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已西斜。
但陽光還是燦爛,海浪拍打着礁石,激起一連串銀白色的泡沫。
五七隻海鷗在蔚藍色的天空下,蔚藍色的海洋上低迴。
剛從黑暗中走出來的人,驟然見到陽光,都不禁閉起眼睛,讓眼簾先接受陽光溫暖的輕撫,然後才能接受這令人心跳的光明!
每個人都忍不住要長長吸口氣。
空氣彷彿是甜的。
每個人心情都突然開朗了起來。
現在,他雖然還處於絕地,可是隻要有光明,就有希望。
每個人臉上都有了神采!
只有“她”是例外。
“她”躲在岩石後的陰影中,身子蟋曲着,面上的黑中還是不肯掀起。
她竟似對陽光畏懼。難道她已無法再接受光明?
胡鐵花盯着她,突然冷笑道:“一個人若沒有做虧心事,又何必躲着不敢見人?”
張三道:“你在說誰?”
胡鐵花冷冷道:“我說的是誰,你當然明白!”
張三又笑了,道:“原來你是在吃醋,只不過吃的是乾醋、飛醋。”
胡鐵花道:“你放的是屁,於屁、飛屁。”
張三大笑道:“原來屁也會飛的,這倒少見得很,你放個給我瞧瞧如何?”
胡鐵花道:“你瞧不見的,它就在你嘴裡。”
聽到他說話的人,都忍不住想笑,只有她,卻在輕輕抽泣。
胡鐵花冷笑道:“要哭就大聲哭,要笑就大聲笑,這樣活着纔有意思”
張三道:“你說話最好客氣些。”
胡鐵花道:“我說我的,關你屁事。”
張三嘆了口氣,喃喃道:“原來你也是隻瞎了眼的編幅。”
胡鐵花怒道:“你說什麼?”
張三道:“你本該早就能看出這位姑娘是誰的,就算看不出,也該想得到。”
他又嘆了口氣,道:“現在我才知道世上最可怕的情感不是恨,而是愛。因爲有了愛才有嫉妒,它不但能令人變成呆子、瘋子,能還令人變成瞎子。”
胡鐵花真的呆住了,眼睛還在“盯”着她。
“東三娘!”
胡鐵花的臉一直紅到耳根,吃吃道:“我又錯了……我真他媽的是大混蛋。”
他常常會做錯事,但每次他都能認錯。
這就是他最大的長處。
所以大多數人都覺得他很可愛。
張三苦笑道:“任何人做錯事都一定要捱罵;奇怪的是,只有你這個小子做了錯事,別人連罵都不捨得罵你!”
胡鐵花根本沒聽見他是像在說什麼,喃喃道:“點火的若不她,是誰呢。”
張三道:“這件事我也真不明白……莫非競是華真真?”
高亞男一直沒有說話,只是冷冷的瞅着胡鐵花。
胡鐵花似已忘記了她。
這片刻之間,發生的事實在大多了,誰也不會注意到別人。
何況,“嫉妒”確實可以令人的眼睛變瞎,頭腦發昏。
此刻高亞男突然道:“絕不是華真真。”
張三道:“可是……”
高亞男不讓他說話,又道:“她就是兇手,怎麼可能反來幫我們?”
張三這纔有機會將那句話說完,道:“可是華真真的人呢?”
高亞男恨恨道:“她一定還躲在什麼地方,等着害人。”
張三默然半晌,道:“莫非是金姑娘?”
胡鐵花道:“也不是,她沒有那麼高的武功。”
張三道:“但她的人也不見了。”
胡鐵花突然跳了起來,道:“我進去瞧瞧。”
張三道:“你去找她?”
胡鐵花大聲叫道:“你以爲我只記得女人?老臭蟲一個人在裡面,不但要對付原隨雲,還要對付華真真,我怎麼還能在這裡耽得下去!”
胡鐵花已衝了進去。
就算他明知那是地獄,他也會衝進去。
高亞男嘆了口氣,幽幽道:“他對別人都不太怎麼樣,爲什麼對楚留香特別不同呢?”
張三道:“因爲楚留香若知道他在裡面有危險,也會不顧一切衝進去的。”
他也嘆了口氣,道:“這兩個人實在是好朋友,我實在從來也沒有見過像他們這樣的朋友。”
高亞男道:“有時我也不明白,他們的脾氣明明一點也不相同,爲什麼偏偏會變成這麼好的朋友,難道這也叫不是冤家不聚頭?”
張三笑了,道:“平時他們看來的確就像是冤家,隨時隨地都要你臭我兩句,我臭你兩旬;但只要一遇着事,就可看出他們的交情了!”
高亞男嫣然道:“我看你也和他們差不多。”
張三笑容突然變成苦笑,道:“但我現在還是舒舒服服的坐在這裡曬太陽。”
高亞男說道:“那隻因楚留香已將這裡很多事託給你,受人之託,就忠人之事,這纔是真正的好朋友。”
張三凝住着她,嘆道:“看來你也不愧是他們的好朋友。”
高亞男目中似乎流露出一種幽怨之色,緩緩道:“不但是好朋友,也是老朋友。”
高亞男的確是胡鐵花和楚留香的老朋友。
情人雖是新的好,但朋友總是老的好。
張三沉默了很久,又道:“點火的人若不是華真真,也不是金靈芝,那麼是誰呢?”
高亞男道:“我也想不出。”
張三的額上又在冒汗,道:“我從頭到尾就根本沒有看到有那麼樣一個人,但我也知道一定有那麼樣一個人存在的……”
他擦了擦汗,喃喃道:“難道那個人是誰都看不見的麼?”
人,是有骨有血有肉的,只要是人,別人就能看見他。
世上絕沒有隱形人。
看不見的只有幽靈、鬼魂!
高亞男目光凝注着海洋,緩緩道:“若是真有個看不見的鬼魂在裡面,他們……他們……”
她沒有說完這一句話,因爲連她自己都不敢再說下去。
羣豪本都遠遠站在一邊,此刻突然有幾個人走了過來。
其中一個道:“我們也去瞧瞧!”
另一個道:“楚香帥爲我們做了很多事,我們絕不能置身事外。”
高亞男卻搖了搖頭,道:“我想……各位還是留在這裡的好。”
一人道:“爲什麼?”
高亞男沉吟着,忽然問道:“各位身上可帶得有引火之物麼?”
那人道:“沒有,只要是可以點得火的東西,在我們上岸前就全部被搜走了。”
一個瘦骨嶙峋的白髮老者嘆息着接道:“連老朽點水煙用的紙媒子他們都不肯放過,更何況別的。”
這老人的一雙手又黃又瘦,有如枯木,牙齒已彼燻黑,煙癮極大,這兩天癮頭本已被吊足;不提起這“煙”字還好,一提起來,喉結上下滾動,嘴裡又幹又苦,簡直比沒飯吃還難受。
高亞男突然也嘆了口氣,道:“王老爺子德高望重,好好的不在家裡納福,卻偏偏要到這裡來受氣受罪,這又是何苦?”
自發老人臉色變了變,乾咳了兩聲,道:“姑娘怎會認得老朽?”
高亞男淡淡地道:“鷹爪門享名武林垂七十年,江湖中人就算不認得王老爺子,只看王老爺子的這雙手,也該猜得出來的。”
這老人正是淮西“鷹爪門”的第一高手“丸現雲龍”王天壽。二十年前已將掌門之位傳給了他的侄子王維傑,近年來已很少在江湖走動,見過他真面目的人本就不多,不想競也在這裡露面了。
大家都忍不住轉過頭去瞧他幾眼。
王天壽怔了半晌,才幹笑了兩聲,道:“姑娘年紀輕輕,眼力卻當真不錯,當真不錯。”
張三看到這情況,才知道這些雖然都是武林名人,彼此間卻各不相識,他們平時各據一方,見面的機會本不太多。
但原隨雲安排請客名單的時候,顯然也花了番功夫,絕不將彼此相識的人同時請到這裡來,免得口音被人聽出。
王天壽也未想到自己的身份曾被個年輕輕輕的小泵娘揭破,心裡暗暗埋怨自己多嘴,正想找個機會走得遠些。
突見一個紫面虯髯的大漢自人叢中筆直走過來,一雙棱棱有光的眼睛直瞪着他,沉聲道:“原來那位‘朱先生’就是王天壽王老爺子,這就難怪編幅公子對‘朱先生’也分外客氣了。”
王天壽臉色又變了變,厲聲道:“閣下究竟是什麼人?”
紫面大漢冷笑道:“王老爺子也用不着問在下是誰,只不過在下卻想請教……”
高亞男突然笑道:“王老爺子畢竟是久已不在江湖走動了,連關東道上的第一條好漢‘紫面煞神’魏三爺的異像都認不出來。”
王天壽仰面打了個哈哈,道:“原來是魏行龍魏三爺,當真是久仰得很……”
他笑聲突然停頓,一雙昏花的老眼立刻變得精光四射,也瞪着魏行龍,冷冷道:“久聞魏三爺多年豐收,如今已是兩家大馬場的東主,姬妾之美,江湖中人人稱羨,卻爲何不在溫柔鄉里納福,也要到這裡來受氣受苦呢?”
魏行龍臉色也變了,道:“這是在下的私事,和別人……”
王天壽打斷了他的話,道:“私事?魏三爺到這裡來,爲的只怕是顧道人的‘七七四十九千迴風舞柳劍’的劍訣心法吧?”
這句話說出,羣豪都不禁“哦”了一聲,眼睛一起都盯到魏行龍左眼睛留下的一條刀疤上。
這條刀疤自眼角一直劃到耳根,雖長而不太深,魏行龍天生異像,面如紫血,若不指明,別人難發現這條刀疤。
但這條刀疤的來歷,卻是人人都知道的。
昔年巴山顧道人創“七七四十九手回鳳舞柳劍”仗劍走天下,劍法之高,並世無雙。
他生平只收了一個徒弟,卻是俗家弟子,姓柳,名吟鬆。劍法雖不如顧道人之空靈清絕,但人品之清高,卻也久受江湖之推崇。
柳吟鬆生平從未與人給怨,只有一次到關外採藥時,路見不平,傷了個不但劫財,還要劫色的獨行盜匪。
這獨行盜就是魏行龍。
他臉上的這條疤,就是柳吟鬆留下來的。
據說他曾在柳吟鬆面前發下重誓,表示自己以後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所以柳吟鬆才劍下留情,饒了他的性命。
所以這獨行盜才搖身一變,做了馬場的東主。
他若真的已改過自新,到這裡來幹什麼?
王天壽這句話一說出來,大家心佇立刻雪亮。
“原來魏行龍改過自新全是假的。”
“原來他還是想找柳吟鬆復仇,卻又畏俱柳吟鬆的劍法,此番到這裡來,爲的就是想得到‘迴風舞柳劍’的奧秘。”
武林豪傑講究的本是快意思仇,但這種說了話不算話的卑鄙小人,卻是人人都瞧不起的。
大家眼睛瞪着魏行龍,目中卻露出了不屑之色。
魏行龍一張臉漲得更紫,咬牙道:“就算我是爲巴山劍法而來的又怎樣?你呢?”
王天壽冷笑道:“我怎樣?”
他臉色似已有些發白。
魏行龍道:“偷學別人的武功,再去找人復仇,這雖然算不得本事,但至少也總比那些一心只想在暗中下毒害人,還要嫁禍給唐家的人強得多了。”
王天壽怒道:“你在說誰?”
魏行龍也不理他,卻向羣豪掃了一眼,道:“各位可知當今天下第一位大英雄、大豪傑是誰麼?”
“文無第二,武無第一。”
這“天下第一位大英雄”八個字,原是人人心裡都想加在自己名字上的,但若真的加到自己身上,卻是後禍無窮。
只因無論是誰有了八個字的稱號,都一定會有人不服,想盡千方百計,也得將這八個字搶過來才能甘心。
數百年來,江湖中名俠輩出,不知有多少位大英雄、大豪傑,做出過多少件轟轟烈烈、胺炙人口的大事。
但真能令人人都心服口服,將這“天下第一”幾個字加到他身上的人,卻至今連一個都沒有。
魏行龍這旬話問出來,大傢俱面面相覷,猜不出他說的是誰。
其中也有幾人瞟了高亞男人張三一眼,道:“莫非是楚香帥?”
魏行龍道:“楚香帥急人之難,劫宮濟貧,受過他好處的人也不知有多少;武功機智,更沒有話說,當然是位大英雄、大豪傑;只不過……”
他長長吸了口氣,接着道:“這‘天下第一’四個字,楚香帥也未必能當得起。”
那些人立刻大聲道:“若連楚香帥也當不起,誰當得起?”
又有幾個人道:“楚香帥橫掃大沙漠力敗石觀音,獨探‘神水宮’,與‘水母’陰姬自陸上鬥人水中,又自水中鬥至陸上,這是何等英雄、何等豪氣!除了楚香帥外,還有誰做得出這種驚天動地的大事?”
又有幾人道:“不說別的,只說這次在編幅島上,楚香帥的所作所爲,有淮不佩服?世上還有誰能比得上他?”
魏行龍嘆了口氣,道:“楚香帥在下自然也佩服得很,只不過我說的……”
王天壽突然厲聲道,“這種卑鄙小人說的話,各位當他放屁也就罷了,又何必去聽他的。”
喝聲中,他腳步已向魏行龍移了過來,一雙枯瘦如木的手掌上,育筋暴露,五指已如鷹爪般勾起。他身材本極矮小,但此刻卻似突然暴長了一尺,全身骨節“格格”發響,驟如連珠密雨。
羣豪雖已久聞“九現雲龍”王天壽的武功內力之高,已不在昔年的“鷹爪王”之下,但究竟高到什麼程度,卻是誰也沒有見過的。如今見到他這種聲勢,心裡才全部暗暗吃了一驚,都知道他此番這一出於,魏行龍此後只怕再也沒有說話的機會了。
他說的那“天下第一位大英雄”究竟是誰呢?王天壽爲什麼不讓他說出來?
大家雖已全部猜出這其中有些蹊蹺,但誰也不願去惹這種麻煩,誰也沒有把握能接得了王天壽的鷹爪功。
突然間,兩個人一左一右,有意無意間擋住了他的路。
左面一人道:“就算他放的是屁,聽聽又何妨?”
右面一人道:“不錯,響屁不臭,臭屁不響,能聽得到的屁,總不會大臭的。”
這兩人長得居然完全一,模一樣,都是圓圓的臉,矮矮胖胖的身材,說起話來都是笑嘻嘻的,笑得一人一個酒窩。
只不過左面一人的酒窩在左,右面一人的酒窩卻在右。
兩入只要手裡多拿一副算盤,就活脫脫是站在櫃檯後算帳的酒店掌櫃,當鋪朝奉。
無論你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都絕不會看出這兩人有什麼了不得的功夫。
但王天壽瞧了這兩人一眼,一雙已滿布真力的手掌,競慢慢的垂了下去,又幹咳了兩聲,“既然賢昆仲想聽,就讓他放吧。”
兩人同時哈哈一笑,道:“不錯,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魏行龍怒目瞪了他們一眼,竟也只瞪了一眼,目中的怒氣立刻消失,立刻轉過頭,像是生怕自己若再多瞧他們一眼,眼睛就會瞎掉。
羣豪心裡正在奇怪,不知道王天壽和魏行龍爲何會對這兄弟兩人如此畏俱,難道他們的一雙自白胖胖的手還能鬥得過鷹爪功?
高亞男笑道:“賢昆仲果然是貨真價實、童叟無欺,佩服佩服。”
“貨真價實、童叟無欺”,這八個字本是句很平常的話,無論大綢緞莊,小雜貨鋪,門口都會貼上這麼樣一張紙條作招徠,也不管別人是否相信——真相信的人也許連一個都沒有。
但此刻羣豪聽了這句話,卻大吃了一驚。
原來這八個字正是他們兄弟兩人的外號。
左面一人是哥哥,人稱“貨真價實”錢不賺,右面的是弟弟,人稱“重叟無欺”錢不要。
江湖中提起這兄弟兩人來,縱然不嚇得面色如上,也要變得頭大如鬥,只因這兄弟兩人做的雖是生意買賣,但買賣的卻是人頭。
惡人的頭。
魏行龍道:“在下說的這位大英雄,賢昆仲想必也知道的。”
他嘴裡雖在和他們說話,眼睛卻瞧着自己的手。
錢老大笑嘻嘻道:“我兄弟認得的人也未必全是英雄。”
錢老二笑嘻嘻道:“我兄弟認得的狗熊比英雄多得多。”
魏行龍只作聽不見,道:“王天壽二十年前將掌門之位讓出來,爲的就是這位大英雄發現他們的一件醜事,才逼着他這麼樣做,”
錢老大道:“這故事聽來倒有點意思了,能逼王老爺子退位的人倒還不多!”
魏行龍道:“這位大英雄也已有很久未出江湖,如今在下才聽說他老人家靜極思動,又想到紅塵中來一現俠蹤。”
錢老二道:“王老爺子莫非也想找他復仇?”
魏行龍道:“若論武功,十個王天壽也比不上這位大英雄一根手指,但他卻知道這位大英雄今年過年後一定會去找他,所以就先邀了唐家的唐大先生和另外兒位高人到淮西鷹王堡去吃春酒!”
他恨恨接着道:“他在這裡買下唐門的毒藥,就爲了要在酒中下毒,害死那位大英雄,然後再嫁禍給唐大先生。”
王天壽突然仰面狂笑,道:“這小子放的屁不但響,而且其臭無比。各位難道還想聽下去麼?……各位難道不想想,王某就算真有此意,他姓魏的又怎會知道?”
魏行龍道:“只因我已見過了那位大英雄,已知道他要去找你,知道你邀了唐大先生作陪客,也知道你買了唐家的毒藥。”
他冷笑着接道:“這三件事湊起來,我若再猜不透你的狼心狗肺,就枉在江湖中混這幾十年了。”
錢老大道:“只可惜你說話像個老大婆,羅羅嗦嗦說了一大堆,卻還未說出那位大英雄到底是誰?”
魏行龍一字字道:“在下說的這位大英雄,就是‘鐵血大旗門’的掌門人,天下第一俠義無雙的鐵大俠鐵中棠!”
鐵中棠!
這名字說出來,突然沒有人喘息了!
數百年來,若只有一人能今天下豪傑心悅誠服,稱他爲“天下第一”的,這人就是鐵中棠!
每個人都長長吸了口氣。
過了很久,錢老大才將這口氣吐出來,道:“閣下認得鐵大俠?”
只爲了“鐵中棠”這名字,他對魏行龍的稱呼也客氣起來。
魏行龍卻似突然呆了,喃喃道:“認得……認得……認得……”
他將這“認得”兩字反反覆覆說了十幾遍,眼睛裡就流下淚來,一粒粒黃豆般大小的眼淚流過他紫色的臉,在夕陽下看來就像是一粒粒紫色的水晶。
這麼樣一條威風凜凜的大漢居然也會像小泵娘般流淚,羣豪雖覺可笑,心裡卻也已隱隱猜出他必定和“鐵大俠”有極不尋常的關係。
過了很久,魏行龍突然大聲道:“我魏行龍是什麼東西,怎配‘認得’鐵大俠,可是……可是,若沒有鐵大俠,還有我魏行龍麼?我魏行龍這條命就是鐵大俠救的……”
他咬着牙,接道:“各位想必都認爲是柳吟鬆劍下留情,魏某才能活到現在,但若沒有鐵大俠,姓柳的又怎會,又怎會……”
說到這裡,他已聲嘶力竭,突然衝過去,一拳擊向王天壽的鼻樑。
錢氏兄弟互相打了個眼色,各各後退幾步。
錢不賺道:“現在我才總算明白了,柳吟鬆劍下留情,想必是鐵大俠出手攔阻的,並不是柳吟鬆自己的主意。”
錢不要道:“所以魏行龍纔會一直對柳吟鬆懷恨在心,想着要報復。”
錢不賺道:“鐵大俠一向面冷心熱,無論遇着多壞的人,總要給那人一個改過的機會,這點倒和楚香帥的作風差不多。”
錢不要道:“若非鐵大俠的菩薩心腸,王老爺子和魏三爺又怎能活到現在?”
錢不賺道:“只可惜有些人雖能感恩圖報,有些人卻連豬狗都不如。”
錢不要道:“我本以爲豬狗不如的是魏三爺,誰知卻是王天壽。”
錢不賺道:“魏老三。你只管放心出手,他那雙爪子若是沾着你一根寒毛,我兄弟就將腦袋賠你!”
這時王天壽早已和魏行龍交手數十招,淮西“鷹爪門”的武功果然不同凡響,魏行龍已被迫得幾乎連還手之力都沒有。
聽了這旬話,他精神突然一振,“呼呼”兩拳,搶攻而出,用的競是不要命的招式,自己完全不留後路。
有錢老大的一句話,他還怕什麼?
王天壽果然被迫退了兩步。
魏行龍腳踏中宮,又是兩拳擊出,拳勢雖猛,自己卻空門大露。
王天壽左手如鷹翼,向他手腕一指,右手五指如爪,直抓他心脈,這正是鷹爪王的秘傳心法“出手雙殺”!
魏行龍只攻不守,招式已用老,這條命眼看就要送終。
突然錢不賺笑道:“王老爺子難道真想要我兄弟賠腦袋了。”
這句話還未說完,王天壽胸口已着魏行龍一拳,被打得蹌踉後退了七步,一口鮮血噴出。
本來明明是魏行龍要遭殃的,誰知王天壽反倒捱了揍。
有些人簡直不懂這是怎麼回事,但站在前面的卻已看出,錢老大說話則錢老二的手指竟然向外一彈。
“味”的一道風聲響過,王天壽的手就突然向後一縮,魏行龍的拳頭才能乘機擊上他胸膛。
魏行龍眼睛已紅了,怒喝着,又撲了上去。
誰知王天壽突然凌空一個翻身,自他頭頂掠過,大喝道:“錢老大,你快叫他住手,你難道以爲我不知道你來幹什麼的?”
他一面呼喝,鮮血還是不停的往外冒。
錢不賺笑嘻嘻道:“我本就是個生意人,到這裡自然是來做買賣的。只可惜方纔什麼都沒買到,現在只好買下你這顆腦袋了。”
他嘴裡笑嘻嘻的說着話,慢慢的走過去,突然攻出三招。
三招之間,已將王天壽的出手全部封死。
這看來又和氣、又斯文的“生意人”,出手之迅急狠辣,竟遠在殺人不眨眼的“紫面煞神”之上。
王天壽本已負傷,此刻哪裡還能招架,嘶聲大呼道:“龍擡頭……”
他三個字剛說出,錢不賺的指尖已搭上他胸膛,只要“小夭星”的掌力向外一吐,他那第四個字就休想說得出來了。但就只這三個字,已使四個人的臉色大變。
就在這時,突然人影閃動,兩人撲向錢不要,兩個撲向錢不賺,這四人本不相識,此刻卻突然一起出手。錢不賺聽到身後的掌風,已知道來的人武功不弱,只求自保,哪裡還能顧得了傷人。
只見他矮矮胖胖的身子一縮,人已像球般滾了出去,厲喝道:“你們是什麼人?敢來出手相助鐵大俠的對頭?”
這兩人一個馬面身長,一個跛子。馬面人掌力雄渾沉厚,跛子的身法反而較靈便。
錢不賺兩句話說完,跛子已跟過去不聲不響的擊出三招。
馬面人厲聲道:“老子就是楊標,你明白了麼?”
這個人說話一口川音,兩句話裡必定少不了個“老子”。
錢不賺哈哈大笑,道:“原來如此。”
反手一掌,切向跛子的下腹。
跛子身形一縮,退出三尺,道:“楊大哥,你攻上三路。”
楊標道:“好,你攻下……”
話未說完,跛子突然一個時拳打在他下腹。
楊標再也未想到這人反過來向他身上招呼,踉蹌退出幾步,疼得腰都彎了下去,兩雙手抱着肚子,面上冷汗滾滾而落,嘶聲道:“你……你……你龜兒子瘋了?”
跛子一招得手,又撲向錢不賺,冷冷道:“在下單鄂。”
楊標狂吼一聲,道:“好,原來是你!”
他狂吼着往前衝,但衝出兩步就跌倒,痛得在地上打滾。
單鄂道:“錢老大,你也明白了麼?”
錢不賺笑道:“我既然明白了,你還想跑得了?”
單鄂道:“反正你我遲早總要幹一場的,長痛不如短痛。”
只聽一人喝道:“對,長痛不如短痛,你就拿命來吧!”
喝聲中,這人已向單鄂後背攻出四招。
單鄂背腹受敵,立刻就落了下風,眼見再捱不過十招。
突然間,又聽得一人喝道:“單老大,姓錢的交給我……”
這些人本來互不相識,但也不知爲了什麼,突然就混戰了起來,而且一出手就是要命的招式,彷彿都和對方有什麼深仇大恨似的。
張三已瞧得怔住。
高亞男咬着嘴脣,跺腳道:“都怪我不好,我若不說出王老爺子的來歷,也許就不會發生這些事了。”
張三忍不住問道:“這究竟是怎麼口事?他們明明互不相識的,怎會忽然打成一團糟?”
高亞男沉吟着道:“我想,這些人彼此之間,必定有種很微妙的關係,彼此雖然互不相識,但一知道對方的來歷,就不肯放過……”
她嘆了口氣接道:“想來這必定也是原隨雲早就安排好的,想利用這種關係,將他們互相牽制。”
張三道:“會有什麼微妙的關係?”
高亞男道:“誰知道!”
張三道:“方纔王夭壽說出了三個字,你聽見了沒有?”
高亞男道:“他說的好像是‘龍擡頭’三個字!”
張三道:“不錯,我也聽見了,卻猜不出究竟是什麼意思?”
高亞男想了想,道:“二月初二龍擡頭,他說的會不會是個日期?”
張三道:“日期?……就算是日期,也必定還有別的意思。”
高亞男道:“不錯,否則他們又怎會一聽到這三個字就忽然混戰起來?”
張三道:“你想……那是什麼意思?”
高亞男道:“也許……有些人約好了要在那個日子裡做一件很秘密的事,他們多多少少都和那件事有些關係。”張三道:“也許他們約定了要在那個日子爭奪一樣東西,現在既然提早見了面,不如就先打個明白,免得再等幾個月。”
高亞男道:“對,單愕剛纔說的那些話,顯然就是這意思。”
張三長長嘆息了一聲,道:“現在大家本該同舟共濟,齊心來對付強敵,解決困難,誰知他們卻反而自相殘殺起來,原隨雲若是知道,一定開心得很。”
高亞男也長長嘆息了一聲,喃喃道:“說不定他已經知道了。”
張三冷眼瞧着混戰中的羣豪,緩緩道:“不錯,這件事說不定也是他早就安排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