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後,寂靜的戈壁灘上傳來若隱若現的喧譁聲,聲音出自此處唯一一間客棧。
從外面看,除去門頭舊了些,這間隱匿於大漠深處的小店與尋常客棧並無兩樣,可一旦走進店裡,就算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英雄好漢,也得被嚇得一哆嗦。
正值飯點,店裡坐着十幾名掛刀佩劍的漢子,他們都是橫行在戈壁灘上的響馬,一臉兇相渾身腱子肉,臉上刺青身上繪龍,一看就是硬茬子。
這些人身上都至少揹負了幾條人命,按說此類人湊到一塊,應該互相看不順眼纔對,一言不合就拔刀血濺當場。事實也確是如此,若他們在外面碰到,少不得一番火拼,但在這個不起眼的小店卻個個老實得像只鵪鶉。
混這裡的響馬都知道,戈壁灘上有三處地方絕對不能胡來:
一是西邊鬼哭窯,踏足者無一生還;二是北邊曲先衛,駐守在那的武英將軍出了名殺伐果斷,對響馬尤其不手軟;最後一處便是眼下這座客棧。
……
客棧是由一間包子鋪擴建而來,雖然面積比原來大了數倍,可無論裝潢還是用料都一如既往地粗劣,另外這羣糙漢子也確實不配去太精緻的店面。
雖不敢在店裡鬧事,但他們久居大漠早就養成了粗枝大葉的秉性,手中百十斤重的兵器隨手就扔到桌上,喝多了酒不免開始豪情萬丈,粗瓷茶碗說摔就摔。
客棧老闆是手眼通天,可總不能爲了碗碟就要了對方的腦袋,加之這些人都怕她怕的緊,沒廢話就乖乖主動賠了錢。
簡陋的客棧能在遍佈豺狼虎豹的戈壁灘上開上幾十年,全因老闆是許二孃,整個大漠上流傳着一句話,無論是被仇家追殺還是被官兵追捕,只要進了許二孃的包子鋪,保你性命無虞。
在戈壁灘上,女人向來比金子還要金貴,尤其是年輕姑娘,足夠能讓方圓百里內的響馬頭子聞風而動。
如花在客棧待了十來年,三天兩頭還會獨自去附近衛所買些米麪蔬菜,可卻從未出過閃失,這其中許二孃的名頭自然功不可沒,但更多還是因爲女娃的長相着實配不上她的曼妙身姿。
……
“我是看他那副窮酸樣,怕他給不起飯錢。”
二十年前的許二孃還算厚道,包子雖然貴了些,可也是物有所值,幾兩銀子便可飽餐一頓外加住宿一宿,可如今擴建之後,單單吃頓飯就要百八十兩,若想住宿,那至少要備足三百兩雪花銀。
年紀不過二十的女子臉頰一紅,略顯侷促地辯解起來:
……
如花是許二孃在門口撿來的孩子,那時她才兩歲,一身桃紅布衣配上兩隻嶄新繡花鞋,怎麼看都不像窮到養不起的地步。只可惜孩子長相不是很俊俏,四方臉小眼睛塌鼻子,臉上還有零零散散的雀斑。
當然,前提是你能老老實實掏錢住店,只有銀子到位,就是住到入土也沒人管,若是有餘錢,客棧還會幫着聯繫壽衣和棺材,可若沒了銀子,那無需外面仇家動手,許二孃自己就會將其剁成包子餡。
即便這樣,仍是有大把人前來避難,就比如今晚這些,都是被附近衛所的官兵一路追逐,最後沒了法子,纔來這裡避避風頭。
……
在大漠上混,斷手斷腳再尋常不過,可被一個十來歲的姑娘切去身上的物件,那夠別人笑話上一輩子了。
……
大漠的窮山惡水養不出江南水鄉的小家碧玉,從小跟着許二孃開店的如花也不會是任打任罵的柔弱女子,十二歲那年,一個常客再次嘴欠拿她的長相尋開心,結果當場失去了一隻耳朵。
少年餓死鬼一般,一口氣點了三屜包子,一個沒吃完就急着旋下一個,不遠處一夥響馬瞧見後,低聲嘀咕了幾句,緊接着便鬨堂大笑起來,若擱在平時,少年非要跟他們好好掰扯掰扯,可現在的他眼中只有包子。
連店裡那些好色如命的響馬見到她都不調戲揩油,而是一個個拿其長相說笑,稱她長了一張馬臉。
“那就剁吧剁吧扔出去喂野狗,二孃我什麼時候做過賠本買賣?”
“沒事,大不了跟以前一樣,直接宰了埋到後院。”
出來做響馬,本就是腦袋別在腰帶上,幾幫悍匪倒也看得開,大塊吃肉大口喝酒,至於那遠近聞名的包子,他們卻是碰都不碰,唯獨一名灰頭土臉的少年例外,這會兒正坐在一處偏僻位置大口吃着包子,雖然其臉上帶着泥,但粉雕玉琢的長相往那一坐倒是十分拿人。
“二孃,他不會把自己撐死吧?”
旁邊五十多歲的婦人聞言目露笑意道:
“怎麼,心疼了?”
都說女大十八變,可這話在如花身上並沒有應驗,隨着年齡增長,她的長相不但沒有好看起來的跡象,反而連臉型也變得越來越長,如今十五六歲的年紀,長度已達到尋常女子的雙倍。
許二孃隨口說着,眼神卻自始至終都盯着名爲“如花”的姑娘,她自小看着這丫頭長大,怎會不知其心思。
……
這種事發生多次後,店裡客人逐漸多了個樂子,他們會攛掇生面孔去招惹如花,然後背地裡再下注對方會被切下什麼部位,最後往往押中者豪飲酒水開懷大笑,押錯者心懷不甘張嘴罵幾句難聽的話,而那個被選中的倒黴鬼則會捂着傷口躺在地上痛苦哀嚎。
“咱後院已經沒地方埋人了。”
櫃檯處,一個身段婀娜的女子在看到少年掀開第三個籠屜蓋時,終於忍不住開了口。
那之後衆人才明白過來,這小妮子的性子比許二孃還要潑辣,後來又有幾個不怕死的藉着酒勁說了不該說的話,結果無一例外都付出了代價。
今日,坐在角落裡的少年再次成了衆人的目標,雖然打扮埋汰了些,但勝在年輕,一看就是初出江湖的雛兒,而這種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最是適合被用來當槍使。
酒足飯飽,幾個響馬交換下眼神,當中一個扎着辮子的漢子站起身朝正在啃包子的少年走去,雖然對方揹着劍,但在這些刀口舔血的匪寇眼中,那把劍指定是用來充當門面的。
漢子走到少年面前,拱手開口道:
“這位少俠,在下望風動,生平最好結交各路豪傑,剛纔見小兄弟氣宇軒昂,風儀出衆,定然是江湖大派出身,不知能不能一同喝一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