
蘇昕的眼淚終於忍不住崩落:“陳太初!他們——他們對不起你!”她心疼他,替他難過得無以復加,他卻說不勞費心!
陳太初的胸口劇烈起伏了兩下,深深吸了口氣:“阿昕,人無完人。六郎、我,還有阿妧,都不過是有私心的常人。他們的事,我不想從外人口中聽到非議,他們的爲人,我自有判定,也不需要外人加以渲染。若要說到對不起,應該是我陳太初卑鄙小人,對不起你蘇昕。你爲我身受重傷,手臂終生不便,我卻爲了娶阿妧辜負你一片真心。”他深深一揖到底。
“不是這樣的!”蘇昕霍地站了起來哭道:“不是你的錯!你沒有對不起我!是我自己願意的,你心裡只有阿妧,你那麼好,我自當成全你們——可他們那樣就是不對,就是對不起你——!”
“阿妧心裡有六郎,六郎心裡有阿妧。可我陳太初卻不願成全他們,反而要借家族聯姻綁住阿妧。”陳太初輕嘆了一聲:“阿昕,你看到了,我並不是你想得那麼好,甚至我根本不是你所想的陳太初。你品行高潔,請勿再當着我的面說六郎和阿妧什麼了。”
不等蘇昕再言,陳太初疾步轉身而去:“阿昕你在此地別走開。我上去接了阿妧回頭來找你。”
蘇昕拉住他的袖子:“陳太初——!那不如——你成全他們可好?”
陳太初猛然停住,轉頭深深看着蘇昕,堅定地搖了搖頭。
往山頂而去的花樹中,陳太初再未回頭。蘇昕趴在大石上,大哭了起來。自從她受了箭傷,她還從沒哭過。她長這麼大,除了被蘇昉搶回那個傀儡兒推到那次,從未這麼傷心欲絕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