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皇帝的人,很少能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樣的貨色。
風流瀟灑的大宋道君皇帝趙佶是古今帝王中藝術到入骨的斯文男子,然而他也做過超漢武、比唐宗的美夢,以爲自己可以做個文武雙全、開疆拓土的天子。因此他委任宦官童貫征討西夏,也不管弄得天下喧囂,哪怕只得個一州半府,也足以讓他沾沾自喜。
兩年前燕人李良嗣(原名馬植)來歸,訴說女真起兵攻遼,契丹人節節敗退之事,並獻上夾攻大遼、收復燕雲之策!
這還得了!收復燕雲可是自太祖太宗以下歷代皇帝夢寐難求的宿願!若能在自己手中克成,書之丹青,便是威耀萬古的大事!雖然他求長生,盼成仙,但這些畢竟虛無飄渺。若將來的諡號中若有個經天緯地的文字,或威強叡德的武字,或闢土服遠的桓字,則他趙佶也大可昂首挺胸去見列祖列宗了。
因此他不管太宰鄭居中的反對,對李良嗣大加讚賞,賜姓趙,授朝請大夫、秘閣待詔。由於陸路難通,便有臣僚獻議由海路來和女真溝通。一開始朝廷間接委派黃家去打探消息,後來歐陽家得到消息後也準備摻上一腳。歐陽適對這件事情本來很感興趣,但楊應麒當時卻認爲時機尚不成熟,硬是把這件事給壓下了。
津門開港以後,從泉州、明州等地來的海船多屬走私,但朝廷既然對遼東密切關注,對津門的事情便多多少少知道了些。其時已入冬季,但皇帝着急,也不管風向不對、海路難行,催着通問女真。幸而這時泉州商人黃旅告知那些主管此事的官吏:選一個風浪不大的日子從登州(山東半島東半部)入海,循沙門、駝基、烏湖各島北行,或能到達津門。朝廷當即命登州知州王師中辦集此事。王師中推薦青州吏馬政,持了朝廷的市馬詔書,出使女真。
遼東半島與山東半島之間直線距離極短,若是順風,半天就到。但冬季北風正勁,船隻向北極難。幸好有黃家出船出人在前引路,逐島北進,無風無浪則搖櫓,側風斜來則用小帆,北風當面則避於島岸,將平衡摺疊帆的技術用得出神入化,沒多久就進了津門。
此時津門的交易旺季還沒到來,但北邊商人已經開始搶佔地盤,而南邊商人去年留下來的夥計也都忙活着準備接應南來船隻。
大宋密使來訪其實中間少不了楊應麒的推動,因此這天馬政才進港,楊應麒便知道了。黃家的家人將馬政的官位、來歷向楊應麒的文書報知,這個文書又連夜來向楊應麒報告,楊應麒聽了對楊樸道:“看來這馬政只是一個打前哨的角色。我不便出面。”
楊樸道:“那就我去跟他談。”
楊應麒點頭道:“好。”
楊樸又問道:“其間方寸當如何把握?”
楊應麒沉吟道:“軍國大事暫時先擱着,有兩件事情卻要緊:第一是開邊境榷場,並允許泉州、明州商船北上。去年林家、黃家、歐陽家的商船北上,都是拿往高麗、日本的船引掩人耳目,這可不是長久之策。咱們得想辦法讓來賺錢的商人都安心些。大宋若能同意恢復登州到津門的商道,那津門的貨物在順風季節一月之內便可到達汴京!咱們的生意至少要翻一倍!大宋既然想和我們通好,這件事情辦起來應該不難。第二是兩國的地位問題。我聽黃旌說朝廷對出使女真的禮節規格有過爭議,這是象徵兩國地位的大事,輕忽不得。若在兩國交往中金國國主也只是一個邊鄙酋長,那我們漢部這些什麼‘大將軍’、‘七將軍’還有什麼地位可言?而且會寧方面也不可能答應。”
楊樸道:“若他們要求面見國主呢?”
楊應麒道:“你先推諉着,看看他們的國書怎麼說。他們已經入甕,咱們不用着急。”
楊樸私下沉思,摸透了楊應麒的意思,便不急着去見馬政。只是讓人暗中監視,並暗示津門各方豪強不得擅自和他接觸。
馬政這次奉命出使,出門前家人都哀哭相送,便如他將一去不返似的。馬政自己也覺得此次多半九死一生,想契丹已是胡戎,何況更加僻遠的女真?誰知一進津門,但見市集井然,行人來往、言語談吐一如大宋,幾乎讓他以爲自己來錯地方了。但黃家的家人咬定說這裡就是大金境內的津門沒錯,這才讓他安心。
此時宋、金之間還沒有建立官方聯繫,因此馬政一時不知該如何和金國的官員接頭,只好先在黃家家人的安排下住進了津門最體面的客棧。
這晚他翻來覆去睡不着,忽然聽隔壁有人在讀《漢書》,用的竟然是汴梁的雅言。馬政大喜,以爲是萬里遇故知了,連忙過來攀談。一問之下,才知這位讀《漢書》的年輕人卻是遼陽府籍、來津門管寧學舍求學的儒生。
馬政問道:“津門也有孔廟、學舍麼?”
那儒生道:“自然有!”跟着與他說起津門的典章制度,卻一一與大宋略同。
馬政一聽大爲放心,心道:“既然是禮儀之邦,那就沒什麼可怕的了。”這次大宋派了他這麼一個半小不大的官員出使,一來是因爲海路兇險,二來也是怕女真是野蠻之族難以理喻,因此滿朝大臣個個害怕,視爲險途。
馬政又問起大金在津門官位最高之人,那儒生道:“津門最大的自然是大金漢部大將軍、遼南都統折諱彥衝!折將軍是我大金駙馬,既親且貴,而且因立大功而裂土封候,這復州其實就是折將軍的封地。不過折將軍通常都在都中決斷國務,隨侍聖駕,不在津門。現在遼南的地方政務是由副都統楊諱應麒總領。這位楊副都統是折大將軍的異姓兄弟,我們遼陽府的人一般都稱他作七將軍或小楊將軍。”
馬政奇道:“七將軍或小楊將軍?這叫法又有什麼來歷?”
那儒生道:“馬先生是剛從大宋來,所以纔不知道。我們折大將軍有六個異姓兄弟,個個是大金的股肱之臣!他們六人仿劉關張結義故事,以折將軍爲長結拜爲兄弟,楊將軍行七,所以稱七將軍。因爲兄弟七人裡面行三的楊諱開遠將軍也姓楊,因此我們這些平頭百姓口順,便喚三將軍作大楊將軍,喚七將軍作小楊將軍。”
馬政道:“原來如此。這麼說津門現在最尊貴的便是這位小楊將軍了。”
那儒生搖頭道:“說到官大,現在遼南自然以小楊將軍爲首。但輪到尊貴,津門還有一人更尊、更貴。”
馬政奇道:“不是說折大將軍在都中處理國政麼?怎麼還有一人更加尊貴?”
那儒生笑道:“馬先生聽話不仔細!方纔不是說了折將軍是大金的駙馬麼?這裡是折將軍的封地,公主殿下的鸞駕自然也在此!”
馬政一聽笑道:“是我疏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