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3三百零三平生只有兩行淚半爲蒼生半美人
師映川語氣落寞:“那件事,我不打算告訴其他人……至少不是現在。”他顯得有些疲憊,一雙原本明亮如同一泓月下清泉般的眼睛也隱隱暗淡起來:“這是我和連江樓之間的事,我不會讓別人知道,無論從哪方面來看,至少短時間內我不會讓其他人知道那天究竟發生過什麼。”
師映川忽然低低冷笑起來,其中似乎又夾雜着深深的嘆息:“我永遠都不希望平琰知道這件事,因爲這個真相對他來說,實在太過殘忍了些……他是一個好孩子,不應該承受這些。”
“……我不得不說,無論你在其他方面有什麼不好,但至少某些時候,也算是一個好父親。”寧天諭在沉默片刻之後,忽然說道,這話聽起來似乎是有些譏諷之意,但寧天諭的語氣之中卻完全沒有諷刺的意味,反而很認真,師映川笑了笑,淡淡道:“是麼?我倒是有點受寵若驚的感覺了……其實像我這樣不稱職的父親,甚至還比不上連江樓對平琰的照顧與教育,從這一點來看,我必須感謝連江樓,至少他對平琰是真心當作繼承人來培養,這件事我可以肯定。”
師映川似乎沒有了再繼續打坐的興趣,他起身走到窗前,外面已經下起了不小的雪,沸沸揚揚,他看着潔白的雪花在夜色中自由自在地輕盈飛舞,不禁喃喃道:“真美啊……”眼中也彷彿蘊含了無數追憶,寧天諭道:“我能感覺到,你現在的心很靜,按理說,不應該這樣……爲什麼?”師映川笑了笑,說道:“這沒有什麼奇怪的,原本的我是絕望,是從幸福走到了噩夢裡,從生走向死,然而也就是在那一天,我也有所改變,想明白了一些事,既然情意已經不再,我又何必去苦苦折磨自己?我應該讓自己輕鬆些,寧可我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我!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 聖人不仁,以百姓爲芻狗,或許……這纔是我的道!”
“不錯,不錯……”寧天諭忽然哈哈笑了起來,語氣十分讚賞:“這纔是一個修行者最應該具備的心態,我們來到這個世界,就是要長存人間,永世不朽!除此之外,都是虛幻!”師映川卻突兀地道:“這段時間以來,你一直不大說話,我想應該是因爲那天聽到‘他’的話,受了打擊,可對?‘他’潛心謀劃幾世,最後用我們來完成計劃,這樣的打擊對於任何人來說,都難以承受。”寧天諭冷笑,低聲道:“是啊,真是一份異常出人意料的‘禮物’啊……”
師映川面上無悲無喜,他微微側首,看着自己的影子被燈光投射在牆上的黑黢黢模樣,突然就微笑着道:“我忽然想到從前看過的一本書,裡面有一句話真的很適合我們。”不等寧天諭有所反應,師映川已徐徐複述道:“用最真摯最美麗的字眼,宣佈最悲慘最絕望的判決,用全身心的愛去愛一個最不該愛的人,活着承受身敗名裂的痛苦,死後爲世人所遺棄……”
寧天諭久久不出聲,似已癡了,師映川重新看向窗外,平靜道:“一個人可以選擇不接受另一個人的感情,這是無可厚非的事情,任誰也不能說什麼,畢竟者是個人的自由,然而若是藉此去利用別人的感情來達到自己的目的,就無法讓人原諒了。我真的……無法原諒。”他微微閉上眼,沉湎在某種不能與人分享的情緒中,半晌,師映川突然又睜開眼,對寧天諭道:“其實我想對你說,若是以後趙青主真的甦醒,你難道真的還要將他折磨報復一生?雖然我也想抓住連江樓之後,將他永遠困在我身邊,讓他一生都爲他做過的事情贖罪,但是不知道爲什麼,我忽然又覺得或許最明智的做法就是一劍殺了他,殺了連江樓,或者說,殺了趙青主。”
“……不行!”寧天諭想也不想便一口否決,他厲聲道:“不行,我決不允許你這樣做!趙青主……他必須承擔他對我所犯下的罪,他必須爲此贖罪!死?一了百了?別想這麼便宜!”
“真的是這樣麼……”師映川不置可否,他輕輕一彈指甲,表情淡淡:“也許你只是不捨得讓他死而已……就好象我一樣,無論再怎麼痛恨怨毒,也仍然難以親手殺他。”對於師映川的話,這一次寧天諭罕見地沒有反駁,師映川望着外面紛紛揚揚的雪花,忽然有點古怪地一笑,道:“其實仔細想一想的話,如果當年趙青主沒有背叛寧天諭,他們仍然在一起平靜地生活,那麼時間長了以後,幾十年,一百年,幾百年,甚至更久,在時光的沖刷下,一切都會漸漸改變,到最後他們就算是仍然還在一起,或者卻也不過只是習慣罷了,只是習慣了而已,如果到那個時候,他再背叛的話,你還會如此憤怒麼?不會的……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師映川說着,看上去整個人平靜、冷漠,但他卻又自嘲地搖了搖頭:“不過我雖然現在知道這一點,可是當自己在這局中時,卻也還是身不由己,能看透,卻依然無法打破這樊籬,怪不得都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這話真是一點沒錯。”話說到這裡,已覺無味,走到牀前脫了衣衫,揭開帳子躺到了牀上,晏勾辰這時睡得正熟,師映川側頭看着他,見男子眉目儒雅舒展,又有成熟男子特有的從容之態,雖已是三十多歲年紀,但由於修爲不錯兼之保養得當,因此面上完全沒有風霜之色,半絲皺紋也不見,身上也是皮膚光潔,骨肉密緻,師映川嘴角輕輕扯了扯,右手放到晏勾辰腰間,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緩緩閉上了雙眼。
新年過後,寒冷的冬季就這樣漸漸過去了,而偌大的整個天下,局勢也是越發錯綜複雜起來,在青元教的全力推動下,大周對外積極用兵,6續吞併諸小國,不僅如此,青元教更是發動戰事,滅去一家中型宗派,以助大周吞併此宗轄下的一個小國以及一箇中等國家,此宗長老以上幾乎全部被屠戮一空,內門弟子以及外門弟子但凡活下來的,統統都被迫服下毒物,自此性命操於人手,完全受制於人,成爲青元教的一員,至於其他門人,或是逃散或是戰死,青元教倒也並不在意,門派名下所有資源財物被搜刮一空,產業亦被教中派專人迅速接收,此戰死傷兩萬餘人,當真是血流漂杵,至此,大周天下第一強國的地位,已是當之無愧。
嚴寒既過,溫度漸漸迴轉,就到了三月初,空氣中雖還有幾分料峭,但枝頭卻已在不知不覺中染綠,冒出了芽苞,更有那愛美的年輕女子不畏春寒,早早就脫下了厚衣,換上單薄輕盈的春裝,將自己青春美好的身段展露無遺,此時搖光城當中最高的建築白虹樓上,有人靜靜站着俯瞰下方,男子臉上戴着一張精美的面具,花紋詭異而美麗,邊緣飾以細碎的水晶,將大半張面孔遮蓋住,看不出容貌好壞,但一雙紅寶石似的血眸中所流露出來的那份強勢與霸道之氣,卻足以令人心顫膽慄,雙眼開闔間,俯瞰景緻,幾乎將整個搖光城都盡收眼底。
在男子身後半步處,立着一個修長的身影,相貌脫俗,黑髮梳理得整整齊齊盤在頭頂,髮髻上插着兩支古色古香的玉簪,整個人看起來有着一股別樣的魅力,且這種魅力中更多的便是平靜,猶如古井一般,卻是‘情癲’瀟刑淚,如此一來,能讓他甘願立於身後陪侍的,全天下自然只能也只會是青元教教主,魔帝師映川一人而已。
“……瀟叔父,本教如今日益壯大,大周國力亦是大漲,至多十年之內,本座欲橫掃天下諸國,瀟叔父以爲如何?”師映川手扶白玉欄杆,淡淡說着,他雖有面具覆臉,看不到神情,但從青年平靜的語氣之中卻隱隱能感覺到那顆高高在上的心,瀟刑淚聞言,儘管早已知道青年的野心,此時卻也仍然心中微微一震,恍惚中似乎能夠清楚地感覺到在某個深處,正有一張無形的網撲面而來,籠罩在此刻所在的天空,瀟刑淚微微沉吟,道:“只怕有些阻礙……”師映川回頭看他,似是笑了一笑,說道:“瀟叔父是擔心各大派的反應麼?無他,唯戰而已。”
青年伸出手,看着下方車流人馬,熙熙攘攘,身在如此高度看去,居高臨下,看起來那地上的人就如同蟲蟻一般,渺小無比,而事實上這些普通人的生命如此短暫,如此脆弱,又與螻蟻有多少差別呢?師映川忽然五指箕張,從他這個角度來看,彷彿能將下面的所有人與物都統統納於一掌之中,師映川心中生出一絲淡淡的思緒,悠然說道:“叔父你看,人來看螻蟻,覺得不過是微末卑賤之物,而我們這樣的人來看其他人,又何嘗不是如此想法?”
師映川說着,嘴角泛起一抹近似嘲弄的笑容,無比清晰:“自從離開斷法宗,重見天日之後,雖然天還是這天,地也還是這地,但我再看這天地時的眼光就與從前有了很大的不同,都不再是以前的模樣,對於我來說,這世上還有什麼是有意義的?我求的是永恆,長存於天地之間,不與草木同朽,若是不能永恆,即便身前光芒萬丈,到頭來也只不過是黃土一掊,又有什麼用?旁人所追求的權勢與財富這樣的東西,於我而言都是唾手可得,所以除了長生之外,能讓我有興趣的就只剩下絕對的權力和掌控,其中一部分原因就是因爲這些東西可以助我在這條路上走得更快更遠,集天下之力,爲我鋪就長生之路,否則靠我一個人,終究只是水中月,鏡中花。”瀟刑淚聽着,心中驀地生出了一絲明悟,彷彿就此觸摸到了對方的許多想法,他微微凝神,看着青年的背影,終於緩緩開口道:“教主有鴻鵠之志,我自當竭力以助。”
師映川笑了起來,似乎很是歡暢,只是那笑聲似乎並非出自胸中快意,更像是某種發泄,片刻之後,師映川收了笑容,說道:“對了,那邊的超度法事應該已經準備好了罷?讓人去備車,我也該過去了。”說着,想到自己腹中取出來的那個孩子,心中微痛,喃喃道:“希望她可以投生到一個好人家,不要再遇到我們這樣的父母……不求榮華富貴,只求一生衣食無憂,被人疼愛呵護。”瀟刑淚聽到這裡,不知爲何,心中亦有悵然,嘆息道:“我與教主一起去罷。那孩子我雖未見過,但一想到那是亂雲的血脈,就這樣失去了,心中難免覺得可惜得緊。”
師映川默然無言,當下再無別話,兩人乘車來到一處香火極盛的寺院,此處早早就接到了消息,寺裡上下都已準備妥當,這一日也不再接待其他香客,師映川一身黑衣跪在蒲團上,衣袍以黑色爲底,顯得頗爲肅穆威嚴,只飾以些許鎏金圖紋,再無裝飾,一時間青年心中默禱,之後拈香上拜,瀟刑淚也上了香,不免唏噓一番,師映川命人點起萬盞長明燈,爲自己夭折的女兒求福,瀟刑淚勸阻道:“孩子年幼夭折,此舉只怕有些不妥,易折了來世的福壽。”師映川表情淡淡,擡頭看着大殿中的金身佛祖,漠然道:“我的女兒,身份之尊貴遠超一國公主,不過是這樣一場簡單法事罷了,有何不可?真要折福壽的話,就來折我的好了。”
瀟刑淚見他執意如此,也就不再勸了,師映川等到法事結束之後,便離開了,他所乘坐的乃是一駕雲車,事實上裡面空間頗爲廣闊,相當於一間小小的行宮,由四匹有價無市的踏雪麒麟獸共同拉着,才能保證不影響速度,此時師映川坐在車內,盤膝靜靜,瀟刑淚坐在他對面,兩人面前的矮桌上放着一壺清茶並一盤珍異的靈果,兩名美貌女子跪坐在不遠處,一人小心地往面前一尊釉色如脂的豆青釉瓷爐裡添着香料,另一個則身前架着一把古香古色的琴,女子白嫩纖細的手指撥在弦上,琴聲悠悠,伴隨着一旁瓷爐內淡白的煙氣嫋嫋四散,清心養性,四周籠絳素紗,鋪着梅花簟,一盆異種紅花開得正豔,虯枝冷幹,枝葉疏疏,卻沒有半點花香,只是不時從花蕊處滴下殷紅如血的蜜汁,引得幾隻與此花伴生的紅色小蝶翩翩起舞,煞是好看,又有一盆小小山石擺在近旁,出於天下有名的大匠師之手,清泉潺潺石上流。
師映川閉目打坐,室內二女只覺得他如同一尊雕塑般一動不動,但對面的瀟刑淚卻有一絲非常奇妙的感應,能夠從青年身上感受到一股細微的漣漪向周圍擴散,若有若無,若隱若現,對此,瀟刑淚心中微微凜然之餘,又覺得欣喜,他知道這是師映川功力精進的一種體現,而且決不僅僅只是修爲上的,向來踏入宗師境界之後,每一點的提升都是十分可貴也十分不易,師映川不過二十餘歲年紀,居然走到這個地步,已不是簡單一句‘天賦卓絕’就可以解釋,思及至此,又想到自己,不禁暗自嘆息,心道:“身爲武者,風光只是外人看到的,事實上卻是道阻且歧,步履維艱,本就沒有多少人能夠走得更遠,這就是屬於我輩的殘酷之處啊……”
偌大的雲車在路上穩穩前行,車上所繪的血蓮圖案令所見之人盡皆退避,更有不少百姓見了,當場便是跪地叩拜,這並不僅僅是因爲出自敬畏,也是一種愛戴,縱然師映川在許多人眼中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頭,是動輒毀邦滅國的絕代殺神,但在大周百姓的眼裡,這個被賦予了太多負面陰沉光環的年輕男人卻是爲國家帶來興盛與繁榮的人,所謂的殺戮與鮮血只是針對別人罷了,若是沒有這個男人,帝國永遠也不會擁有如今的一切,不會有如此榮耀,因此無論外界怎樣看待和評價,至少在大周絕大多數子民心中,縱然外人視其爲魔,但周人依舊視其爲萬家生佛,這位國師,就是當之無愧的帝國守護神--或許魔與佛,原本就是一線之間。
雲車雖大,速度卻比一般馬車還要快上不少,也更穩當得多,而車內無論是師映川還是瀟刑淚,都是在打坐調息,一路上並無隻言片語,要知道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作爲真正的修行者,事實上根本就不會做無故浪費時間的事情,這時遠處忽有馬蹄聲越來越近,自上車以來一直猶如老僧入定般的師映川不知道爲什麼,忽然就緩緩地睜開了眼睛,目光深邃如海,儘管此時車內光線明亮,但瞬間卻有了一種虛室生白之感,蓋因這一雙眼眸太過明亮,璀璨得勝過了天上星子,下一刻,師映川的身影忽然就消失在了原地,無聲無息,也就在這同一時間,對面的瀟刑淚睜開了雙眼,這個被稱爲‘情癲’的男人面上神情微微迷惘,最終低聲呢喃道:“平生只有兩行淚,半爲蒼生半美人……果真是孽緣啊。”
雲車百丈之外,一人一馬飛馳而來,馬背上的男子華髮滿頭,飄揚如絮,道路兩旁桃花爛漫,有微涼的清風送暗香徐徐而來,但這些都不能讓男子哪怕停留片刻,眼看着距離那雲車越來越近,就要奔到十丈之內,這時那車頂上卻突然多了一襲黑袍高大的人影,騎馬奔馳的男子原本滿滿的一往無前之勢,卻在這會兒突然就生生勒緊了手裡的繮繩,逼得座下的馬兒緩了四蹄,與此同時,雲車緩緩停了下來,白髮男子堅毅的臉上不知怎的就多了一絲侷促不安之色,他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車頂上那黑袍華貴的青年,那天下公認的絕代魔頭,癡癡策馬緩步走了過去,直到距離雲車不足兩丈,這才停下,魔頭一張臉上覆着面具,看不出喜怒,只沉聲問道:“……你來做甚?”白髮男子欲言又止,魔頭雙手緩緩攏入袖中,又問道:“你我之間早已說得清清楚楚,當初合婚庚貼也已退還,再無瓜葛,你現在又來見我,是何道理?”
白髮男子靜靜看了魔頭片刻,然後就笑了笑,他深呼吸一口氣,說道:“我喜歡你……從當年在交易會上相見的那一日,我便喜歡你了,這世上再沒有人比我喜歡你更深,更久,你若是仙,我便隨你飛去雲端,看你享盡榮光,你若是魔,我便陪你共赴九幽,陪你舉世皆敵。”
男子說着,輕輕伸出一隻手,溫聲道:“無論你想去哪裡,想做什麼,可否都帶上我?”
魔頭一動不動,只看着男子白髮如雪,良久,那魔頭忽然一哂,緩緩伸出手去。
這一年春天,山海大獄少獄主、寶相氏大公子寶相龍樹,與其父山海大獄之主寶相脫不花發生衝突,寶相龍樹決然棄少主之位不顧,孤身脫離蓬萊,遠赴大周,萬里投奔青元教教主師映川,此舉一出,震動世人,有好事者嘆曰: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古來皆聞英雄豪傑爲大業可負至親至愛,今有寶相龍樹者,獨不愛江山愛美人,真奇男子也。
大周,搖光城,青元教總教。
殿內四周懸掛着一幔幔的珠簾,一顆一顆珠子晶瑩圓潤,珠光朦朧,六尺闊的方榻上鋪着雪白的狐皮墊褥,兩名男子相對而坐,中間一張紫檀小桌,一壺茶,兩隻杯子,除此之外,桌上再無他物,師映川眼皮垂着,一隻羊脂白玉般的手伸出來,拿了茶壺,給兩隻杯子裡都倒了茶,對面那個如今已經一無所有的白髮男子看着他,默然無聲,只下意識地伸出一隻手來,握住青年的手,這時距離那天男子一人一馬追趕雲車之事已是過去了數日,一身的風塵早已洗去,男子換上華服,頭束紫金冠,依稀仍還是當初那個尊貴自信的山海大獄公子,師映川擡眼看去,靜靜地看着對方,看男子眼中那明亮得令人不敢直視但又偏偏溫柔如水的光芒,片刻,師映川忽然就慢慢從對方的掌中抽回手,說道:“……你這樣一時衝動,他日說不定就要後悔,爲了我一個人,就與家裡翻了臉,這樣的買賣未必划算,你父親必是氣得緊了。”
寶相龍樹一頭白髮整齊束在冠內,一絲也不亂,聞言就微微一笑,道:“父親的意思,是要在局勢未明之前令蓬萊暫且保持中立,作壁上觀。”師映川呷了一口茶,點頭道:“這是老成持重之法,我若是處於姑父的位置,想必也會這樣做,畢竟現在看起來局勢不清,將來究竟會如何,都未可知。”寶相龍樹見狀,便輕鬆地笑了起來,說道:“我也知道這樣最好,可惜知道歸知道,但讓我像父親那樣‘清醒’,我是做不到的,你如今正是用人之際,我覺得我應該來幫你,怎麼說我現在也是個半步宗師,多多少少還是有些用處的……至於父親那裡,他畢竟還有一個兒子,我三弟剪水總會慢慢長大,因此寶相氏縱然少了我一個,也並不打緊。”
師映川平靜地聽着這些話,手裡拿着熱氣嫋嫋的茶杯,慢慢吹着:“我不得不說,你的確有些犯蠢。”寶相龍樹語氣認真,卻是含笑說道:“……這是我的命,逃不過的。”他整個人顯得輕鬆起來,似乎到了現在纔是真正令他感到徹底自由的時刻,什麼都不必再去多考慮……寶相龍樹這樣想着,忽又記起一件事,便端起面前的茶喝了一口,就笑着說道:“感情這樣的東西原本就是出於本性中最直接的直覺與選擇,而並非出於理智的反覆權衡和判斷,若是真的能用理性去分析去衡量這種事的話,也就沒什麼意思了……所以說,哪怕跟着你餐風露宿,朝不保夕,我也依然覺得很快活,因爲這是我自己遵從內心想法所作出來的抉擇。”
說到這裡,寶相龍樹反倒有了幾分打趣的心情,道:“我既是來投奔你,如今加入了青元教,就是你的下屬,按規矩就要盡心侍奉,這些事本來就已有心理準備,只是一時間或許有些不習慣,你得擔待些纔是。”師映川倒也笑了,他看着寶相龍樹,微笑說道:“我當初年幼之際就被你心懷愛慕,後來一直受你厚愛,這些都是對我的尊重,也是對這段感情的看重,現在你我到了這個地步,我自然不會薄待於你。”說到這裡,師映川卻又緩緩淡了笑容,將杯內剩下的茶水一飲而盡,方道:“只是寶相你要清楚,經過梳碧那件事之後,你我永遠都難以回到從前了,這是我無法釋然的心結,你我這一生,不會再是夫妻情分,這一點,你要明白。”
聽了這話,寶相龍樹的神情頓時幾不可覺地一黯,但他很快就恢復了輕鬆之色,垂目安然道:“……我知道,這個自不必說。”他很清楚,這是兩人之間新的相處,自己必須迅速調節心態去努力適應,這是現實,即使這一切都需要一個緩衝的過程,但無論怎麼說,至少以後可以和自己心愛之人生活在一起了,這樣的日子,終究還是要快意許多……思及至此,心中又是一哂,悲歡離合,愛恨情仇,離開蓬萊遠赴於此,是自己一生之中無怨無悔的一次選擇。
這時師映川凝神望着寶相龍樹,卻想起了那日連江樓的決絕冷酷,忽然就用力握了一下拳,表情卻淡淡地道:“說來,你大概是這世上最可信也最忠於我的人了,可以無條件地待我好……至於其他人,都有這樣或那樣的理由和心思,我已經累了,不想再攪和到那麼複雜的事情當中了。”說這話的時候,師映川整個人異常地平靜,如同行將就木的老人一般,但這平靜卻又不同,老人是因爲經歷得太多,看透了世情而心平氣和,而師映川此人卻是因爲心已至高,故而平靜無波,寶相龍樹見此,說不清楚爲什麼,只覺得有些隱隱地陌生,這讓他感覺不舒服,因此他毫不猶豫地就握住了師映川的手,師映川看他一眼,那張臉談不上多麼出色,只是略有幾分英俊而已,若論相貌,並沒有多少優勢,在師映川經歷過的諸多豐秀人物當中並不起眼,但如今褪去那些曾經的年輕氣盛,就多了一股韻味,師映川端詳了男子片刻,最後只化作一嘆,忽然說道:“我記得你似乎比我年紀大不少,如今再過幾年就是四十歲了。”
寶相龍樹聞言,就笑了起來,道:“是啊,我比你正好大了十歲,映川是嫌我老了麼?”男子意似灑脫,說話間神情卻透出淡淡的緊張與不安,故而還是輕嘆道:“只要你願意,這天下什麼樣的美人都能得到,而我一來不是青春少年,二來也沒有鮮妍容顏可供你賞玩,三來又常常不知進退,更不會曲意逢迎,無非是仗着臉皮足夠糙厚,一味貼上來罷了。”師映川嘴角微扯:“你真的這麼想?”說話間,外面忽然有人道:“……稟教主,有人在外自稱是教主自幼近侍,求見教主。”師映川聞言微微一怔,隨即就好象明白了什麼,道:“讓他進來。”
半晌,有人推門而入,長身玉立,頭戴帷帽,一圈青紗垂下來,擋住了容貌,這人進到殿中,取下帷帽,露出一張皎美若仙的面孔,不是左優曇還有哪個!
左優曇丟下帷帽,上前便對着師映川深深一拜,一言不發,師映川看着男子,片刻之後,方道:“……你這是要離開斷法宗?”左優曇擡頭,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師映川那張一改之前在大光明峰時的暗淡、與從前記憶中那桀驁形容一模一樣的面孔,半晌,才深深吸了一口氣,沉聲道:“是。爺前時從宗門脫身之後,我便存了這個心思,我當年是爺買下,帶入宗門,是宗門的人,卻更是爺的人,從前爺雖然脫離宗門,畢竟彼此之間還有幾分香火情分,不曾撕破臉,而劍子也還年幼,需要有人扶持,因此我留在那裡也還罷了,但如今爺與斷法宗已是針鋒相對,乃是仇敵,與蓮座也已經翻臉,我怎能還繼續留在那裡,更何況劍子已經長大,不需要我再照顧看扶,因此優曇便於前些日子給劍子留下一封書信之後,即刻暗中悄悄離開宗門,在闊別多年之後,重新回到爺身邊,自此再不是斷法宗之人。”
師映川靜靜坐着,面色無波,旁邊的寶相龍樹也是一言不發,漠然看向別處,師映川沉默片刻,然後就脣角微扯,道:“很好。”又伸手虛擡,示意左優曇起身:“你既然回到我身邊,日後青元教自然有你一席之地,魏燕那裡你替我打理妥當,你不負我,我自然也不負你的忠心。”說着,師映川長身而起,輕輕笑道:“好了,如今還有些事要辦,我這就去一趟青州。”
……
青州一向氣候宜人,春日裡,此時正下着淅淅瀝瀝的小雨,不大,只平添了些清涼,一隊百餘人的車馬沿着平整的大道前行,速度略快,中間簇擁着一輛看起來十分結實的馬車,這時遠處一處亭下,一羣人正在等着,見了隊伍,尤其是車上繪有的血蓮圖案,便迎了過來,這已是第三撥燕家接待的人,一開始在最外圍等候的還是家生子,眼下這些卻都已是燕家極有身份之人,一些嫡系男女都是早早守在這處路亭,已從一大早等到現在,這時見了隊伍過來,都是上前,爲首的卻是如今的家主親妹燕芳刀,這燕芳刀容貌依舊美豔,凝視那隊伍之間的馬車,眼神複雜,突地就拜下,道:“……燕氏族人,見過主上!”這燕家當年舉族投靠師映川,後來師映川被檎,燕家的態度不免就有些曖昧,後來師映川脫困,燕家便受到敲打,此次師映川前來青州的消息提前通知了燕家,現在燕家作出這等姿態,就是在極力挽回。
先前師映川被囚,燕家在青元教內的位置就尷尬起來,家族內又早已失了半步宗師,雖然旁人還由於多方因素而有些顧忌,沒有正面下手,但家族還是明裡暗裡受到損失以及打壓,現在燕芳刀帶頭,衆人一起拜下,深深低頭,至此,人人都知家族就這樣與師映川徹底綁在了一起,否則燕氏已經錯了一次,日後若再有搖擺,如此之輩必是人人唾棄,再不能於世間立足,唯有衰敗一途,因此都收了心思,很清楚自此就是榮辱興衰與共,這樣想着,就算過去有些心思,互相之間有齷齪,這時也都是消散,這些都是真心實意,再不是做態了。
如此片刻之後,就聽車裡一個聲音道:“……起來罷。”此話一出,衆人知道這就是抹去先前一概腌臢,燕家仍是受庇於對方羽翼之下,這樣一想,臉上就頓時多了幾分神采,燕芳刀目光聚在馬車上,不知怎的,就突然感觸莫名,想說些話又是說不出,到最後都化作一道無聲的輕嘆,當下就躬身說着:“請主上移步,家中之人都已聚集,翹首以盼主上大駕。”
於是隊伍繼續向前,由燕家人在前方引路,這一路由官道通往燕家的大道乃是由家族私人出銀錢鋪就,十分寬敞平整,亦且乾淨整潔,越往前走,已能看見許多管事之類的人在道路兩旁恭迎,等最後到燕家,就見得大批族人,家生子之流更是無數,黑壓壓人羣卻是一片鴉雀無聲,雖有小雨淅瀝,卻無一個打了傘,都身上蒙着雨絲,現任家主論起來乃是師映川的舅舅,只是此時哪裡論得這些,見了隊伍,在家主帶領下,都齊齊跪了下來,這時馬車車門打開,師映川一張面具覆住大半張臉,走下車來,這時人羣中有一女子怔怔看着青年高大身影,神情恍惚間不知是悲是喜,青年卻忽然看了過來,朝女子伸手示意,道:“……你過來。”
此女正是燕步瑤,當下見師映川如此舉動,不由得一呆,隨即又是喜悅無比,急步上前,道:“主上……”師映川淡淡看她,忽然問道:“本座今日既至燕氏,你要麼脫離家族,要麼便是叛離瑤池仙地,現在,你可以選擇了。”燕步瑤面色微變,但她神情掙扎片刻之後,便咬牙道:“步瑤是燕家之人,更是……主上之人!”師映川見狀,輕嗤道:“很好。”這麼一來,青州燕氏就是與瑤池仙地徹底決裂,一時師映川轉首向着現任家主,也就是他生母燕亂雲的兄長,道:“你女兒很好,當初本座受困於人,仍肯忠心以助,後來得以脫困,有她一份功勞在內,若非如此,憑你燕氏之前所作所爲,如今青州已不會有燕氏一族。”說罷,不理會瞬間額頭出汗的燕氏家主,只看着大門兩旁的青翠古樹,喃喃道:“一別多年,卻已是物是人非了。”
師映川在燕家並沒有停留多久,便乘船北上,此次師映川一路而來,爲的就是收攏一切可用之人,可用之勢,對於不從者,無非就是殺戮而已,如此一來,這番出行自然就不是一朝一夕,等到大船行駛在返程路上之際,春光已然老去,年輕女子身上的衣着不知不覺間已是換作了薄薄衫兒,淡淡裙兒,如同一幅幅色彩鮮亮明麗的圖畫,裝點着世間。
河面上風平浪靜,九牙鉅艦行駛水上,如同一條巨大的黑色怪獸,船上黑色大旗迎風獵獵,當中一朵紅蓮猩色如血,張揚着無上的威嚴與榮耀,師映川站在船頭,仍然是面具覆臉,黑色的袍子被風吹動,一隻手被掩在寬大的廣袖內,另一邊卻是袖口緊扎,一圈紫金護腕散發着幽幽冷光,長髮在風中肆意飛揚,整個人顯得無比地意氣風發,在他身後,寶相龍樹懷抱一柄長劍,看着青年的背影,說道:“最近你似乎哪裡有些變化……”師映川沒有回頭,只道:“你指的是哪方面?”寶相龍樹搖了搖頭:“我也說不清。”師映川道:“那就不必再想。”說着,閉上眼,任清風撲面,有些愜意,寶相龍樹在他身後靜了一會兒,想說什麼,卻又不曾開口,但師映川卻好象身後有眼睛似的,閉着眼忽然淡淡問道:“……你是有話想對我說麼?”
寶相龍樹眼皮微微一跳,不語,師映川道:“你一向對我都是有話直說的,爲何現在卻吞吞吐吐起來。”寶相龍樹忽然苦笑,他沉默片刻,這才緩緩開口,聲音也似乎隱隱有些沙啞,目光中露出了複雜之色,道:“因爲我知道這個要求太過分了些,你不會同意。”師映川頭也不回地道:“說來聽聽,我知道你從來不是嗎等會作無理要求的人。”寶相龍樹垂目,然後他就走到師映川的身旁,注視着青年被掩在面具下的側臉,道:“我很想要一個你和我的……孩子。”
這話一出,師映川便扭頭看過來,寶相龍樹的目光一與之相對,頓時就如同在漆黑的夜空當中望見了兩顆璀璨的紅色星辰,攝人心魂,師映川低聲道:“你和我的孩子……”他想起自己失去的女兒,由於修煉那門抽取生機的秘法,致使他就算是懷孕,腹中胎兒也註定難以存活,他想與連江樓再要一個孩子,就必須先廢了這門功夫,這是以後的事情,現在自不必去想,但如今寶相龍樹提出的這個要求,師映川卻是從未想過,他盯着對方,反問道:“你想要一個孩子?這很簡單,自然有大把的女人可以爲你做到這一點,你想要多少孩子都可以,而我也絕對不會干涉此事。”
“我知道,但我說的是‘你和我的’孩子,而不是其他人。”寶相龍樹緩緩說着,他凝視青年,看到對方眼裡的不喜,若說孩子本身自然是沒什麼讓人生厭不喜的,所以也只可能是其中所帶着的另一層意義才令人不快,因爲若想要孩子,就只能由侍人之身的師映川受孕懷胎……寶相龍樹忽然微微垂目,輕嘆道:“我就知道你不肯如此。”師映川淡淡道:“我生性自私,不肯爲人做出犧牲,莫非你我之間認識這麼久,你還不清楚麼。”寶相龍樹默然,半晌,才道:“說起來,我其實是有些羨慕連江樓……”
師映川聽了這話,眼神突然就是一冷,他低頭看着自己雪白的掌心,木然道:“你以爲那是我心甘情願?不過是個意外而已。”他似乎不想深入這個話題,便話鋒一轉,問道:“青元教與大周到了後來,必是席捲天下,所以很多事情都是不可避免的,那麼寶相我就很想知道,日後若是我與蓬萊之間因爲這些問題而發生衝突,一邊是我,一邊是你的家族,你待如何?”
寶相龍樹的表情沒有多少變化,只靜靜站在師映川身旁吹着微帶水氣的風,道:“從我去搖光城找你的那天起,這個問題其實就已經有了答案……不是麼?”師映川冰冷的手指輕撫着手腕上的護腕,道:“自從我那日成功逃離斷法宗,經此一事,我整個都變了很多,所以或許日後,我會負你也說不定,若是如此,你可會爲自己覺得不值?”寶相龍樹聞言,卻哈哈一笑,眉目朗然,他懷抱寶劍,傲然立於船頭,依舊還是那個當年問‘我的聽月樓還少一個主人,你可願意跟我回去?’的貴公子,他笑道:“值或不值,我自己也不知道……這個答案,映川覺得如何?”師映川定定看他,不知心中翻滾的是何種思緒,既而亦笑:“這個答案很好。”
青年眼中平靜,然而在那平靜的深處與盡頭,卻是燃燒着一股執着的火焰,彷彿足以焚天毀地的火焰,青年迎風而立,黑髮飛揚,桀驁無比,那優美的嘴角漸漸露出一縷似笑非笑之意,輕聲說道:“我可以告訴你,我平生摯愛之人,便是連江樓,而一生最恨之人,也是連江樓,這最愛最恨,都是他一個人……這樣,你還覺得值得嗎?”
聽到這番坦白的言辭,寶相龍樹的眼睛微不可覺地一顫,抱劍的手也有了片刻的滯重,或許他並不是不知道的,只是真的不想聽師映川親口說出來罷了,師映川也看着他,白髮男子沉默着,任誰也看不出他此刻內心究竟是何種想法,然後他很快擡起了頭,看着遠處一碧如洗的天空,久久看去,半晌,寶相龍樹忽然收回了視線,驀然轉首,他目光炯炯地望着自己面前的師映川,微笑道:“我知道……不過,縱然不是你此生摯愛之人,也不是最恨之人,但我可以選擇做那個永遠愛你的人,有生之年,你會是我此生摯愛,這樣也很好,不是麼?”
寶相龍樹的笑容燦爛而溫柔,他與師映川目光交匯,這一刻天上藍天,白雲,驕陽,周圍是清澈的水面,岸上花灩柳綠,一切都是那麼的真實,寶相龍樹銀白的髮絲在風中微微拂動,在這一刻整個人竟是顯得分外地耀眼,他笑着輕聲說道:“那年我在交易會上不經意間看到了還很年少的你,瘦瘦小小,那身影如此熟悉,彷彿千百年前就已經一心相許,所以我毫不遲疑就認定了你……我相信那是前生的緣分,即便是歲月滄桑,也毀不去我心中這份牽念。”此時此刻,寶相龍樹的容貌還是一如既往,並不見多麼出色,然而卻分明擁有了世間最絕世的風姿,綻放出最璀璨的光輝,就連師映川如此風華,卻也不能掩蓋這樣的光芒,寶相龍樹擡手輕撫師映川的臉龐,微笑道:“映川,不要因爲一些經歷或者一些傷害,就讓自己變得太冷靜太理智,不肯放心去對待一個人,因爲在與你認識的這十多年裡,我逐漸發現原來犧牲一切去愛一個人,其實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水面上的風將髮絲吹亂,一如此刻的心情,師映川站在船頭,站在白髮男子的身邊,一時間卻是百種滋味齊齊涌上心頭,他忽然笑一笑,一隻手摸上對方銀白的鬢角,道:“我若從來不曾認識連江樓的話,此生應該就是與你在一起了。”師映川說着,攬住寶相龍樹的腰,指尖若有若無地揉弄着對方柔韌結實的腰肌:“時辰尚早,要去消遣一番麼?”
寶相龍樹知他意思,嘴角微揚:“固所願也,不敢請爾。”師映川哈哈一笑,便去拉對方的手,準備回船內,不過還未等碰到寶相龍樹的手,青年卻忽然停住,嘴角微微翹起,道:“在此之前,還是解決一下雜魚罷。”話音未落,一隻手伸出,五指張開,頓時無數道劍氣流溢出來,交織成一張利網,令人無處可逃,師映川反掌向下一拍,整個人拔身而起,緊接着就猶如一道黑色利箭般徑自射入水下,與此同時,以九牙鉅艦爲中心,水面開始掀起微微的浪花,並不劇烈,然而如此看去,卻如同下方暗流中有兇獸蟄伏其內,是如同隱藏在黑暗深海中的恐怖,儘管看不見水下情況,但那微微翻騰的河水卻給人一種可以吞噬一切的猙獰之感。
不過很快,水下卻是泛出了猩紅的血色,緊接着,一道黑影突然破水而出,落在了船頭,師映川全身上下沒有半點水跡,乾爽無比,他面無表情,亦無隻言片語,但露在面具外的臉部皮膚卻似乎有些紅潤的樣子,卻是因爲剛纔抽取了強者生機的緣故,師映川取下臉上罩着的面具,冷笑道:“是個身懷特殊法門之人,能夠極好地隱藏自身氣息,若非我剛纔無意間仔細感應了一下週圍情況,發現船底似乎有些異常,倒是真會被此人瞞天過海。”
說話間,師映川已拉着寶相龍樹的手走向船內,來到一處獨屬於教主的房間外,推門而入,室內並非沒有人在,左優曇正坐在案前整理着一些文卷,見兩人進來,便起身要去倒茶,師映川就道:“不用,你去叫人送熱水來,我要沐浴。”左優曇應了一聲,便出了房間,不一會兒,左優曇回來,身後跟着幾個壯實男子,手腳麻利地忙碌一番之後,就將一切都佈置妥當,一時閒雜人等退出,室內只剩師映川、寶相龍樹、左優曇三人,水氣氤氳,熱霧嫋嫋,師映川走到屏風後,用手試了試水溫,面前的浴桶極大,說是桶,事實上卻是可以讓幾名兒童在裡面盡情戲水了,這時左優曇已來到師映川身後,替他脫衣,師映川就張開雙臂,任由衣物被褪下,然後跨入水中,水中清香撲鼻,加了些藥汁,可以緩解身體疲勞,使人徹底放鬆,師映川一入水,頓時覺得渾身舒泰,便閉上雙眼,臉上也露出了一絲愜意之色。
就在這時,卻有衣物窸窸窣窣聲響起,片刻,一具結實溫熱的身體從背後貼了上來,緊接着,一雙有力的手撫上了師映川的肩頭,然後遊移向下,輕輕摩挲着青年每一寸光潔的皮膚,且不時揉搓着,與此同時,師映川清楚地感覺到有溫暖且潮溼的呼吸噴吐在身體表面,師映川沒有睜眼,只抓住了對方的一隻手,道:“寶相……”話音未落,又是一具男體滑入水中,修長潔白如玉,雙臂將師映川緩緩摟住,師映川一雙紅眸終於張開,忽然自水中轉過身去。
室內響起古怪而曖昧的聲音,男性的低吟夾雜着喘息,以及皮肉相撞的靡靡之音此起彼伏,不時有似痛楚似愉悅的低喊迸發出來,淡淡熱霧中,一雙潔白勻稱的腿夾在青年腰間,青年每向前猛力頂撞一下,那光潔無瑕的雙腿便哆嗦一下,似是已不能負荷,卻又偏偏竭力試圖夾緊對方窄而有力的腰身,原本清朗如金玉一般的男聲也已經微微沙啞起來,啞聲道:“慢些……爺,饒了……饒了我……映川……饒……”另一名白髮男子卻是若無其事地貼在青年背後,只深深親吻着青年滑膩如脂的肌膚,纏綿無盡,這浴桶雖大,但三個成年男子在裡面也還是不甚寬餘,彼此之間肌體交纏,共同構造成一幅香豔旖旎的畫卷。
半晌,室內才終於安靜下來,三人重新穿好衣物,自有下人進來收拾殘局,師映川隨意用髮帶紮起滿頭青絲,冷冷道:“方纔那人已經不是第一批來此窺探的,看來各方對我師映川還真是上心。”青年面色平靜,然而整個人卻是散發出一股冷厲的妖異之勢,令人感受到極爲強烈的威懾力,但下一刻他卻又變了臉,眉眼鬆融,一手摟住寶相龍樹的肩,旁若無人地吻上對方的嘴脣,寶相龍樹立刻報以最熱情的迴應,兩人脣舌糾纏片刻,才緩緩分開,脣舌間牽出曖昧的銀絲,師映川低低一笑,如玉的手指輕柔拭去寶相龍樹嘴角的溼痕,道:“就快到弒仙山所在的地界了……”左優曇這時已取了茶來,師映川就着他的手喝了,順勢躺在寶相龍樹的大腿上,閉目道:“就要去見我父親了,也不知會是什麼光景,就算刀劍相對也說不定。”
寶相龍樹滿懷愛意地撫摩着師映川完美的臉龐,道:“舅舅一向性情古怪,不過你們終究是父子,無論如何,也不必起衝突。”師映川撈起一旁的面具扣在臉上,將自己冷漠的神情隱藏在面具下,淡淡說道:“他若肯相助,那我青元教自然如虎添翼,若是不肯助我,至少也不能給我添堵,否則的話,就算是父子,也不得不做過一場了。”寶相龍樹聞言不語,師映川抓住對方的手,道:“若是我真的與他翻臉,你會站在哪一邊?”寶相龍樹微笑:“何必還問?”
師映川如此大張旗鼓而來,弒仙山方面自然早已收到消息,率人前來迎接的便是弒仙山青衛統領聶藥龍,將師映川所乘坐的馬車迎入弒仙山中樞,半晌,當師映川與寶相龍樹兩人踏入一間大殿時,偌大的殿內空蕩蕩的,不見什麼富麗氣象,只是那地面卻獨具匠心,是以晶瑩剔透的特殊材料鋪設而成,能夠清清楚楚地看見下面各種珍奇魚類成羣結隊地在碧透的水中活潑遊動,景緻瑰麗無雙,令人看着只恍惚覺得置身於水下龍宮,如此手筆,不知要耗費多少人力物力,只此一項,就已對此地的底蘊可窺一二。
此時大殿內一張青玉座上,一名身穿紫袍的男子後背斜靠着玉座座背,左手搭在腿上,而右手肘則撐抵在扶手上,一頭緞子般的黑髮恣意垂下,狹長如刀的雙目微眯着,整個人呈現出一種慵懶閒適的姿態,男子俊美如妖,給人一種極度危險中透着極度誘·惑的邪魅之感,尤其那幾乎完全沒有眉毛的樣子,讓他原本就俊美異常的面孔平添了一絲銳利的妖邪氣息,看上去不過二十餘歲的模樣,與師映川差不多,正是弒仙山之主紀妖師,寶相龍樹這時已微微欠身:“……舅舅。”
與此同時,師映川亦是輕輕點頭:“父親,闊別已久,我們又見面了。”紀妖師鋒利如同刀子一般的目光牢牢罩在師映川身上,彷彿是要將青年每一分每一寸都看得清清楚楚,片刻之後,突然嗤地一笑,緩緩坐正了身子,道:“難得你還肯叫我一聲父親……”
師映川淡淡一笑,道:“不管怎麼說,就算我想否認,但我身體裡流的畢竟還是紀氏的血,這是不爭的事實。”紀妖師聽着,然後卻不接話,而是看向青年身旁的寶相龍樹,自己的外甥,懶洋洋道:“你與你父親鬧翻,放棄繼承人的身份離開蓬萊,加入青元教,此事在外界傳得沸沸揚揚,我這是頭一次發現自己的外甥,居然是個這樣的蠢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