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茂一向秉持眼見爲實,在未真正接觸烏王之前,對坊間傳聞一直存有懷疑,此刻聽烏王開口,發現其並非外界說得那般目光狹隘。
宋茂驚奇之餘,如實道:
“王爺明鑑,下官確在爲安州民生一事發愁。”
他說話夠客氣了,安州的問題豈是一句“民生”就能概括的,私底下不論官員還是百姓,都管這叫賑災。
何爲災?天害人禍至使民不聊生,眼下這情況顯然並非天災,而是由烏王生出的人災。
若非在場有衆多官兵維持秩序,恐怕早就有人抄起石頭刺王殺駕了。
難民們敢怒不敢言的神情盡數落入烏王眼中,他笑笑說道:
“看來本王確實不得民心,最近關先生一直勸我,身居高位當施仁政,切不可欺壓百姓,本王覺得有道理,便厚着臉皮來幫刺史大人分憂了。”
宋茂聞言看向烏王身旁青年,心中生出好感,拱手道:
“還未請教先生大名?”
“大名不敢當,在下關昌盛。”
謀士露出笑容,配合其長相,怎麼看都是忠厚之人。
宋茂對烏王的話信了幾分,若有良言勸導,荒唐王爺確有可能轉性。
放在以往,這兩個讀書人保不齊就要生出一段文人酸腐交情,但眼下難題未解,他們又各爲其主,二人註定不可能成爲朋友。
宋茂同樣自我介紹後,朝烏王道:
“不知王爺有何計策?”
王泗衡看向旁邊兩口冒着熱氣的大鍋以及一麻袋銅板,嘆息一聲道:
“宋刺史愛民如子,本王着實慚愧,只是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你接濟他們又能接濟到什麼時候?
眼下還好說,等入冬以後,一天冷過一天,到時棉服棉被將是一筆巨大開銷,本王遠離朝堂多年,卻也知道戶部的銀子沒那麼容易批下來。
現在宮殿尚未完工,正需一批勞工,不如宋大人行個方便,讓出兩百青壯,他們的吃住都由王宮負責,每個月還會發一筆不菲的工錢。
這樣宋大人便可將餘下的銀子置辦些保暖衣物,等到來年天氣轉暖,百姓們就可以自行上山墾荒種糧了。”
烏王給出的方法確實是目前最適合的,先前宋茂爲了完成皇帝吩咐,直接叫停王宮建設,雖然收穫了名聲,但掌管近千人吃喝並不輕鬆。
爲了高位博弈而任憑治下百姓凍死,這不符合宋刺史的爲官准則。
宋茂思索之際,烏王看向前方衣衫襤褸的難民,人羣中有一位年輕人正拿着破碗坐在草蓆上喝粥。
他身旁坐着個目盲姑娘,長相不算好看也不算難看,二人不時交談一句,看起來十分融洽。
王泗衡臉上露出怪異,回頭道:
“若是宋大人願意,本王可以派人去知會那些商賈,讓他們酌情給與災民幫助。”
烏王自己反而不忌諱,直接將“災民”二字說出了口。
宋茂聞言擡起頭,不再猶豫,恭敬一揖道:
“下官先替安州百姓謝過王爺。”
“不必多禮,這是本王該做的。”
烏王說完,從懷中取出一個鼓鼓囊囊的袋子,遞給身邊謀士道:
“去分給那些難民吧。”
後者先是面露疑惑,等看到人羣中的王移旌,會意一笑,走上前開始分銀子。
難民很快將其圍在中間,一陣感恩戴德,關昌盛也不嫌髒,一個個親自交到他們手中,直至來到年輕人面前,“噹啷”一聲,將其中最大一塊丟到對方碗裡。
年輕人擡起頭,咧嘴笑道:
“謝謝大爺,大爺您心腸好,以後必定長命百歲兒孫滿堂。”
“借你吉言,也祝你們多子多福。”年輕人笑容越發燦爛了,好似在爲對方的誇讚開心。
……
數日後,王宮再度恢復熱鬧,烏王信守承諾,不僅管勞工吃住、發銀子,還給每人送了套工裝。
復工後,他沒急着修建宮殿,而是在宮牆外圍造了幾十間工棚,用料紮實抗寒保暖,就算直接當居所也沒問題。
勞工們得到善待,幹勁十足,修築比以往快了許多,照這速度下去,不到過年就能完工。
王宮外的難民也得到安置,雖然條件差一些,但好歹有瓦遮頭,幾百人湊到一塊,倒也不會冷。
富商及朝廷資助陸續抵達,押送入庫,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往好的方面發展。
就在衆人認爲可以安然渡過寒冬時,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卻毀掉了所有。
那是一個雪夜,勞工們在工棚睡覺,難民們擠在乞丐窩裡。
子時剛過,安靜的夜色突然被刺耳鑼聲打破,西北方向火光沖天,大街上響徹着呼喊:
“不好了,糧倉失火了。”
整個榭安一時雞飛狗跳,糧倉裡放着剛運來的救災糧,還在熟睡中的災民們一下激靈了,他們衝上街道,自發拿着水桶水盆參與到救火中。
不等火勢降下來,東邊又傳來鑼聲,“快來人,王宮失火了。”
這次輪到勞工着急了,他們披上衣服從燒着的工棚跑出來,一個個灰頭土臉,顧不得收拾便匆忙奔向宮內水井。
天色微亮,衆人終於撲滅了大火,但他們賴以生存的一切,全都在一夜間化爲灰燼。
糧倉被燒得一點不剩,不論口糧、種子糧全沒了,難民們怔怔看着眼前景象,有人忍不住傳出啜泣聲。
王宮那邊也好不到哪去,外圍工棚燒了個乾淨,內部同樣受損嚴重,大半宮殿成了焦炭。
雖然發現及時人員傷亡不大,但沒了糧食和住處,這個冬天鐵定熬不過去。
得到消息的宋茂火急火燎趕過來,待看到成堆廢墟以及發呆的民衆,他腦袋一陣眩暈,差點栽倒下去。
這把大火不但燒光了百姓們活下去的希望,同時也燒掉了他的前途。
“怎麼回事,究竟是何人所爲?”
宋茂紅着眼問到,兩個地方同時失火,定然有人故意爲之。
三個難民被捆綁結實丟到面前,宋茂一眼就認出了他們,有些難以置信道:
“爲何要如此?”
當中一人擡起頭,面帶不忿道:
“憑什麼那些人能去王宮做工,吃飽穿暖還有銀子拿,我等就只能擠在又髒又臭的窩棚裡,過着畜牲都不如的日子?”
“就因爲這,你要放火燒王宮?”
“宋大人,我們之前找您求過情的,可您還是把機會給了別人,既然我們得不到,也不能便宜了別人。”
三人眼中帶着憤恨,絲毫沒爲自己的行爲感到羞愧。
宋茂看看他們,又看看在場災民,當中很多人似乎認同了他們的說法,用隱晦的目光看着自己,好像他纔是那個十惡不赦的縱火者。
見此情形,宋茂突然感覺呼吸急促,緊着在喉嚨一甜,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