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淮水黑沉沉的前方上游,七、八艘中型戰船把河道完全封閉,對方佔有順水之利,如要發動攻擊,他們那艘沒有武裝只是用來運貨的單桅內河船,肯定不堪一擊,想闖關則連江海流復活也辦不到。
劉裕和燕飛從熟睡裡被驚醒過來,到船首遙觀形勢。
劉裕問孔靖的手下李勝道:“夠時間掉頭走嗎?”
李勝臉色發青的搖頭道:“若他們一心對付我們,趁我們掉頭之際順流來攻,我們必無倖免。”
劉裕忽然懷念起大江幫的雙頭船,前後均設舵位,掉頭走不用拐個大彎,多麼靈活自如。
燕飛看着半里外沒有燈火、莫測高深,兼不知是何方神聖的戰船,道:“是哪一方的人?”
劉裕狠狠道:“該是北府兵的戰船。他孃的!怕是劉牢之想殺我。”
燕飛暗歎一口氣,更明白劉裕的爲難處,以他和劉裕的身手,借水遁肯定可避過此劫,但孔靖送他們到豫州的三位兄弟肯定必死無疑,他們怎可以不顧而去?
忽然心中一動,搖頭道:“不該是劉牢之,他怎敢公然殺你呢?”
劉裕一震道:“對!咦!似乎是何謙的水師船隊。”
李勝叫道:“打燈號哩!”
對方亮起三盞風燈,成一品字形,徐徐升降。
劉裕現出奇怪的神情,道:“對方打的是北府兵水師間通訊的燈號,着我們靠近,是和平的燈號。”
燕飛道:“便依他們之言行事,如他們是在騙我們,結果並不會有分別。”
劉裕明白他的意思,不論他們掉頭逃走,又或往對方直駛過去,如對方一心要攻擊他們,結果仍是一樣。
劉裕安慰李勝道:“直駛上去吧!如情況不對頭,我們會與你們共生死的。”
李勝感動的道:“孔爺沒有看錯人,兩位大爺確是義薄雲天的人,我們三兄弟把命交給你們了。”依言去了。
風帆重拾先前的速度,朝何謙的水師戰船駛過去。
劉裕向燕飛解釋道:“北府兵共有三支水師部隊,分別駐紮於廣陵、淮陰和壽陽,淮陰的水師船隊由何謙指揮。看來何謙離開廣陵後,便沿邗溝北上淮陰,且猜到我們會經此往穎口,所以在入淮水處守候我們,情況吉凶難料。”
燕飛道:“何謙既投向司馬道子,該與司馬道子有緊密的聯繫,理應曉得司馬道子與我們之間的事。”
劉裕道:“很難說!司馬道子這人很難測,直至此刻我仍深信他利用劉牢之,來對我行借刀殺人的毒計。”
敵船各船首倏地亮起風燈,照得河面明如白晝,一艘快艇從船隊裡駛出,朝他們而來。
劉裕和燕飛立即輕鬆起來,因爲對方確有誠意,至少不會在他們進入箭矢射程內時突然攻擊,因爲會殃及他們派出的快艇。至於是否因怕他們兩人逃走,故以先誆他們上船,再聚衆圍攻,則要船貼近過去才知道。
劉裕道:“艇上有劉毅在,他是何謙的心腹,也是我認識的同鄉。”
快艇迅速接近,劉毅立在艇頭,舉臂表示沒有惡意,道:“大將軍想見你老哥一面,絕沒有惡意。”
劉裕迎着寒風笑道:“大將軍的消息很靈通呢!”
快艇拐個彎與小風帆並排前進,劉毅應道:“若連你劉爺到廣陵我們也懵然不知,還有臉出來混嗎?這位是……”
燕飛淡淡答道:“小弟燕飛,見過劉毅兄。”
劉毅和撐艇的六名北府兵同時現出震動的神色,呆瞪着他。
在帥船的主艙裡,劉裕和燕飛見到北府兵除了劉牢之外,最有權勢的大將何謙。
何謙身形高挺,年紀在三十許間,面目精明,舉手投足間均顯出對自己的信心,這樣的一個人,確不甘居居於劉牢之之下。
何謙表現得相當客氣,站在艙門迎接他們,對劉裕表現得很親切,對燕飛更特別禮數十足,又令親衛離開,只餘劉毅一人陪侍。
在艙廳的大圓桌坐下後,劉毅爲各人奉上香茗,然後坐到一側去。
何謙打量兩人一番,微笑道:“我已收到琅訝王的信息,清楚現在的情況。實不相瞞,我本奉有王爺的密令,準備偷襲新娘河,把大江幫的殘餘勢力連根拔起,現在當然不會這樣做,亦慶幸不用幹這種事。唉!我是多麼希望玄帥能長命百歲,那我們就不用陷於如此令人無所適從的局面裡。”
燕飛和劉裕聽得心裡直冒寒氣,因爲他們根本沒有想過,在新娘河大江幫的秘密基地,竟是司馬道子的攻擊目標。何謙乃善於水戰的北府大將,兼之手下水師船隊訓練有素,如驟然施襲,江文清肯定難逃大禍。
劉裕問道:“大將軍是如何曉得大江幫在新娘河的基地呢?”
何謙毫不隱瞞的道:“消息來自王恭,再由劉牢之透露予我,擺明是借刀殺人之計,小裕你現在該明白劉牢之是怎樣的一個人。”
劉裕聽得心中暗恨,消息的源頭當然是來自聶天還,再由桓玄指示王恭知會劉牢之。劉牢之則不安好心,清楚司馬道子想剷除荒人反抗力量的心意,所以賣個順水人情,轉告何謙,希望笨人出手。
這樣做對劉牢之有甚麼好處呢?當然是希望大江幫與何謙拚個兩敗俱傷,他卻坐得漁人之利。而劉裕則失去重要的支持。
劉裕愈來愈憎恨劉牢之,雖明知何謙在挑撥離間,仍全盤受落。
不論是劉牢之或何謙,都是北府兵的叛徒,一個投向桓玄,一個甘爲司馬道子的走狗,如北府兵因他們而落入桓玄或司馬道子之手,謝玄創立北府兵以制衡司馬氏的振奮精神,將會雲散煙消。
何謙又道:“上次我差小毅向你傳話,想與你見個面,絲毫無不良居心,而是想告訴你我何謙是怎樣的一個人。我何謙絕不會像劉牢之般壓制後輩。玄帥對小裕另眼相看,肯定小裕有令玄帥看得上眼的優點,後繼有人,是喜事而不是壞事。大丈夫馬革裹屍,我和劉牢之說不定會有那麼的一天,下輩中自然需有人奮而起之,所以小裕你能冒出頭來,我們該高興而非千方百計排擠你。”
劉毅道:“上次大將軍是要警告小裕你,琅玡王對你非常不滿,事實上大將軍一直爲你在琅玡王處說盡好話,現在琅玡王既和小裕前嫌盡釋,大將軍便不用爲難了。”
何謙淡淡道:“我支持琅玡王並非因佩服他的爲人行事,而是比起有野心的桓玄,琅玡王維護的始終是大晉司馬氏的正統,只要我們能助明主登上帝位,我們北府兵便能繼承玄帥的遺願,北伐光復中原。”
劉毅接口道:“琅玡王已對大將軍作出承諾,只要能除去桓玄和孫恩的威脅,會全力支持大將軍北伐。大將軍對小裕非常欣賞,只要小裕肯爲大將軍效力,劉牢之肯定動不了小裕你半根毫毛。”
燕飛心中一陣感觸。
每一個人都無法避免以自己爲中心,從這個角度去看每一件事,焉自己找出每種做法的理由,並認爲自己做的事是對的。何謙當然有他的理想,但也爲此理想而盲目去相信絕不該相信的承諾。
劉裕本身的權位在北府兵是微不足道的,可是在現時特殊的情況下,他已成爲在北府兵極具號召力的英雄人物,所以劉牢之想殺他,而何謙則力圖把他爭取到自己的陣營去,好令自己聲價大增。
他更爲劉裕感到爲難,大丈夫講的是一諾幹金,只要他現在答應投靠何謙,封鎖淮水的難題將迎刃而解。假如他說不,天才曉得何謙會如何反應。
劉裕可以說甚麼呢?
劉裕此時想的卻是司馬道子予劉牢之的密函。
何謙和劉毅都定神看着劉裕,等待他的決定。
劉裕嘆了一口氣,道:“大將軍勿要怪我冒犯,不知琅玡王有否請大將軍移師建康,以助他守穩建康呢?”
燕飛心中一動,明白劉裕心中的想法。
何謙微一錯愕,與劉毅交換個眼色後,道:“我不明白小裕爲何有此一問?”
劉裕道:“大將軍可否無證實我的想法。”
何謙不悅的皺起眉頭,道:“琅玡王確曾提議我爲他守石頭城,不過我卻認爲該留在淮陰以牽制劉牢之,並保證淮水水道的安全,減低桓玄封鎖大江的不良後果。”
劉裕道:“如琅玡王堅持,大將軍會否順應琅玡王的要求呢?”
何謙不悅之色更濃,沉聲道:“你心中想到的究竟是甚麼呢?何不坦白說出來,不用猛兜圈子來說話。”
劉毅也道:“大將軍是直性子的人,和大將軍說話,不用有避忌。”
劉裕苦笑道:“我怕大將軍很難把我說的話聽入耳內去。我只可以說,如我是大將軍,絕不會踏足建康半步。”
何謙雙目神色轉厲,直盯苦劉裕片晌後,神色始緩和下來,道:“你是憑甚麼有此判斷呢?”
劉裕道:“大將軍可知琅訝王寫了封密函給劉牢之呢?”
燕飛暗忖劉裕直呼劉牢之之名,且是在何謙和劉毅這些北府兵將領面前,顯示他再不視劉牢之爲北府兵的最高領導人。
何謙釋然道:“難怪你心生疑惑,琅玡王當然有向我提及此事,密函的內容我也清楚。小裕肯向我透露此事,可以顯示小裕對我的誠意。大家是自己人,甚麼話都可以說。燕兄弟亦非外人,將來我們有的是合作的機會。”
劉毅向何謙道:“我清楚小裕的爲人,義氣至上,大將軍何妨多透露點我們的計劃讓小裕弄清楚我們的情況,好教他不用白擔心。”
劉裕和燕飛交換個眼神,都心呼糟糕。因爲司馬道子當然可以在何謙和劉牢之間大玩手段,向這個說一套,向另一個則又說一套,左右逢源。
照他們的猜測,司馬道子最後的目的是要把兩人都害死,令北府兵四分五裂,司馬道子方可以把北府兵控制在手上。
只可惜現在不論說甚麼,何謙都聽不入耳。
何謙信心十足的道:“我對琅玡王亦非沒有防範之心,只要我一天兵權在手,他便不敢動我半根毫毛。我手下將領更對我忠心耿耿,明白我與他們禍福與共。我現在等的是小裕你一句話,只要你肯站在我這方,我會全力支持你收復邊荒集,並保證你可以在北府兵裡出人頭地。”
燕飛忍不住道:“大將軍既不當我燕飛是外人,可否容我問一個問題,大將軍既對司馬道子有防範之心,有否想過司馬道子會在給劉牢之的密函一事上有隱瞞呢?”
劉毅道:“燕兄有這個想法,是因不明白琅玡王和大將軍的關係。今次琅訝王請大將軍到建康去,不但說明把石頭城交由大將軍全權指揮,且答應把女兒許配大將軍,大家結成姻親。”
劉裕和燕飛明白過來,司馬道子確是手段高明,許下如此令何謙沒法拒絕的承諾。何謙不論如何位高權重,在建康的世家大族眼中始終是個庶人,有地位而沒有高門的身分。可是如何謙娶了司馬道子的女兒,立即可晉身王族和貴胄,已踏足高門世族的禁地。
這對南方任何庶人寒門都是驚人的誘惑,像何謙這種大將亦不例外。
劉裕和燕飛此時更堅定先前的想法,司馬道子千方百計誘何謙到建康去,是要殺他以爭取劉牢之背叛王恭、桓玄和殷仲堪的聯盟。
可是在現今的情況下,他們的空口白話能對何謙起甚麼作用呢?
劉裕確不忍謝玄生前的愛將如此被司馬道子害死,劉牢之猶疑的神情仍在心湖裹不住浮現。盡最後的努力,使出最後的一招道:“我在建康曾到烏衣巷見過大小姐,承她告訴我,琅玡王一直在遊說二少爺當北府兵的大統領,大將軍是否聽過此事呢?”
何謙從容道:“那是以前的事了,琅訝王是要用二少爺來壓制劉牢之,現在形勢改變,琅玡王決定把此任命擱置,小裕不用爲此擔心。小裕真的是爲我好,我非常欣賞小裕這種態度,劉牢之不重用你,是他的損失。”
燕飛和劉裕聽得頹然不能再語,只能你眼望我眼,因爲再沒有方法可以改變何謙的決定。司馬道子確是玩手段的高手,騙得何謙服服帖帖的。
事實上到此刻,連他們對自己判斷的信心也動搖起來。難道司馬道子確有與何謙衷誠合作之意?
劉毅慫恿道:“小裕你若想在北府兵內有一番作爲,現在是你最好的機會,大將軍定會酌才而用,全力栽培你。”
劉裕心內亦在掙扎着,如純爲邊荒集,他自該掌握這個機會向何謙表示效忠。可是如從他的立場來說,要繼續成爲北府兵年青一輩景仰的人物,他絕不可以投靠何謙一方,因爲投靠何謙等於向司馬道子效忠。
如要成爲北府兵未來的希望,他只可以走謝玄特意獨行的路線,誰的賬都不買。
不論是桓玄或司馬道子,他都不能交好,否則會令北府兵內所有對他有期待的人徹底的失望。
劉裕深吸一口氣,正容道:“我曾親筆在劉牢之面前簽押軍令狀,必須憑己力光復邊荒集。這也是我對自己的承諾。或者我是個頑固的蠢材,不過我卻覺得必須這麼做,便當是一次歷練的機會。大將軍看重我,劉裕會銘記於心。一切可否待我們收復邊荒集再說呢?”
何謙雙目立即殺機大盛,凝望劉裕。
燕飛曉得劉裕話雖說的得體圓滑,仍是開罪了何謙,不過亦知何謙只會記在心裡,不會立即動手,因爲司馬道子仍要借刀殺人,利用他們去對付兩湖幫。
劉毅則現出失望的神色,顯示他確對自己的同鄉有好感。
何謙點頭道:“好漢子!小毅給我送客!”
劉裕起立施禮,道:“請大將軍千萬勿要失去防人之心,小裕告退哩。”
何謙安坐不動,只冷哼一聲,表示心中的不悅。
兩人無奈下只好離開,心中想到的是“不歡而散”四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