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聽到這裡,原振俠大是吃驚,感到了一股寒意:“你是甚麼意思?你說她的生活,本來就是一片空白──”馬進緊抿着嘴,一會才道:“是!接近一片空白,她不知自己是甚麼人,不知道自己在甚麼樣的環境下長大,也沒親人!”

原振俠在那一霎間,有遭到了戲弄的惱怒:“那怎麼可能,自然是她記不起來了──”

馬進卻還在固執地堅持着:“和她在一起的人,她根本不知道那是甚麼人,甚至也不知道他們的樣子,她就是在那種空白的情形下生活的──”

原振俠嘆了一聲:“我知道你對她有一份特殊的感情,那可能導致你作錯誤的判斷。”

馬進陡然脹紅了臉:“你不能侮辱我的專業資格!”

原振俠也沒好氣:“你究竟想說明甚麼,我實在不是很明白。”

馬進的神情,變得十分嚴肅:“事情怪異得不可思議,可是我又不得不作出這樣的判斷,她──方如花的孿生姐妹,是在一個和外界完全隔絕,而她又得不到教育的環境中長大的。在那個環境之中,她只能見到幾個人,那幾個人也面目模糊,多半長期戴有面罩。她所接受的知識訓練,只是簡單的生活常識和語言,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有名字,她──”

原振俠越聽越是駭異,他經歷過的怪事再多,馬進醫生所說的那個“環境”,還是不可思議的!

很簡單,把那女郎放在這樣的環境之下,把她養大有甚麼目的呢?

看來,目的除了培養一個“人造白癡”之外,沒有第二個可能。

那麼,培養一個人造白癡的目的又是甚麼?

原振俠把這兩個問題提了出來,馬進只是一味搖頭:“叫我答不上來,可是她敘述自己所能記起的生活,我都有錄音,你可以去慢慢聽。聽了之後,你也可以得到和我相同的結論,她根本不是失憶,而是在她的生活之中,根本沒有甚麼可以記憶的事──你說得不錯,她是一個刻意培養出來的人工白癡──”

原振俠望了馬進醫生好一會,他沒有理由不相信馬進的判斷,可是馬進的判斷又實在不似騙人,而且完全莫名其妙,難以理解──

馬進醫生又道:“今天晚上,我把錄音帶送到你那裡去,我看,在她的身上,有極怪異的事情在──”

原振俠苦笑,馬進道:“我要去陪她,希望能再問出一些甚麼來。”

原振俠和他揮手道別,到了辦公室,他又試圖聯絡蘇耀西,可是仍然沒有結果,這不禁令原振俠擔心起來,蘇耀西已有接近二十四小時沒有音訊了!

原振俠自然相信蘇耀西有照顧自己的能力,可是二十四小時找不到他,這就有點太不尋常。

而且,蘇耀西曾給他留言,說是已知道了黑綢下的神秘物體的秘密,是不是因爲觸犯了陳氏兄弟的甚麼隱秘?陳氏兄弟之中,曾有一個,不知道是陳景德還是陳宜興,曾有過拿先進武器射人的紀錄,會不會因此而對蘇耀西不利呢?

原振俠有點不安地來回踱了幾步,想起蘇耀西的兩個兄長,一個長駐美洲,另一個在歐洲,不知道是不是可以知道蘇耀西的行蹤?

要找蘇耀西的兩個兄長,自然不是容易的事,他們全是商業鉅子,在醫院中也不方便使用長途電話,所以原振俠向同事打了一個招呼,回到了家中。

一小時之內,他分別和蘇耀東、蘇耀南通了話,他們也不知道蘇耀西的去向。

蘇耀南的話,提醒了原振俠:“耀西在圖書館附近,有一幢別墅,你去過?他常喜歡一個人在那裡耽上一兩天,和外界完全隔絕,如果你急於見他,我看他多半在那裡。”原振俠明知道,蘇耀西留了話要和他聯絡,不很可能再一個人躲起來,但是除了那別墅之外,也真的想不出他會到甚麼地方去。

那幢別墅,原振俠去過不止一次,在小寶圖書館附近,十分荒僻的一個小山頭上,是一個靜養的好所在,沒有電話,也沒有任何可以和外界聯絡的通訊工具。

原振俠離開了住所,駕車前往,當車子經過小寶圖書館的時候,他放慢了速度。

這個世界上搜集玄學、巫學最多的特殊圖書館,給他太多回憶,如今貌如天仙的超級女巫瑪仙,當年醜如鬼怪時,就是在這個圖書館外。原振俠在駛過去的那株樹下,遇到了大巫師,使他一生的命運,起了根本的變化。

而瑪仙命運的變化,又連帶地影響了他人,連他,原振俠也有了改變,瑪仙進入了他的生命!

這一切,在開始的時候,都只不過是極平常的事,可是一步步發展下去,卻又曲折離奇之至!

他轉上了一條上山的斜路,然後,在一陣犬吠聲中,他的車子停在一幢十分精緻的洋房前,花園的鐵門關着,犬吠聲隨着竄出來的九條狼狗而更加響亮,一個男僕一面喝着狗,一面走到門口,認出了來人的身分,表示十分訝異:“原醫生,三先生昨天在這裡,才走了不到一小時,他一直在書房踱來踱去,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

原振俠呆了一呆,心想蘇耀西行事,也可說莫名其妙之極了,明知這裡和外界通訊隔絕,要和自己聯絡,爲什麼還要到這裡來?

但是轉念一想,蘇耀西絕不是行事沒有條理的人,不然如何管理那片龐大的企業?他那樣做,一定有他的特別道理!

他忙問:“他可有說爲什麼要找我?”

男僕搖頭:“沒有,看來,三先生很焦急,也很暴躁,他發生什麼事了?”

原振俠再問:“走的時候,他沒說到哪裡去?”

男僕搖頭:“沒有,他在發脾氣,誰敢問他?”

原振俠和那男僕對答間,男僕已把鐵門推了開來。蘇耀西不在,原振俠又何必進去,可是已經發現了蘇耀西舉止有異,進去看一看,或許可以發現一些線索。

原振俠想了一想,駛車進去,對男僕道:“帶我到三先生的書房去。”

書房相當寬敞,可是卻十分凌亂,可以看得出,書房的凌亂最近才形成,也就是說,是蘇耀西造成的。那時,原振俠正不斷在找他,而他卻在這裡找書──從書架上的書,至少有三分之一被搬了下來,胡亂堆在地上的情形來看,蘇耀西應該是在找書。

原振俠皺了皺眉,男僕說他一直在踱來踱去,從滿地是書的情形看來,他一定難以避免每一步都踏在書本上面去。

而在書桌上,攤着幾本書,其中有一本巨大的畫冊,原振俠一看,就看出那是高棉的吳哥窟攝影劇,其餘幾本,也全和吳高窟這個湮沒了好幾個世紀的神話古蹟有關的記載。

原振俠呆了一呆,他立即想到的是:陳氏兄弟,曾在他們的天台花園上,宣佈覆蓋在黑綢之下的東西,重八百二十公斤,是從吳哥窟偷運出來的,犧牲了二十個人的性命!蘇耀西忽然關心起吳哥窟來,是不是和黑綢下的那東西有關?

原振俠呆了片刻,在書房中沒有什麼發現,心中雖然疑惑,但是蘇耀西一小時之前,還平安無事,自然可以不必再爲他的安全擔心了。

他離開了別墅,上了車,駛出沒有多遠,電話響起,他拿起電話來,就聽到了馬進醫生氣急敗壞的聲音:“原,總算找到你了!天,她不見了……她離開了醫院,不知到哪裡去了……。”

原振俠陡地一呆,馬進醫生口中的“她”,自然就是那個女郎。馬進纔對她的成長過程和環境,有着不可思議的推測,她就“不見了”!

原振俠在一楞之後問:“不見多久了?醫院的範圍很大,全找過了?”

馬進顯然焦急過度,甚至嗚咽起來:“你快來吧!”

原振俠在馬進的聲音之中,聽出了這個精神病專家的精神狀態,已接近崩潰的邊緣,他忙道:“我儘快趕來,你是不是和警方聯絡一下?”

馬進哽咽着說了一句甚麼話,原振俠還沒有聽清楚,那邊已把電話掛上了。

原振俠呆了幾秒鐘,就把車子駕得飛快,趕回醫院去。他和馬進醫生不是很熟,可是一向性格如此內向的馬進,又到了這個對戀愛來說已然太遲的年齡,既然已經跌進了愛情的陷阱之中,他感情之脆弱,也必然遠在青年人之上。

那女郎要是有了甚麼意外,對馬進醫生來說,將是個可怕之極的打擊。

一面駕車,原振俠又自然而然想到馬進醫生對那女郎來歷的設想,這種設想如果成立,那真是一件可怕之極的事情!

竟然有人刻意培養一個人工白癡,這是對生命的一種極可怕、極嚴重的侮辱!

他的思緒十分亂,因爲那女郎的出現,極其突然,現在又失蹤,是不是又回到她原來的地方去了?而她原來生活的地方,又在何處?

那女郎整個人都是一個謎,一個難以解開的謎!而且,也難以再通過傳播媒介和普通的方法去找出她的來歷,因爲所有人一看到她的照片,就必然會說她是方如花。

等到原振俠趕回醫院,看到了馬進醫生時,他嚇了一大跳!馬進面色灰敗,滿面都是汗珠,神情驚懼沮喪,至於極點,眼神散亂,一見到原振俠,就雙手緊緊捉住了他,聲音發顫:“都找過了………找不到她,原,我有極可怕的預感,可怕之極的預感──”

原振俠忙道:“你太關心她,自然會有一些……特別的想像,通知警方了沒有?”

馬進出氣多人氣少:“你別安慰我,我是精神病專家,一生致力於人類腦部活動的研究,知道自己的預感是怎麼一回事──”原振俠又好氣又好笑,可是他又不忍心去責備馬進醫生──誰都可以看得出他在極大的痛苦之中!

原振俠只好順着他的意思問:“那麼,你預感到了一些甚麼?”

原振俠在這樣問的時候,實在只是隨便問問而已。他當然不否定很多人有預感能力

超級女巫瑪仙在這方面的能力之強,簡直驚人。

可是,他不相信馬進的預感有甚麼作用,正如剛纔所說,馬進對那女郎如此關心,自然會有許多想像。

馬進醫生的神態卻十分認真,他的聲音之中,也充滿了恐懼:“我預感到……會有極可怕的事,發生在她的身上,她……她會……真怪,原,我絕不願意有這種想法,可是,每次預感其來,最後,我就有那樣的……感覺──”

原振俠嘆了一聲:“你究竟感到了她會怎樣?”

馬進無力地抹了一下汗:“她……是實驗室中的一隻白老鼠──我感到她就像實驗室中的白老鼠。”

原振俠呆了一呆,他自然知道實驗室中的白老鼠是怎麼一回事,做爲一個醫生,他和實驗室中的白老鼠打過無數次交道,利用白老鼠來做種種實驗。

所以,“實驗室中的白老鼠”,也就是實驗品的代名詞,馬進有了這種預感,自然是十分可怕的事!

原振俠皺了皺眉:“好好的一個人,怎麼會成爲實驗室中的白老鼠?”

馬進搖頭,神情更悲哀:“我不知道,我只是有這個預感。”

原振俠忍不住指責:“你若是用預感來對待事實,那你是在自找麻煩!”

馬進坐了下來,雙手抱住了頭,原振俠這才注意到,有兩個護士和一個實習醫生在一旁,看來是一直在等馬進恢復正常,可以工作。原振俠向那見習醫生道:“馬進醫生的精神狀況很不好,你們自顧自去工作吧!”

見習醫生的神情無可奈何,咕噥了一句:“他需要注射鎮靜劑!”然後帶着兩個護士走了。見習醫生說的雖然是牢騷,可是原振俠確然認爲有這個需要,不過他還沒有提議,馬進已擡起頭來,用甚爲肯定的語氣說:“她一定回到她原來生活的環境中去了。”

原振俠問:“她原來的生活環境在甚麼地方?”

馬進陡然跳了起來,聲音急促:“我不知道,你可能會知道,你見多識廣,可能會知道──我在和她交談之中,只知道她生活環境的大致情形,你或許可以在她的話中猜到是甚麼所在,我有和她談話的錄音!我和你一起仔細聽,一定可以有發現──”

原振俠答應得十分爽快:“好,我和你一起聽,可是你必須令你自己的情緒恢復正常──”

馬進苦笑:“我不是不想,只是做不到──”

原振俠提議:“暫時離開醫院,嗯……到我的住所去?喝點酒,定定神?”

馬進木然點頭,打了幾個轉,看來亂得哪裡是門口都分辨不清。原振俠握住了他的手臂,才把他帶了出去,又領着他上了車,在到了原振俠的住所之後,馬進先是一聲不出,默默地喝着酒,然後,纔打開帶來的皮包,取出了幾盒錄音帶,和一具小型的錄音機來。

聽那幾卷錄音帶,足足花了六小時之久,原振俠好幾次表示了極度的不耐煩,可是看馬進那種失魂落魄的可憐樣子,他又只好耐着性子聽下去。

在那六小時之中,原振俠和醫院、警方一直保持聯絡,若是一有了那女郎的消息,他立刻可以知道,可是,那女郎在離開了醫院之後,卻像是在空氣之中消失了一樣,芳蹤杳然。

原振俠也曾幾次試圖聯絡蘇耀西,可是仍然沒有結果。錄音帶雖然長達六小時,可是內容卻十分單調,對話的內容,來來去去重複着,要是歸納整理一下,大約至多十分鐘就可以說明一切了。

馬進醫生對那女郎的聲音顯然十分迷戀,他就算聽上六十小時,只怕也不會厭。

談話的內容,是馬進做爲一個精神病醫生,向一個被診斷爲失憶的病人進行治療,設法誘導病人記起以前的生活情形來──日常的生活點滴,深入記憶,許多細節彙集起來,就有可能引發更多的記憶,那是十分正確的一種治療方法。

那女郎的回答,在很多情形下相當遲疑,可是在重複的詢問之中,她每一次回答都相同,可知那確然是她的記憶。

問她住在甚麼地方至少有十次,她的回答是:“住在房間裡……和這裡一樣……白色,不過沒有這個……沒有這個……”

她在這樣回答的時候,一定曾伸手指了一樣東西,那樣東西,是她過去生活的房間中沒有的,這時,錄音帶中傳出了馬進充滿了驚訝的聲音:“窗子?”

那女郎於是繼續:“那東西叫窗子?沒有,沒有窗子,只有門,有許多人在門口進進出出,可是我不能出門──

“我不許出門,有一次,我硬要出門去看看,就被人推回來,罰我……一天沒東西吃。”

錄音帶的內容其實並不悶,甚至還相當令人感到震撼,原振俠在聽第一遍的時候,已迅速地作了種種的設想,令他後來不耐煩的是,同樣的話,一再重複,沒有新意。那女郎形容她住的環境,顯而易見,她是處在一種被囚禁的狀態之下生活的,那種幽禁,甚至十分嚴厲,那女郎說來十分平淡,但只要仔細想一想,就可以感到一陣異樣的陰森可怖!

馬進醫生在第一次聽到這樣的敘述時,也一定十分緊張,那從他的聲音中可以聽得出來,他在急急地問:“那些進進出出的人是甚麼人?甚麼樣子?”

那女郎的回答是:“不知道他們是甚麼人……樣子和你……和你們差不多,不過臉上……看來每個人都一樣,不像你們的樣子個個不同。”

馬進醫生又問:“房間裡有甚麼?”

女郎於是說房間中的情形,從她所說的來看,她住的“房間”很大,設備齊全,一切生活的所需,應有盡有,她也有着豐富的食物供應,和十分周到的生活照顧。

原振俠甚至一下子就可以聽出“每天都要戴上黑眼鏡,躺在一盞很熱的燈下面”,是她在接受紫外線的照射──對一個長期被幽禁,不見天日的人來說,這種照射,十分必須。

照這種敘述來看,她生活在一羣人的悉心照顧之下,那些人並不虐待她,也使她會語言、能生活,可是卻使她的智力維持在四五歲孩子的水平。

從那女郎所講的她過去的生活情形來判斷,真的只能得出一個結論──就是馬進醫生的那個結論:

她不是失憶,而是根本沒有甚麼可供記憶的,反倒是原振俠車子的一下碰撞,使得她長期以來,受到壓抑的腦部活動,變得正常,使得她至少會產生問題,想知道自己究竟是甚麼人──

然而她無法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不是由於她記不起來了,而是她根本從來也不知道自己是甚麼人!有一點需要說明一下,那女郎的遭遇十分奇特,而且她說得很詳細,在那個特異的生活環境之中,她過着獨特的、不可思議的與世隔絕的怪生活,完全受他人操縱,以致她知識程度幾乎等於零。所以她被撞之後,忽然接觸到她幽禁世界之外的一切,纔會如此恐懼無依,不知如何纔好!這一切,都引起原振俠絕大興趣,本來是不應該覺得不耐煩的。

令原振俠不耐煩的原因之一,是翻來覆去聽了許多遍,而另一個極重要的原因──

另一個令原振俠在聽了兩小時錄音帶,聽到了第五六次敘述之後,不想再聽下去的原因是,門鈴忽然響起。

天地良心,那一下門鈴聲,和以前千百次,以及和以後必然會有的許多次,都一模一樣,只是一下門鈴聲,可是原振挾一聽,整個人直跳了起來,張口結舌,望着門,而且立刻以極高的速度衝過去開門。

在那一霎間,他有極強烈的感覺,在門外的,是他的一個至親至愛的人,門外人的生命,和他的生命,幾乎是聯結在一起的!

這是一種十分奇妙的感覺,在此之前,他從來也未曾有過這種感覺,而雖然是第一次,這感覺卻如此強烈、如此真實──

雖然他不能肯定,可是他也隱隱感到,門一打開之後,會看到的人,必然是瑪仙!

門打開,門外的人果然是瑪仙,她穿着一件淡黃色的長裙,雅緻宜人,俏麗的臉龐上,有着閃亮的光采,髮型仍然那樣怪異,一隻金光閃閃的金環,垂在一絡髮腳之下,妙目流盼,令原振俠不由自主地吸了一口氣,由衷地叫:“寶貝!”

他張開雙臂,環住了瑪仙嬌柔的身子,抱擁着瑪仙,兩位一體地走了進來,聲音之中,充滿了歡欣,向馬進介紹:“瑪仙,我的超級女巫──”

瑪仙向馬進盈盈一笑──那實在是可以令任何人在一個短暫的時間之中,連呼吸都爲之停止的一個笑容。可是馬進擡頭望了一眼,目光散亂,視而不見,像是美豔絕倫的瑪仙是一個透明人一樣,他只是敷衍似地道:“你好,我是馬進醫生──”

接着他立時道:“原,你聽,她又說到她是如何在這條路上出現的經過了──”

原振俠不禁嘆了一聲,那女郎是如何在路上出現的,他已經聽過五次了,瑪仙不來,他或者還可以耐者性子聽下去,現在,瑪仙突然出現,他和瑪仙之間,不知有多少話要說,也不知會有多少身體上親近的動作,再叫他去聽他聽過了許多次的複述,他實在不耐煩了。所以,他已說得相當明白:“反正來來去去都是一樣的,就聽到這裡爲止了,好不好?”馬進陡地一楞,剎那之間,像是受了重大的打擊,連講話的聲音都給人以一種凋謝的感覺:“你不是……說過幫我設想一下她在甚麼環境中長大的嗎?”

原振俠還想說甚麼,瑪仙已在他的耳際低聲道:“別因爲我的出現而中斷你們在進行的事──”

原振俠發急:“你神出鬼沒,要是你出現的時間不長,我可不想再浪費時間──”

瑪仙柔柔地笑,語氣像是在哄一個小孩子:“答應了人家的事總要做到,不論你因此花了多少時間,我補給你就是──”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示意馬進繼續,他不顧有人在旁,擁着瑪仙,灼熱的脣已印在瑪仙的脣上,瑪仙也緊抱着原振俠,兩人別後的思念,都在四脣交接之中,融向對方的心靈。

長吻至少持續了兩分鐘,馬進醫生對眼前的旖旎風光視若無睹。

長吻之後,原振俠和瑪仙兩個人一起擠進了一張一個人坐相當寬大,兩個人坐,兩人的身子可以緊貼在一起的一張沙發之中。

原振俠急速地,用最簡單的方法把事情說了一下。

瑪仙聽得大是訝異,細而長的眉毛,揚起極高,來表示她心中的詫異程度。

然後,儘管原振俠十分不耐煩,瑪仙卻聽得十分用心,不住用手在原振俠的手背拍打着,表示她在聽到這一段敘述的時候,她有她的看法。

所以,後來討論的時候,瑪仙也參加,提供了不少意見。

這時,那女郎正在說她如何會到了公路上的:“我不知道,一點也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每天晚上我都是那樣睡的,醒來也都是一樣,那天忽然一切都不同了,一直只是聽人說起過的東西,都出現在眼前,我知道頭上那一大片藍色的是天,白色的是雲,可是我以前從來也沒有真正見過,只是在圖片……電視上見到過。我也知道來來去去飛快的各種顏色不同的東西是汽車,可也是第一次真正的看到它們。”

那女郎在說到這裡時,有馬進醫生的聲音:“可憐的小寶貝──”

那女郎已超過了二十歲,當然不是很適合“小寶貝”這個稱呼,但馬進醫生的年紀,至少是她的一倍,自然也可以這樣叫她,況且他對她的愛憐,是如此之深。那女郎繼續着:“我站在路邊,一動都不能動,雙腿發軟,身子發抖,我想叫,可是卻叫不出聲來,等我終於可以挪動身子時,才跨出了兩步,一輛車子就向我直衝過來──”

錄音機播放到這裡時,原振俠提起了瑪仙的手,輕吻了一下:“那時,你正打電話給我,你雖然遠在萬里之外,可是已經預知會有事情發生?”

瑪仙低聲道:“是,可是我的感覺顯然不是那麼靈──我只感覺到有事情會發生,而未能知道發生的事,竟會如此怪誕!”

原振俠緊抱了她一下:“你太貪心了,你已擁有超人的異能,還埋怨自己的能力不夠?”

瑪仙長嘆了一聲:“巫術的異能,簡直沒有止境!”

接着,又聽那女郎講着她被撞後的感覺:“我跌倒,醒過來,看到了一個面目十分清楚的人在照顧我,後來知道他是原醫生,忽然之間,我……十分亂,紊亂得……又害怕又心慌,不知發生了什麼事,許許多多以前從來沒有想到過的事,都……忽然會去想……原醫生問我叫什麼名字,我從來也沒有想到過自己叫什麼名字。我究竟叫什麼名字呢?馬醫生,我究竟是什麼人呢?爲什麼會這樣7爲什麼會這樣子?”

雖然聲音自錄音機中傳出,可是仍然聽來悽慘無依之極,十分感動人,瑪仙眨着眼,長睫毛抖動着,顯得她對那女郎的遭遇,十分同情。

等到聽完了六小時,那女郎的反覆敘述,原振俠也在間歇的時候,把方繼祖和方如花的出現,肯定方如花和那女郎是孿生姐妹的經過,都向瑪仙說了一遍。

當瑪仙聽到“孿生”的時候,咬了咬下脣,略搖了搖頭,表示了若干程度的不同意,可是她並沒有立刻說出她的反對意見來。

她的反對意見,是在完全聽了錄音帶之後才提出來的,她說:“不一定是雙胞胎。”

馬進和原振俠一起望向她──馬進一定是直到這時纔看清了她的美麗,所以有極短暫的驚愕,但是隨即又回覆到他焦急和失落的情緒之中。

原振俠不同意:“一定是,不可能有那麼相似的兩個人!”

瑪仙的回答是:“不是那麼相似,而是一切都完全相同,全部一模一樣的兩個人!”

原振俠在和瑪仙說話的時候,仍然是兩個人一起坐在沙發中,面對面互望着,瑪仙的這句話才一出口,原振俠陡然因爲瑪仙的話而想了起來,也立即知道了瑪仙這樣說是什麼意思。

剎那之間,他受了極大的震動,竟然肯霍然起立,暫時中止了和瑪仙嬌軀的接近!

原振俠站了起來之後,又和瑪仙互望了一眼,然後兩人異口同聲叫了起來:“勒曼醫院──”

接着,他們的臉色都很白,半晌不語。

從他們的神情來看,誰都可以看得出,他們兩人一定想到了甚麼嚴重之極的問題,可是在一旁的馬進,卻全然莫名其妙。

他只是重複了一句:“勒曼醫院?”

那表示他對勒曼醫院多少有一點印象,但是卻絕不知詳情。而這時,原振俠和瑪仙,卻都沒空去理會馬進的反應。因爲他們同時想到的一個可能,十分驚人!

勒曼醫院──原振俠在聽到瑪仙說起“兩個根本一模一樣的人”之後,就立即想起了它來,自然是由於採用無性繁殖的方法,複製人體,正是勒曼醫院的醫生們最成功的本事。

原振俠現在的身體,就不是他與生俱來的,而是勒曼醫院的複製品。

瑪仙說,除了雙胞胎之外,世上根本不可能有一模一樣的,自然是指複製人言,那麼,那個女郎,是不是方如花的複製人?

勒曼醫院的複製人,曾經引起過,現在還存在着一個極其嚴重的問題:複製人究竟算是一種甚麼形式的生命?是不是和普通人一樣,應該享有人所應有的那種人權,還是不把他們當人,只把他們當作是實驗室中培養出來的怪物?

(真怪,馬進醫生預感到那女郎會有“實驗室中的白老鼠”的命運。)

勒曼醫院的做法,顯然採用了後者,複製人在醫院的“儲藏室”中生活,能有很好的食物供應,維持身體的健康,可是卻一點也得不到知識的灌輸,所有的複製人,只不過是一具身體,一個軀殼,用“行屍走肉”這句成語去形容複製人。雖然聽起來十分可怖,但卻是不折不扣的事實!

那女郎所敘述的過去的生活情形,倒確然和複製人的情形相當近似,但是它不盡相同,還有很多疑點。

疑點倒並不在於何以會有方如花的複製人,勒曼醫院的人在世界各地活動,曾有着名的美女在不知不覺中被採集了細胞,培養出複製人的紀錄,方如花清麗動人,說不定也引起了勒曼醫院負責採集名人富豪身體細胞的人的注意,興之所至,也“光顧”了她。疑點是在於,如果那女郎是勒曼醫院的複製人,她絕無可能在本市出現。

勒曼醫院聽說已在格陵蘭的冰原之下,建立了龐大的基地。格陵蘭和此地,相去數萬裡,以那女郎的智力程度,絕無可能前來──若說是勒曼醫院特意把她送到這裡來的,那就更沒有理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