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人之惡
斂去雜念,想重新凝定思緒去思索證件案子,發現浮在表面的線索真的少之又少。迷濛裡閉了眼,黑暗中有光影在浮沉。
山崖邊,黑色奧迪車,是空的。樹在車身另一側,從車後繞走而過,入目所見一個女人坐在樹下崖邊,身體在抽搐着,她......沒了左臂。看不到正臉,卻已知道她是誰了。周旁未見有其餘的人,下意識地去看樹身,但好似眼睛一眨般,黑暗只沒了一瞬,再看到已見女人坐在了車裡,看不清臉,從她胸口的起伏可分辨還沒死。
感覺好像有哪裡不對,只這一閃念,我突的從迷濛中驚醒過來,的確有不對。
沒有血跡!
影像的由來,高城已爲我分解過:現場的感知與目前少量證據,加上他之前推斷,在我腦中形成了一個影像空間。因爲我沒見過童子琪本人,而女屍因被燒得焦黑,故而她的臉在我的視角里是模糊的。她坐在崖邊時,應該是男人已經摔落之後,背對着的身體在抽搐,是因爲疼痛還是在哭?後面由於我起了岔念而影像中斷,看不到她如何去車裡的。
直覺這處有蹊蹺,因爲之前兩次影像也都是卡在關鍵處。想想也覺該如此,否則光靠影像反射將案件回溯,那我這就屬於異能了。
身體疲倦,腦層卻不受控地安定不下來,整夜輾轉悱惻,還是起了身。來到客廳,靜謐中架起我的畫架,鋪上白紙手執畫筆。
那個晚上高城提出“畫影”這個idea,真的是打進我心坎裡去了。當我知道自己或許能把腦中莫名而起的那些影像畫於紙上時,心底就有些東西壓抑不住在不斷冒上來。
微一閉眼,沉定思緒,手就開始動起來。靜謐的空間只有我畫筆落在紙上沙沙的聲音,這是最貼近我心臟頻率的一種旋律,到後來我索性閉了眼,任由腦中影像反覆輪轉播放,而手上的畫筆不停。
盲畫。一直是我渴求的境界。
但在之前,我閉上眼就覺進入了一個孤獨的世界,畫筆在手中無法與腦中描繪圖案合一。而現在卻順的彷如有另一雙眼睛看着自己的手在動,婉轉曲線。不但如此,連情緒都跟着一起抑揚頓挫,呼吸時緩時快,節奏、頻率全在同時。
當最後收筆時,我的眼睛睜開了,額頭微微滲汗,呼吸卻已平穩清淺。
眼前是單臂女人背坐山崖的一副場景,眼睛細細覽過每一寸,順序從我起筆後的每一筆起,腦中呈射自己的手在紙上如行雲流水般勾畫,一直多收筆處,我彎起脣角笑了。
終於,第一次完成了盲畫,而且還是將憑空的影像變成圖案。
“缺了點。”身後突然傳來熟悉的低沉嗓音,我愣愣回頭,就見高城凝目站在離我極近的位置,甚至可以說是貼在我背,視線落在我面前的畫紙上。忽略那離得太近的距離,怔然而問:“缺了什麼?”
“它的視角。”
“它?”我不懂。
高城伸手在畫紙上,五指覆蓋女人的背影,“假如遮去了她,你看到了什麼?”
“車、樹、崖邊......”沒有了。他又將手移開,問:“現在你又看到了什麼?”我說:“一個受傷的女人背影。”他輕嗤出聲:“你在以你的視角看,帶了主觀色彩。揣摩意境要從客觀的、它人視角,就像沒有這個人存在,眼中所看到的是:上有遮蔭,下是深涯,四下叢木環繞,當天光隕滅時,這裡是一塊絕佳而隱蔽的場所。這時候,視角里會有嫣藏不住的惡念。而當女人背影出現後,事情依照它所規劃的發展,這時候,視角呈現將會是:悲天憫人的自負,隱忍剋制的張狂。”說到最末,他又加了句:“算了,你這腦袋瓜轉不過彎來,也是爲難你了。”
我怎麼就腦袋轉不過彎來了?有很認真地在聽他說並思考的,他的意思大致我能明白。畫與文字不同,文字需要通過細讀之後才懂,但畫就是給人一個直觀的視覺感受,當你看到一幅畫的時候,畫意就出來了。他在指我的畫中,少了人的情緒,姑且只能算是一幅平鋪的圖案,沒有立體效果。
微帶訝異地問:“你是不是也懂畫?”
他的反應是坐下在我身側,取過我手中的畫筆,然後在紙上開始胡亂塗抹。我本想阻止,但覺此畫被他評價之後,也覺不滿意了,所以任由了他去。觀察他握筆的手法,並不像是專業的,他塗抹之處是在空白上,片刻之後,他將畫筆丟給我,“可以了。”
我不由吐槽:“你根本就不會畫,將整個畫風給破壞了。”
“化整爲零之後才凸顯重點的道理,別說你不懂。”
重新審視畫,他將留餘的幾處空白都塗上了陰影,包括女人的背影,觸筆混亂,使得那背影變得若隱若現。等一下,若隱若現!我目光抽離開來,發現高城剛纔所說的視角出現了,背影若忽略不看,上方蒙暗的陰影因爲留了兩點白光空隙,好似有雙眼睛在偷窺着這處,帶着肆意與斂藏的惡意;然後將背影納入眼簾之內,遮在淺淡的實線之下,本身就斷了左臂的身影,在那雙“眼睛”下面變得支離破碎,添了一分殘意以及......陰暗的暢快執念。
我輕輕閉上眼,試圖情緒代人那雙“眼睛”裡,可那些殘念怎麼都起不來。這時耳邊傳來低吟如訴的聲音:“漆黑如墨的天幕下,樹梢的暗影浮動,空氣中是死亡的味道,沒有血腥味,純淨的像初生嬰兒般,美,這幅圖真的太美了。我一定是天才,創造了這麼美麗的畫面,只可惜這個世界是孤獨的,沒有人能走進來。你們,都只是我腳下的一粒塵埃,任由我踩踏,侮辱,操縱,芸芸衆生,誰能找得到我?”
隨着語聲輕緩抵入耳膜,我整個思維就像是進入了那個空間,妨如我用眼睛看到那副畫面,一切情緒油然而生,自負,張狂,目空一切,就是我。
當聲音停落時,耳畔的氣息仍在,一下一下打在皮膚上,透進毛孔,血脈噴張,生出一種想將眼前殘影徹底粉碎的狂念。什麼是無?殘留的軀殼有何用?灰飛煙滅纔是正道,燃燒吧,讓罪惡沉入地獄,讓仇恨煙消雲散,讓......
讓什麼?我陡然睜眼,一雙如幽鏡般的漆黑的瞳眸近在咫尺,看進去就猶如跌進無邊深崖,意識在沉落,喃喃而喚:“楚高城......”
脣上突的一熱,綿軟相觸,魔咒消除。
我呆呆地看着那張靠近而且放大了的臉,深黑的眸近到能看見自己倒影,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脣上輕輕的觸碰,不屬於自己的氣息縈繞。忽的脣瓣一疼,他退開了些距離,而狹長的眼卻緊緊盯在我臉上。
我問:“你幹什麼?”
“做下試驗。”他風輕雲淡地回。
我再問:“什麼試驗?”
他頓了一瞬,再開口時淡淡的表情:“你剛纔有什麼感覺?”
腦子鈍鈍的,以爲他轉移話題問剛纔閉眼時的感覺,偏頭想了下老實答:“我不明白剛纔是怎麼回事,好似進到了一個虛幻的空間,情緒與思維變得都不像是我,而是......那雙‘眼睛’。甚至出現一些異常瘋狂的念頭。”
高城垂了眸,情緒斂在睫羽之下。我很想掰起他的下巴正視着他問爲什麼?他的聲音難道有着某種魔力?靜等片刻,終於他擡起了眸,低吐了兩字:“心魔。”
“什麼?”我怔然而問。
“每個人都有心魔,善與惡同時並存,人的體內潛藏着暴力因子。只是大部分人能剋制惡念,讓善凌駕於惡之上,這種就被論爲精神形態正常。相反,一些犯罪份子,他們的惡念超越了善,而且惡在滋生後會蔓延,貪念,欲求,這些都是越膨脹越無法滿足,所以就會有連環搶劫,連環殺人犯出現,這種被稱爲精神形態反常。我說話只是起到輔助導入你情緒進狀態的作用,沒法影響你的心魔冒出,不過這些都只是暫時的形態,無需太過在意。”
我茫然而問:“你是說那些惡念真的來自我,而不是那個人?怎麼會這樣?我即使有惡的心魔也不該是那種呀。”
高城低低一笑,笑意不達眼底,“你覺得何爲善?又何爲惡?它們有具體的形態嗎?都不過是人的心念,既然是心念,就無可區分,它會做的事,你同樣也會。”
我被他說得惶恐起來,懼怕剛纔那個自己,“假如,”我抿了下脣,喉嚨乾澀,“有一天壓不住惡,我也會成爲那樣一個連環殺人犯嗎?”
“你?”高城毫不客氣地嗤笑出聲,“省省吧,腦容量不夠,智商偏低,還沒走出家門就能被我逮住,太沒挑戰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