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晨劉裕終於按捺不住,找了個藉口,策騎疾風離開鳳凰湖,沿穎水西岸奔往壽陽。只要找到胡彬,或許可以弄清楚王淡真現在的情況。
北府兵的主基地遠在建康束面近海的廣陵,其勢力卻緊脅大江,籠罩整個淮河區域。壽陽更處於數條大河交&m;m;#65533;處,扼穎口,是北府兵在西面最前線的重鎮,嚴密監察邊荒和荊州兩方面的情況。有甚風吹草動,都瞞不過胡彬的耳目。
雖然他曾救過胡彬一命,兼之胡彬是何無忌之外,北府將領裡最清楚謝玄心意的人,可是要胡彬這個北府重將,視他劉裕爲領袖卻絕不容易。還好發生了白雲山區的異事,無形中幫了劉裕一個大忙,令胡彬誤以爲天降警兆,以爲他就是那應災異而生的真命天子,受到上天的寵幸來改朝換代。
劉裕心中苦笑。
他寧願沒有聽過燕飛說的話,盲目相信自己是天命所歸,那會大添他一往無前的無畏信心。只可惜他曉得事實完全不是胡彬,或其它人所想的那回事。
他並非真命天子,只是一場美麗的誤會。他亦不能向別人解釋,縱然說出真相也不會有人相信,只好讓誤會繼續下去。劉裕心中不由生出荒謬的感覺。
現在王恭已死,以司馬道子一向趕盡殺絕的行事作風,會對王恭一家千方百計的逼害,王淡真會變得孑然一身,孤立無援,但也再沒有家族的負擔。假如自己不趁此時把她救出桓玄的魔掌,怎對得起她呢?這正是他苦苦壓制,對江文清的慾念的背後的原因。
現在桓玄忙於對付建康,他只要找到胡彬弄清楚江陵的情況,大有可能在反攻邊荒集前,拯救王淡真於水深火熱之中。他不會計較王淡真的過去,對她的愛已超越一切。他會盡心盡力愛護她,以彌補她家破人亡的傷痛,讓她幸福、快樂和自由。
想到這裡,劉裕的心像一團烈火般燃燒着,恨不得身有雙翼,直飛往廣陵桓府去,懷抱玉人,飛返邊荒來。
一切苦難快成爲過去。
劉裕快馬飛馳,頗有騰雲駕霧的感覺。
驀地一艘小風帆出現在下游,劉裕認得那是燕飛和高彥的船,連忙勒馬停下,揚手呼叫。
小風帆往岸邊靠近,已可清楚看到確是從兩湖回來的燕飛和高彥。
燕飛早看見劉裕,笑道:“劉爺要到哪裡去?”
劉裕欣然道:“我正往壽陽去找胡彬,你們比預計中差不多早了三天回來,不是撲了個空吧?”說罷跳下馬來,接過高彥拋來的船纜,縛到岸旁大石去,把船固定。
高彥跳到岸上,繞着疾風轉了一轉,讚歎道:“好馬!在邊荒集也可值二十兩黃金,賣往建康更不得了。”
劉裕躍落船頭,道:“有興趣借它的腳力回鳳凰湖嗎?”
高彥識趣的爲他們解纜,道:“速去速回,老子也想獨個兒想點問題。”
燕飛笑道:“你還有別的事去想嗎?小心單思症。”
風帆立即掉頭,順水而下,眨眼把高彥和馬兒拋在後方。
燕飛見劉裕神色有異,道:“有什麼事找胡彬找得這麼急?不過你不用到壽陽去了,他正親自在穎口巡邏,還和我們打過招呼,客氣幾句後便放行。”
劉裕點頭道:“胡彬確是個有責任感的人,難怪玄帥讓他打理壽陽。”
燕飛同意道:“北府兵猛將如雲,你和胡彬都是好例子,淝水一戰的勝利並非僥倖。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劉裕低聲道:“劉牢之真的殺了淡真的爹。”
燕飛一呆道:“劉牢之爲何如此不智?他可以把王恭生擒活捉,然後關起來。殺了王恭對他有何好處?王恭始終是當朝名士,劉牢之此舉會令建康的世族對他不滿。”
劉裕緊張的急喘了幾口氣,道:“照我猜應是司馬道子逼他這樣做的,這是司馬道子最愛玩的政治手腕,把劉牢之趕上絕路,不得不倚賴司馬道子。繼續瞧吧!司馬道子對付他的手法還會陸續不斷,這蠢材將被他玩弄於股掌之上。”
燕飛心中一動,問道:“你找胡彬是否想探聽淡真小姐的情況?”
劉裕沉聲道:“我要到江陵去。”
燕飛愕然道:“在現時的情況下,你怎可能抽身到江陵去?一來一回,至快也要五天的時間。”
劉裕嘆道:“你該明白我的心情。”
燕飛同情的道:“見過胡彬再說吧!幫得上忙的,我定不會袖手,反攻的大計如何呢?”
劉裕道:“有些想不到的情況出現,須改變策略,不過一切仍在掌握中,形勢對我們仍然有利。”
燕飛正要細問情況。劉裕道:“宋悲風沒事哩,還帶來了可以決定戰事成敗的珍貴情報。安姑娘也沒事,回家見爹孃去。”
扼要解釋清楚後,問道:“此行有何成果?看高小子的興奮模樣,該不會是空手而回。”
燕飛輕鬆的道:“我和老聶交過手。”
劉裕大訝道:“怎會遇上老聶的?”
燕飛把情況道出,道:“到兩湖後我才明白以桓家的實力,屠奉三的精明老練,仍沒法奈何兩湖幫的原因。老聶居無定所,隨時可以化整爲零的策略,確令人有無從入手的感覺。”
劉裕道:“只要我的力量足夠,根本不用去碰他,只須斷他的財路生計,便可逼得他動手反擊,然後把他逐步削弱蕩平。”
燕飛佩服的道:“你老兄腦子一動全是妙計,小弟望塵莫及。”
劉裕道:“因爲你是光明正大、心懷磊落的人,所以不會像我這樣不擇手段,只求打擊敵人。不過我說的是知易行難,老聶在兩湖的勢力已生了根,不容易動搖,支持他的叫‘民怨’。要根絕像兩湖幫或天師道這一類的禍患,必須從政治人手,令百姓歸心,否則一切只屬空談。天下烏鴉一般黑,亂事始終難平。”
燕飛點頭道:“南方渴望的正是像你老哥般的一個人,深悉民間疾苦,又沒有高門大族陋習的束縛,可以放手追求心中的理想。這或許正是安公和玄帥看中你的原因。”
劉裕苦笑道:“我當你是知己才說!什麼想效法祖逖北伐,只是人云亦云的門面話,你試試隨便抓起個北府兵來問,十個有八個會給你同樣的答案。我從來不是個有大志的人,直至遇上玄帥,我的想法才逐漸改變。”
燕飛淡淡道:“現在呢?”
劉裕雙目亮起來,凝望燕飛半晌,沉聲道:“在邊荒集,我學曉什麼是自由、平等和公義,如何令人上下一心。假如有一天南方由我統治,我會把一切不公平的情況改變過來,或許這是不可能辦到的,但我會盡力而爲。”
燕飛點頭沒有說話。
周圍景觀忽然開展,原來已到了穎口。
三艘北府兵的水師戰船,沿淮水上游朝他們駛來。
劉裕起身向着胡彬的帥艦,揮手打出北府兵水師慣用的手勢。
雙方迅速接近。
胡彬出現船首處,示意他們靠近。
燕飛操控風帆,與帥船擦身而過之際,胡彬飛躍而下,落在風帆處。
劉裕笑道:“又見面哩!”
燕飛把風帆駛離帥艦,好讓兩人對話。
胡彬先和燕飛打個招呼才坐下,道:“我正想去找你,見過泳之嗎?”
劉裕隨他一起坐好,點頭表示見過,順口問道:“建康戰況如何?”
胡彬道:“最新的消息是桓玄知難而退,真正情況怕要過兩三天才清楚。唉!劉牢之今趟令我們北府兵蒙上刺殺名士大臣的污名,教人心裡很不是味兒。”
劉裕深吸一口氣,說出最想問的問題,道:“王恭的女兒王淡真有沒有消息呢?”
胡彬愕然道:“難道流言是真的嗎?北府兵內盛傳你和王淡真有一段情呢!”
劉裕道:“王小姐於我劉裕有救命之恩,所以我關心她。唉!她如曉得親爹遇害,一定非常難過。”
胡彬現出惋惜的神色,道:“這樣柔弱的美人兒,先是被桓玄強納爲妾,接着又面對喪父亡家之痛,怎撐得住呢?兩個時辰前我收到江陵傳來的消息,王淡真聞得她爹的噩耗後,服下暗藏的毒藥,自殺身亡了。”
劉裕全身抽縮,雙目熱淚泉涌,狂叫道:“不!”
燕飛亦聽得全身麻痹,呆在當場。
胡彬則完全不能置信地瞧着劉裕。
劉裕眼神發直的朝前看,卻看不到任何東西,積鬱在心中的悲痛山洪般爆發,令他在絕望的洪流裡沒頂。
劉裕再一陣痙攣,自責、悔恨、悲傷如潮水般往他襲來。
一切都完了,所有希望都灰飛煙滅。
他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像戰場的戰鼓般怒吼,一下緊過一下,渾身乏力,天旋地轉。
胡彬似乎正向他說話,可是他卻完全不曉得對方在說什麼。
彷彿聽到自己在嚎哭,又似天地寂然無聲。
仇恨從深心處涌出來,再不受任何控制。
現在他只想殺人。
第一個要殺的是劉牢之,然後輪到桓玄,天卜間再沒有任何人事能阻止他這麼做,他立誓要以這兩人的鮮血,來洗刷自己最心愛的人曾受過的苦難和恥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