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陽城。忘世莊。
謝道韞獨坐小廳內,神情肅穆。
謝琰和兩子的死訊,今早傳至,謝鍾秀登時哭昏了,只有她最冷靜,反覆把謝混的親筆信看了三遍,心中涌起悵惘無奈的情緒。
謝混既悲父親和兄長的陣亡,但大部分篇幅則力數劉裕的不是,直指劉裕要對他們的死亡負上全責,最後力勸她返回建康,主持謝家的事。
謝道韞心中浮現謝混秀美不凡的儀容,一陣悽酸襲心而至。
謝混擁有謝安的風流,他早熟、聰慧、好山水、善清談,又是詩文的能手,只可惜卻也像他的父親一樣,缺乏因應時勢而作出改變的勇氣和識見。
在天師軍之亂中,他們謝家首當其衝,在各個家族中損失最爲慘重,不到兩年共有六人被殺,是家族史上從未有過的事。
難道他們謝家已到了日暮途窮的時刻?誰能重振謝家的風流呢?
謝鍾秀像幽靈般神情木然的走進廳子裡來,直抵她身前坐下,垂頭輕輕道:“劉裕是不是那樣的人?”
謝道韞痛心的細審她蒼白的臉容,道:“秀秀好了點嗎?”
謝鍾秀倔強的道:“我沒事。姑姑先答秀兒的問題。”
謝道韞心中一顫,終於曉得謝鍾秀心中的男子正是劉裕,否則她不會如此在意劉裕是哪種人。
悽然道:“信內說的只是小混的一面之詞,怎可藉此判斷劉裕是怎樣的人?待我們返建康後,會更清楚一些。”
謝鍾秀一震道:“我們真的要返回建康嗎?”
謝道韞平靜的道:“我們既身爲謝家於女,對謝家實在是責無旁貸。秀秀你來告訴我,我們還可以有別的選擇嗎?”
謝鍾秀仰起俏臉,雙目淚珠滾動,一聲悲呼,投入謝道韞懷裡,不住抽咽,作無聲的飲泣。
謝道輥也陪她灑下熱淚,撫着她香背道:“現在並不是哭的好時候,我們必須堅強起來,把這個家撐下去。”
好一會後,謝鍾秀道:“劉裕真的是這種乘人之危的卑鄙之徒嗎?”
謝道韞長長嘆了一口氣,道:“人死不能復生,人死了,活着的人本不該再理會他們生前的過錯,但你既然一再追問,我便坦白告訴你吧!問題不在劉裕,而在你的叔父,如果他肯依安公和你爹的遣命,重用劉裕,那我們謝家何用弄至這等情況?至於劉裕是怎樣的一個人,時間會告訴我們真相。明早我們便坐船回建康去,這是我們沒法逃避的事,亦是謝家兒女的命運。”
謝鍾秀哭道:“我們謝家是不是被下了毒咒呢?如果爹能多活幾年……我們……”說起謝玄,又再悲從中來,泣不成聲。
謝道韞嘆道:“秀秀是否一直在懲罰自己?”
謝鍾秀嬌軀猛顫,反收止了哭聲,從謝道韞懷裡擡起頭來,顫聲道:“姑姑在說甚麼呢?”
謝道韞愛憐地撫摸她的秀髮,柔聲道:“秀秀一直對淡真之死耿耿於懷,認爲自己須負上責任。但秀秀可知即使以你爹的智慧,仍沒有預見將來所有事的本領,只要我們是出於良好的動機,做認爲該做的事,便可問心無愧。”
謝鍾秀伏入謝道韞懷裡,繼續飲泣,嗚咽道:“姑姑不用開解我。只要我想想若淡真那晚成功與劉裕私奔出走,淡真不用死得那麼苦,我便後悔得想自盡。”
謝道韞平靜的道:“秀秀喜歡的人是劉裕,對嗎?”
謝鍾秀嬌軀劇震,再沒有說話。
卓狂生來到坐在船尾的燕飛身旁,道:“今次成功的機會很大,桓玄一方面要追殺逃脫的兩湖幫徒,更要收拾江陵的爛攤子,根本沒法兼顧兩湖,我們肯定可比桓玄的人先抵兩湖。”
巴陵已在三個時辰的船程內。
沿途他們硬闖荊州軍的三個關口,又兩次與荊州軍的水師展開遭遇戰,但都能輕鬆闖過,可知桓玄的水師船隊仍沒有能力控制所有水道。
燕飛問道:“商量好了嗎?”
卓狂生在他身旁坐下,伸了個懶腰,油然道:“正如你說的那樣子,兩湖幫並沒有一敗塗地。聶天還最厲害的一着,是把一半戰船留在兩湖,如果郝長亨能溜返兩湖唉!真想不到郝長亨那麼短命。”
燕飛點頭道:“真的很可惜,聶天還今次是棋差一着,敗在內奸手卓狂生道:“可是任桓玄和譙縱幹算萬算,也算不過老天爺,竟有我們小白雁這神來一筆,立即把整個局勢扭轉過來。我、高小子和姚猛決定留在小白雁身邊,助她重整兩湖幫的陣腳。只要能避過桓玄的乘勝追擊,便輪到桓玄有難了。”
燕飛搖頭道:“桓玄根本沒有能力進犯兩湖,現在他是自顧不暇,他必須在劉裕回師建康前攻陷建康,他再沒有別的選擇。”
又道:“老程不肯留下來嗎?”
卓狂生道:“老程對兩湖幫始終心存芥蒂,或許你可以說服他。”
燕飛道:“勉強便沒有意思,讓他隨我們和劉先生去與劉裕會合吧!”
卓狂生道:“也只好這樣了。”
燕飛道:“你看小白雁對兩湖幫衆有足夠的號召力嗎?”
卓狂生道:“我看這方面完全不成問題,小白雁是不是有統率兩湖幫的能力並不重要,最重要是她成了兩湖幫的象徵和靈魂,讓幫衆可以把對聶天還和郝長亨的忠誠和崇敬,轉移到她身上去。看魏品良等人對她敬若天神的態度,你便明白我在說麼麼。”
接着又道:“除了爲聶郝兩人報仇的憤慨,把兩湖幫衆團結在小白雁旗下外,小白雁與我們荒人,亦即是與小裕的關係,更賦予兩湖幫衆對未來的期望,人人明白只要能助劉裕統一南方,他們就再不是朝廷眼中的反賊。這是最實際的激勵。唉!現在我最怕是留在兩湖幫衆裹仍有魔門的奸細。”
燕飛道:“說到這方面,我不得不讚聶天還一句老謀深算。現在於兩湖作指揮的是個叫周明亮的人,此人才智武功都不怎樣,但在兩湖幫卻是德高望重的人。據品良所說,周明亮自幼和聶天還便是朋友,對聶天還的忠心是無可懷疑的,更絕對不是魔門的人,亦不是桓玄買得動的人。”
卓狂生道:“如此我就放心哩!坦白說,老聶的死當然教人惋惜,但也解開了我們荒人和兩湖幫的死結。他奶奶!誰想得小白雁之戀會朝這樣的方向發展。不要看小白雁表面上對高小子仍是兇巴巴的,事實上高小於固然沒法離開小白雁,但小白雁也沒有片刻可以離開高小子。”
燕飛拍拍卓狂生肩頭,有感而發道:“我還是聽你的勸告,去找賭仙說話,因爲小白雁最需要的正是他這一個熟悉水道幫會的人作輔助,我有信心可以說服他。”
徐道覆立在高地上,高挺的體形氣度,衣袂隨風飄揚,外表仍是那威武不凡,予人強大的信心,便像沒有人可以擊倒他似的。
事實上天師車正在進行慘痛的撤退。
數以萬計的天師軍,沿運河兩岸撤往會稽,人人垂頭喪氣,再無復狠挫遠征軍時如白日中天的氣勢。
張猛立在徐道覆身後,親兵則把守高地四方。
運河上游六十多裡的嘉興忽然被攻陷,不但令他們陣腳大亂,也影響了進攻退守全盤策略。
張猛欲言又止。
徐道覆有如目睹般淡淡道:“將軍有甚麼話想說呢?”
張猛踏前一步,道:“我們是否要保着吳郡呢?”
徐道覆露出一絲苦澀的笑意,道:“我們保得住吳郡嗎?”
張猛道:“機會是有的,只要我們能在短期內收復嘉興,劉裕將被逼重陷劣勢,如此吳郡之危自然消解。”
又道:“現在桓玄隨時東攻建康,建康軍自顧不暇,將無力對北府兵施以援手。而我們則得到整個南方的支持,只要重整陣勢,便可以發動反攻,把劉裕徹底摧毀。”
徐道覆冷然道:“照你的估計,如我們全力反攻嘉興,要多少時間方能收復此鎮?”
張猛道:“我們大部分的攻城器械,均於攻打海鹽一役中沉於江底。幸好我們人力充足,更不虞缺乏材料,只要有一個月的時間,可作好攻城的準備工夫。”
徐道覆道:“那是說我們至少需一個月的時間,方可發動對嘉興的攻城戰。”
張猛道:“要保着吳郡,只有圍魏救趟這個辦法。我們把嘉興重重圍困,如果劉裕來救,我們便可以伏擊北府兵於途中。嘉興現已成此戰成敗的關鍵,乃劉裕必救之地,如此主動仍掌握在我們手上。”
徐道覆道:“你的計策非常高明,只有一個破綻,就是沒有把北府兵水師的威脅計算在內。現在於水戰上,北府水師可說是佔盡上風,如果給他們從海峽闖入運河,我們將只有捱揍的局面。唉!論兵員的素質、訓練和裝備,我們的確及不上敵人。以前之所以能牽着敵人的鼻子走,除了戰略正確外,更因對方的主帥是無能自大的謝琰。現在我們的對手再不是謝琰,而是被北府兵視爲謝玄另一化身的劉裕,形勢截然有異,如果我們一成不變的沿用以前那套方法,會輸得更快更慘。”
張猛爲之啞口無言。
謝琰確實不能和劉裕相比。
劉裕每走一步,天師軍的優勢便相應的消滅一些。先是攻陷滬瀆壘,令天師軍亂了陣腳,接着渡海於臨海運設置陣地,使會稽、上虞兩城的守軍能安然撤往海鹽。而收復嘉興的一着,更把天師軍推往眼前進退維谷的劣況。
劉裕用兵之街,絕不在謝玄之下。
徐道覆道:“幸好劉裕仍有一個弱點,只要我們把他的弱點加以擴大,將可令他全軍盡沒。”
張猛大喜,道:“劉裕的弱點在哪裡?”
徐道覆看着經過運河的一批十多艘天師軍戰船,緩緩道:“只看江南這區域的情況,他的弱點並不容易覺察,可是若放眼全局,他的強弱處便呼之欲出。”
張猛現出醒悟的神色。
徐道覆續道:“桓玄先後收拾了聶天還和楊全期,於大江上游已成獨霸之勢,與建康軍的大戰一觸即發。而建康因上游被荊州軍封鎖,西面的糧貨物資沒法輸送,形勢愈趨吃緊,據傳多處地方已出現了饑饉的情況。”
張猛點頭道:“劉裕的問題,是將無法得到建康方面的支持,縱能奪得我們在滬瀆壘的糧資,但要支持兵員達三萬之衆的軍隊,怕亦只能支持二至三個月的時間,只要我們能穩守三個月,劉軍將不戰而潰。”
徐道覆欣然道:“除此之外,我纔不相信劉裕不心切建康的情況,如讓桓玄奪取建康,而附近城池又逐一落入桓玄手上,再把廣陵的劉牢之連根拔起,劉裕何來反攻桓玄的力量?所以劉裕會變得急於求勝,而我們將有可乘之機。”
張猛恭敬的問道:“如此我們該否放棄吳郡呢?”
徐道覆尚未來得及回答,一道人影出現丘坡處,飛掠而至,守衛的親兵不單沒有攔阻,還致禮施敬。原來來人是盧循。
徐道覆道:“張將軍立即持我令牌到吳郡去,把城內駐軍撤往太湖另一邊的義興,一切由你酌情處理。”
張猛接令去了。
盧循來到徐道覆身旁,神色凝重的道:“情況真的那麼嚴重嗎?”
對着盧循,徐道覆再不掩飾的露出憂色,嘆道:“天師若再不肯出山,我們極可能輸掉這場仗。”
盧循遽震道:“不是那麼嚴重吧?”
徐道覆頹然:“我已儘量高估劉裕,想不到仍是低估了他。他幾乎於同一時間得到海鹽和滬瀆壘的控制權,確是非常乾脆漂亮的絕着,令我們本是完美無暇的計劃功虧一簣,也因而一着不慎,滿盤皆落索。”
盧循皺眉道:“如論實力,我們仍遠在他之上,道覆爲何這麼快失去信心?”
徐道覆道:“我並不是失去信心,而是因太清楚敵我的形勢。我們本佔着三方面的優勢,首先是人數上佔盡便宜,但現在這方面已給北府兵高亢的士氣抵銷了。自謝玄創立北府兵,北府兵由始到終仍是南方最超卓的勁旅,不論訓練、裝備和經驗均遠超過我們天師軍。何況現在的指揮是用兵之道不下於謝玄的劉裕,我們的人多勢衆再不可恃。”
盧循一時說不出話來。
徐道覆續道:“其次是我們在水道和大海的控制權,已落入劉裕手上。在水戰上,我們實非以大江幫雙頭艦爲骨幹的劉軍水師的對手。江南水道縱橫交錯,誰能稱霸水道,誰便能操控主動。”
盧循苦笑道:“還有呢?”
徐道覆嘆道:“還有就是陸上的優勢,我們之所以陷進眼前的局面,是因對方從邊荒運來良種胡馬,組成了一支三千人的騎隊。而騎兵正是我們最弱的一環,經連番激戰後,只餘下千多騎,根本沒法以騎兵應付騎兵。在一般情況下,北府兵的二千騎足可令海鹽、滬瀆壘、嘉興和吳郡互相呼應。能守而後能攻,只要劉裕守穩陣腳,會稽危矣。如會稽不保,其它城池也將守不住。”
盧循冷哼道:“不如我們索性把大軍撤往翁州,任由所有城池落入劉裕之手,看他如何管理這個爛攤子?”
徐道覆道:“師兄是想重演王凝之當年的情況,可是劉裕是另一個王凝之嗎?他來自民間,明白民情,曉得人民渴求的只是太平和氣地安居樂業。更可慮者是劉裕的‘一箭沉隱龍’,不但今他成爲北府兵的英雄,更成爲南方民衆翹首仰望的救星,對民衆的號召力是難以估計的。所以我們絕不可容許他有這個機會。”
盧循臉有難色的道:“唉!叮是我真的不明白天師,他像變成另一個人似的,對一手創辦的天師道似再沒有絲毫興趣。”
徐道覆沉聲道:“決定權當然在天師手上,師兄只要讓他清楚我們現在正面臨生死存亡的情況便成。”
盧循現出堅決的神色,點頭道:“我立即趕往翁州見天師,回來後再說罷。”
盧循再嘆一口氣,迅速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