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8二百三十八、橫眉冷對千夫指
厲東皇自然不信這片面之辭,口中卻道:“原來如此……”接着虛手一引,做了個‘請’的姿態,道:“請便。”這‘請便’顯然不是讓師映川離開,而是給他時間穿衣整理,而隨着厲東皇的動作,室內的氣機頓時不可避免地發生了變化,形成了一種有意無意的古怪氛圍,師映川見狀,神色微動,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微笑道:“真是失禮了,讓大司座見笑。”
說着,便輕輕一拉千醉雪的手,兩人一起隱入帳後,裡面隨即傳來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聲,不多時,師映川與千醉雪便雙雙衣冠整齊地走了出來,三人便分了賓主坐下,師映川此時心情放鬆下來,他寒光四溢的目光於轉動之間,已經落在了厲東皇身上,微笑道:“大司座似乎並不排斥我來這裡?”厲東皇聞言只是眉梢輕蹙,嘴角帶笑,卻答非所問地道:“君上近來銷聲匿跡,想來日子過得並不順心罷。”厲東皇說着,目光已在師映川全身上下打了個轉兒,把那一身樸素乃至簡陋的裝束都看在眼裡,從前這是千萬人都要瞻慕的天之驕子,所到之處可以引來無數灼熱的目光,然而現在此人卻不再是榮光灑耀的神子,而是遍佈陰暗氣息的沼澤。
厲東皇的這番打量並沒有被師映川放在心上,他笑了笑,道:“我過得還好,雖然一開始不太適應,不過慢慢的也就習慣了。”此時師映川秀潤的面容上籠罩着一層淡淡的閒適之色,倒不是刻意僞裝出來,看在厲東皇眼中,讓他有些別樣的評價,若有所思地淡笑道:“君上如今不便露面,此次會冒險來我萬劍山,只怕不僅僅是來探望阿雪這麼簡單罷。”厲東皇說着,自己心中也在思量,驀地,他突然間想到一事,而且越想越覺得可能性很大,一時間不由地眼露精光,盯視住表情平靜的師映川,一字一句道:“莫非君上此來,爲的是……渡元珠?”
此話一出,師映川頓時身子一挺,眼中閃過厲色,目光瞬間就將厲東皇完全罩住,一念之間室內氣息就轉爲了鮮明的敵我對峙,厲東皇此人師映川是知道的,雖然看起來似是性情平和,溫文和藹,令人如沐春風,但師映川卻明白此人隱藏在溫潤和煦外表下的卻是極深的城府與極敏銳的心智,這從對方在短短的時間內、從沒有任何端倪的情況下卻準確推斷出他的來意就可知一二了,一時間師映川深黑的瞳孔當中精芒點點,黝深難測,而一旁千醉雪已是微微垂下目光,但脊背卻不知何時已經繃得緊緊的了,某些東西已變成一觸即發的態勢,這時厲東皇臉上卻是波紋不興,這一切的演變自然並未瞞過他的眼睛,但他卻好象是沒有感覺到師映川目光當中的鋒利似的,雖然看在眼中,卻是仍自微笑着,說道:“看來我是猜對了……”
師映川聽到這裡,嘴角忽然就微微上翹起來,因爲他卻是看出一些端倪了,而室中的氣氛也驀然一鬆,再也緊張不起來,至少從表面上看,已經恢復了常態,千醉雪同樣也是聰明人,面對此情此景,他微怔了一下,緊繃的腰身就緩緩放軟了下來,恢復到眼觀鼻鼻觀心的狀態當中,師映川啞然失笑,分外恣意地道:“……大司座究竟想說什麼,不妨直說就是。”
到了現在,便是厲東皇也輕笑了起來,眼中盡是欣然之色,道:“君上來萬劍山取渡元珠,這其實不算什麼,相信君上很有分寸,定然不曾破壞或者大量收取渡元珠,既然如此,又有什麼要緊?”說着,雙眼望向自己的弟子千醉雪,輕輕道了一句:“況且阿雪想必早已囑咐過了,他是個好孩子,決不會做出損害宗門之事,而君上縱然是他的平君,但他也總會在兩者之間找到平衡之處,處理好兩方的關係。”師映川聽了,卻是一笑,然而動人的鳳目當中,犀利的精芒卻未曾減少分毫,淡淡道:“十九郎確實是極忠於門派的,這也是我一開始擔心的,我的身上有很多秘密,相信天下有太多人都對此很有興趣,想從我身上得到一些令人難以不心動的巨大好處,所以其實來的時候我就想過,如果十九郎露出任何對我不利的苗頭,那我與他之間的情分也就可以斷絕了,結果事實讓我覺得欣慰,從始至終他都沒有想過要出賣我。”
說到這裡,不知道爲什麼,師映川忽然就覺得心裡憋悶得難受,那不像是他的感受,而是寧天諭在影響着他,在這一刻,他忽然就彷彿與千年前的那個遭到背叛的身影合爲一體,微微閉上了眼,冷冷說道:“我最恨那些爲了所謂的大義,所謂的宗門家族,或者其它理由而將自己的男人親手出賣,大義滅親,自己卻又作出一輩子懺悔痛心模樣的人……這樣的人也許一輩子都生活在痛苦當中,一輩子都會想念自己的愛人,甚至一輩子都孤獨一人也無怨無悔,再不談嫁娶,這樣的事情在其他人眼中或許是個悽美的故事,令人感動,但我若是遇到這樣的人,就必定要殺之後快!這樣的人,即便是痛苦一生、忠貞一生,也贖不了自己的罪……”
這一刻,說話的人似乎不再是師映川,而是另外一個人……一時說罷,師映川睜開眼,似乎有些迷茫,彷彿剛剛夢醒一般,他回過神來,有些歉意地看向千醉雪,眼中閃過一絲悵然,道:“抱歉,身爲你的男人,卻還要防着你。”千醉雪沉聲道:“……沒有必要道歉,我自然明白你的處境。”然而看着此時神情迷離的師映川,千醉雪卻忽然在這一刻終於意識到這個人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人,他的心就像冰封的海面一樣冷硬,只有付出了真心愛意,無論他是好是壞,是光芒萬丈還是暗淡無光,是萬人逢迎還是千夫所指,都不求回報不顧一切地追隨他左右,這才能真正而徹底地走進他的心裡,而自己,顯然還沒有叩門而入……一時間有無窮的淡淡惆悵如同漲落的潮水,無聲地捲走了心底的某些東西,滴滴傷人。
厲東皇只當沒有聽到對方的話中之意,他神目如電,將師映川的神色變化都看在了眼中,卻微笑道:“我與君上卻是有事相商,君上稍坐,且等片刻。”說着,起身離去,師映川見此,不由心中一動,有些疑惑,但他神色之間倒也沒有幾分戒備與警惕,只一手託頰,意似思索,不過爲了以防萬一,他還是控制此刻正在附近隱匿的傀儡朝這邊過來,藏身於院中,如此一來,足以應付任何突發狀況,一時間千醉雪看了師映川一眼,自去清洗上藥,過了一會兒,厲東皇卻是回來了,手中託着一隻小小的玉瓶,他來到師映川面前,將瓶子遞了過來。
師映川接過,雖覺意外,但也還是謹慎地拔開了塞子,頓時一股冰涼之極的冷香徐徐飄散出來,一旁千醉雪神情微變:“……清靈髓?”厲東皇笑了笑道:“不錯,正是清靈髓。”師映川聞言,微微動容,此物他曾經聽千醉雪說過,當年千醉雪突破先天,使用渡元珠凝實劍元的時候,就曾經由傅仙蹟賜下一瓶清靈髓,有事半功倍之效,能夠使自身更好地與渡元珠徹底融合,壯大劍元,只不過此物極爲珍貴,實在有限,所以並不是每個突破先天境界、得到渡元珠的人都有資格使用的,千醉雪還是因爲資質極佳,被門派寄予厚望,所以纔得到一瓶,若非如此,即便他是劍宗的嫡系徒孫,也不會給他,自然,季玄嬰也是同樣得到過一份,這樣珍貴的東西,千醉雪也只見過一次,自然沒有多餘的給師映川,而且此物保管極爲嚴密,不是他能接觸到的,所以無論是他還是師映川,一開始也都乾脆沒有打過這個主意,卻不想眼下厲東皇居然拿了一份出來,一時間千醉雪身子微微一震,凝神向自己的師父看去。
師映川卻是深吸一口氣,然後就把瓶塞重新塞好,將心中那些擾亂思維的情緒都壓下來,他擡眼盯着厲東皇,脣角忽然微微一挑,道:“大司座這是何意?”厲東皇淡然道:“此物向來由宗主保管,我曾經機緣巧合之下,也不過是得到這麼一份多餘的,一直妥善珍藏,如今君上既然用了渡元珠凝實劍元,此物便送與君上,也算是錦上添花。”師映川手握玉瓶,一言不發,然而就在這一瞬間,厲東皇卻猛地一凜,因爲就在這一剎那,他看到這容貌宛若神子的年輕人一隻眼睛專注地盯着手裡的清靈髓,而另外一隻眼睛卻是彷彿有自己生命似地轉過來看着他,淡淡一瞥,嘴角同時閃現過一絲異樣的笑容,幾乎令人以爲是自己眼花了,但厲東皇卻知道自己決不是眼花,那種詭異的感覺,就好象、好象是眼前這個年輕人的皮囊當中藏着一個人,正冷漠地觀察着一切……厲東皇瞬間收斂心神,心中卻是發生了變化,這時卻見師映川一切如常,清美的面容上帶着漠然的神色,似笑非笑地道:“若是從前大司座這樣做,我不會覺得奇怪,但現在我的身份已經截然不同,大司座卻如此行事,實在令我費解。”
這番話並無半點矯飾,直來直去,在這一刻,旁邊的千醉雪心中突然明白了,這經歷過巨大變故的少年已經不會再相信任何人,就算是從前關係很好的人也不會再得到對方的多少信任,如此一想,不知爲何卻是一絲涼意從心底蔓延開來,厲東皇卻是笑容不改,說道:“不管是小人物還是大人物,做事都要把目光放得遠一些,凡事多想一些,在適當的時候,不要忘了爲自己下注,確切地說,無非是唯利而已,如今局勢變化,但日後未嘗不是另一番天地。”
這番話說得並不直白,但在場之人都聽明白了是什麼意思,也都心中生凜,師映川微眯雙眼,一個念頭突兀地跳了出來,忽然就笑了,道:“大司座的意思,我明白了。”厲東皇不由得微微揚眉,笑看師映川,過了片刻,才嘆息道:“世人皆愚,妄論天下大勢,然而在我眼中,無論君上究竟是什麼身份,什麼人,只要與我萬劍山的利益沒有本質上的衝突,又何妨結下善緣?更何況君上並非池中之物,他日一朝風雲變化,這天下到底會是何等格局,尚未可知。”
厲東皇雖然語氣淡淡,但說的一字一句卻都是不足爲外人所知的私話,師映川不由得深深注目面前的厲東皇,這個容貌精緻溫潤的男子依舊神色平淡,微笑如故,但這一切看在師映川眼中,卻知道自己今日接了這清靈髓,本身就已經是在對方的算計當中了,似厲東皇這樣的人物,當真是有別於他人,事實上這就是一種投資,而且是一個極具前瞻性的行爲,若是換了普通人在此,即便是對自己這樣一個身份的人不嚴加戒備,卻也必然不肯有什麼牽扯……一時間如此心念電轉,但其實也就是瞬間的事情,師映川忽然呵呵一笑,眼中幽光隱隱,拔開塞子就將玉瓶裡面的清靈髓一飲而盡,接着卻是將千醉雪用力一抱,柔聲道:“我還是那句話,如今我不比從前,若是日後你有了心儀之人,那麼就不必顧及我,畢竟我不能那麼自私地束縛你,你是自由的,就好象我這樣追求自由一樣……十九郎,保重。”
話畢,輕笑一聲,鬆開千醉雪,朝着厲東皇拱一拱手,隨即飄然而去,便如清風過崗,全無痕跡,千醉雪眼見他離開,袖中右手微微攥起,心中生出不忍離別之情,原本往昔他覺得自己是一個有些冷血之人,對很多事情都是漠不關心,但此刻與這人分別,心神不由得微微動搖,方驚覺自己原來也還只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男人罷了,思及至此,不禁嘆息一聲,心生苦澀,纔算是真正體會到相思滋味、情愛牽扯,此時此刻,一陣陣莫可言說的情感充斥在心裡,千醉雪就這樣站在當地,厲東皇見他情狀,知他真是動了情意,心中一嘆,一時間室中沉靜良久,直到外面起了風,忽然‘吱嘎’一聲吹開了窗子,這種微妙的氛圍才被打破,厲東皇這時望向千醉雪,道:“人已走了,還在想什麼?”千醉雪忽然對着厲東皇一拜,道:“弟子私自隱瞞映川前來萬劍山一事,且又擅自帶人潛入秘地,私取寶物,還請師尊責罰。”
厲東皇微微一笑,親手給青年整理了一下衣領,道:“我罰你作甚?你雖助他,卻也是人之常情,況且也沒有當真損害到宗門利益,終究還是我萬劍山的人,你做事自有分寸,我是放心的!”又嘆道:“阿雪,這種情況我完全可以理解,你與師映川不同,你若是處於他那種處境,縱然宗門要將你處置,真要說沒有怨氣是不可能的,但想必你終究也是不會反抗,然而這並不能說師映川做的就錯了,他那種抱負、天資,不甘心就此失去一切也是無可非議,只不過規則就是規則,他一旦不從,別說是斷法宗其他人,就是他師父連江樓也只能出手鎮壓,當真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這個道理何止適用於朝堂,於我們這些人,也是一樣!”
厲東皇淡淡說着,千醉雪欠身應是,這時厲東皇與他把臂坐下,道:“你是我親傳弟子,我也就放心與你商議,此子雖然因爲種種原因不便與他親和,但也不要得罪,私下與他交好也罷,這看似分歧,但你心裡要明白其中關鍵。”千醉雪聽着,不覺微微一凜,道:“還請師尊明言。”厲東皇笑道:“師映川既是泰元帝轉世,他身上自是有大機密,泰元帝何許人也?千古一帝,絕代劍神,五氣朝元的大宗師,從他身上能挖掘到多少好處沒人說得清,所以他便是一個變數,有人冷眼旁觀,有人覬覦他身上偌大的機緣,也有人或許會劍走偏鋒,在他身上下注,就好比我……萬劍山於此事當中,對外要保持中立,甚至傾向於對師映川戒備乃至敵對,這態度就曖昧了,而私下裡,我卻要交好師映川,我曾經聽此子說過,不能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裡,這話其實很有道理……阿雪,這就是權術經營之道!”
千醉雪聽到這裡,如何還能不明白師父的意思,這些話也就是師徒之間才點到爲止,換了旁人,卻是萬萬不會泄露一字半句的,對此千醉雪並沒有任何意外,但縱然明白其中道理,心中依舊是百味雜陳,似他們這樣的人,或許註定就是不可能有純粹的感情!從前看宗門內的一些事情時,還不覺得怎樣,現在輪到自己,才明白這裡面的糾結,一時間千醉雪眼中意味難測,值此之際,方是知道現實究竟是如何沉重,多少人都在局中罷了,卻是扯脫不得!
……
近秋時節,天氣不是一般的燥熱,先前師映川離開萬劍山之後,便一路向北,遁入深山腹地當中,直到一段時間之後藉助清靈髓與渡元珠徹底運化劍元,這才走出深山,此時已是來到了一個名爲‘晉’的小國,這時節正是夏末秋初的交接之際,大片豐沃的田原上可以看到滿眼將熟的莊稼,風一吹,如同金黃的海浪般起伏不定,這樣樸實的畫面,與那些人工造就的景緻相比,別有一種不一樣的美麗,師映川從馬車裡看到如許畫面,聞到風中的麥香,這讓他的心情不由自主地愉快起來,不過這依然不能對他接下來要做的事情造成任何影響。
師映川所在的這輛不起眼的馬車很快就到了晉國的皇城內,一時馬車往皇宮而去,等到走近時,駕車的傀儡便將車子慢慢停下,師映川灑然一笑,下了馬車,將車內那口裝着宗師肉身的箱子拿出來,交給傀儡,然後便神色淡淡地向皇宮走去。
這樣的情況自然引起了把守宮門的侍衛們的注意和警惕,立刻就有一羣侍衛拔出兵器,迅速作扇形將師映川與傀儡半包圍起來,師映川見狀,無動於衷,彷彿什麼也沒有看見似的,只旁若無人地徑直前行,然而他身旁的傀儡卻微微一哼,一道肉眼看不見的波紋自口中噴發出來,頓時只聽陣陣慘哼,衆侍衛卻是紛紛被震得癱軟在地,口鼻出血,顯然在短時間內失去了戰鬥力。
如此一路直闖入內,有傀儡在旁,一路上無人可阻,傀儡與師映川都戴着面具,看不見表情,雖未殺人,但在滿地癱倒的侍衛眼裡,這二人卻已好似怪物一般可怖,充滿了令人窒息的壓力,不過是轉眼之間,師映川就已經闖過數道宮門,此時卻聽有人厲喝道:“……來者何人!”
有人飛身而來,氣勢澎湃,傀儡一手挾着箱子,一手突然擡起,頓時一道劍光飛出,幾乎與此同時,一聲慘哼響起,有黑影彷彿流星般於南面半空中墜落在地,重重砸下,狼狽不堪,不過卻並沒有死,而是緊緊捂住左肩,只見那裡被打出了一個血洞,鮮血直流,但也就在這時,十數道人影已經接連破空而來,有聲音沉沉道:“……不知是何方高手擅闖我晉國皇宮?莫非真當我晉國無人不成!”
師映川聞言,嘴角綻放出一縷冷漠的笑意,身旁傀儡突然間一拳揮出,洶涌的力量頓時鋪天蓋地而去,明明是輕描淡寫的筆直一拳,卻令一名持長槍飛身而來的中年人避無可避,精鋼打造而成的長槍寸寸碎裂,中年人一口鮮血噴出,整個人生生被砸進十餘丈外的假山裡,偌大的假山轟然崩塌,有人駭然脫口而出:“……大宗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