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弼在河南的情況,和宗翰在雲中的情況完全不同。
女真人在河南的地盤,比起雲中要大一些,這裡是中原腹地,舊宋京師所在,雖然幾經殘破,但經濟情況仍不是雲中這樣的北地邊郡可以比擬。不過,宗弼也面臨着另外一個嚴重的問題,那就是他統治的地方完全是漢人的地盤,無論經濟形態、社會環境都和形成於東北的女真民族大相徑庭,宗弼在這裡的統治,就像一個男人頭上帶着一頂女人帽子,怎麼看都覺得格格不入。
這段時間來,宗弼能維持在此間的統治,得益於南北兩大勢力一個無力南下,一個無意北上。河南民間最有反抗意識、民族氣節與組織能力的人,在靖康年間就大量北上南下,或歸入曹廣弼、忠武軍旗下在兩河遊戰,或扈從趙構移民江東,此刻留在本地者或隨波逐流,或逆來順受,甚至助紂爲虐、樂爲胡奴,加上漢軍遲遲沒有進入這個地區,趙構又有意將宗弼的勢力作爲漢宋之間的緩衝,內外局勢兩相配合,便讓中下層的民衆對反抗漸漸失去了希望而承認了女真的統治,雖然宗弼統治期間河南民間反女真的事件月月都有,但全部由於缺乏組織與外部呼應而一一失敗。
金軍東路軍南下以後,雖然在較早的階段展現出頗爲強勁的侵略力度,不過隨着時間的推移,東路軍由上至下都迅速呈現出本地化的傾向。在政體上宗弼不得不大量起用漢人官吏,因爲女真統治者無法創制出一套比舊畿原有統治體系更先進的模式,所以只能依靠漢人文官實行漢制統治。不但文治如此,就是南遷的女真人在民俗上也漸漸被當地人影響——女真武力雖強,但一到中原舊畿,就如一盆淡水倒入一鍋鹹水裡,沒味道也變得有味道了。
如果說宗翰集團在雲中所面臨的最大的問題是財政問題,那宗弼集團在河南所面臨的最大問題便是文化問題。再這麼發展下去,宗弼集團被同化爲一個地區性政權只是遲早的事情,一旦女真完全喪失北族的鋒芒,那時就只能等待漢廷或者趙宋來收編了。
宗弼集團上層的首領都看到了這種危機,所以儘管在財政上不如宗翰集團窘蹙,卻也十分急迫地要主動出擊。而這次北上,河南金軍的主力已不是騎兵,而是步兵——甚至過半的精銳也是如此。軍隊的成分,漢軍的數量也遠遠超過胡部。這是一種很危險的徵兆,但宗弼本人也沒有辦法。不過幸好,這些漢軍竟也展現出了頗強勁的戰鬥力,而且暫時來說沒有發生叛變的事情——畢竟,宗弼還能保證他們的糧餉,所以他們對異族主子竟也頗有幾分忠心。
戰爭在宗弼收到南宋朝廷的口頭允諾後就全面打響,沒有出路的宗弼在得到趙構的保證後,發動幾路大軍威脅着漢軍在洛陽、河東與河北的防線——山東方面出於與趙構的秘密協議而沒有進攻,那是打算留給宋軍的。
這時李彥仙已調離了洛陽,到西北赴任,洛陽的守將成了王彥,他依靠汜水與嵩山抵禦宗弼的進攻,半點不落下風。徐文駐守河內,防備宗弼渡河抄襲河東。而幾個方向中的重中之重——河北方面,則由曹廣弼坐鎮大名府,正面對抗宗弼的北上主力。
戰爭開始的時候,承受着過重政治壓力的曹廣弼,在佈局上似乎顯得有些求全責備,爲了保護河北這一年來經濟重建的成果,曹廣弼對邊界州縣幾乎是處處重視,但處處重視的結果卻變成了平均用力,當金軍大舉掩來之際,一些地區的兵力佈置顯得浪費,而一些地區面對金軍的集中兵力卻出現了薄弱環節,曹廣弼這次失誤的結果就是導致了一部金軍入侵到滄州南部,對塘沽政局的安穩造成了相當大的衝擊,甚至影響到了漢廷外交上的形勢。
幸好,宗弼也沒有預期到這次出乎意料的勝利,所以沒能及時在漢軍的這個缺口上追加兵力,而被曹廣弼急忙調遣大名府的預備軍彌補了這個漏洞。
這個事件讓曹廣弼意識到此刻的宗弼軍,無論是在兵種戰力上還是將領的戰略思維上,都已經和與初下河南時的宗弼軍大不相同。他針對眼前的局勢,重新調整了黃河戰線的佈局。不過無論多麼優秀的將領,在進行這麼大規模的調整時也不可避免地會露出破綻,曹廣弼也不例外。而宗弼又偏偏敏銳地捕捉到曹廣弼的這個破綻,在漢軍諸路尚未佈置妥當之際,便率領三萬步兵、五千騎兵直逼大名府城下。
大名府地處黃河兩大河道之間,大運河北段永濟渠亦經此處,雖爲交通要道,卻不是易守難攻之堅城。當時大名府的正規軍隊又只有八千人,面對金軍突如其來的進攻,城中軍民無不惶惶。黃河防線的樞紐就設在這裡,防範宗弼、趙構的黃河軍區大本營也在這裡,一干參謀在宗弼的壓力下大多嚇得手足無措。他們知道這一戰關係的將不僅是大名府的存亡,更關係到整個黃河戰線的成敗,而黃河戰線的成敗又關乎整個漢廷的存亡!如果只是一城一地之失,他們還可以鼓起勇氣抱着爲國捐軀之心赴難,但是這一仗,他們實在輸不起!
就在這個時候,曹廣弼再一次展現了他的堅韌與果斷,他暫時放下了作爲元帥的重任,變成了一支八千人部隊的將官和一座城池的守臣,回到了城頭,回到了戰場,具體指揮起城內軍民的各項防禦工作。
“不要緊,我已經料到宗弼會來,早已傳下命令。三天之後,山東方面的大軍就會切斷他的後路,五天之後相州的兵馬就會到達威脅他的側翼,七天之內邯鄲的預備隊就會到達,十天之內宗弼就要被我們關門打狗,聚殲於大名府城下。”
黃河戰線的參謀們聞言既振奮,又驚佩,對曹廣弼未卜先知的能耐欽服到五體投地!沒有人知道,這其實是一個謊言!宗弼的出現實在有些出人意表,實際上曹廣弼甚至連求救的書信也沒能及時送出去。不過,曹廣弼的威名足以讓這個謊言變成大名城內數萬軍民心中的事實。八千正規軍人人振奮,數萬民衆也被組織起來,走上城頭助防。
三天過去了,沒聽說山東方面的消息,不過大家相信那是曹元帥安排得周詳、秘密,意圖瞞過敵軍。五天過去了,沒見宗弼派軍往西阻擋,但大家還是相信相州的軍隊已經在西邊給宗弼軍挖墳,七天過去了,邯鄲的預備隊沒來,十天過去了,宗弼軍的攻勢依然兇猛。
這時候大家好像覺得事情有些不對頭了,可是這十天的戰鬥已讓大名府內的軍民忘記了當初宗弼方來時的恐懼,民衆中甚至已經有成千上萬的人在戰火的歷練中脫穎而出,成爲了合格的戰士。雖然每天都有傷亡,雖然局勢依然不樂觀,但他們卻發現只要鼓起勇氣,宗弼要擊垮他們並不容易!
當然,還有一個更爲關鍵的因素,那就是元帥曹廣弼這十天裡一直站在大名府城頭,冒着箭矢飛石親自指揮戰鬥!他站在那裡,讓大名府的民衆覺得元帥沒有拋棄他們;他站在那裡,更讓只剩下五千人的正規軍有了拼命的覺悟。
終於,駐守濟州的漢軍將領派出了一部輕騎,冒險騷擾宗弼的後方,而塘沽方面也趕緊抽調河間、永靜、冀州等地的民兵南下赴援。宗弼見各方面情況都有了動作,覺得再打下去難有勝算,便在發動最後一次沒有成功的攻城後撤退。
夕陽下,望着金軍即將退卻的隊形,曹廣弼鬆了一口氣,眼見這次可怕的危機就要過去了,忽然飛來一箭,射了個正着。諸將慌忙來護,他捂住了傷口,微笑道:“不怕,不深。你們繼續監視金軍後撤,防宗弼使回馬槍。”便在軍醫的護持下回到府中,由他的夫人親自照料。
宗弼這次撤退後,便再沒法像這次一樣將漢軍的黃河防線逼到崩潰的邊緣,黃河防線總指揮部防範、追擊的命令一一傳出,將宗弼逼回到了黃河以南,一度燒到黃河北岸的戰火再度平息,河北大地長久地平靜了下來。
宗弼自忖獨力難敗曹廣弼,趕緊向趙構求援,要求他進軍山東、渭南,夾擊漢軍。可趙構攝於曹廣弼的威名,眼見曹廣弼竟能以有限的兵力將黃河上下防得如此嚴密,自忖就算自己真的揮師北上,也未必能輕易渡河。何況楊應麒的微笑還在小延福園掛着呢,想想那張素未謀面的白臉綻放開來的微笑,趙構就覺得心裡發毛!
“可是,在這等局勢下,也不能什麼都不做啊。”
這時,趙構想起了大宋治下一些士子的呼聲:“剿金寇!報國仇!復故都!”
也許,這個時候聯合曹廣弼對付宗弼,會比聯合宗弼對付曹廣弼安全得多,划算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