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想通

宋彌爾斜倚在紫檀木嵌珊瑚雕花榻上,右手支着頭,碧霞雲紋聯珠對孔雀綢紗上衣衣袖滑落至手肘,露出瑩白如玉的肌膚,一旁立着的宮人都恭敬地低着頭,雖是七月流火的天氣,清和卻已經着宮人將厚重的錦緞織品換下,用上了清爽的水綠和竹青色的羅紗質地織品,陪着胭脂紅與檀色的緞子交織在殿中,倒也好看。

宋彌爾看着清和低聲指揮着幾個面生的小宮女和少侍掛帳子換地毯搭桌椅織品,一旁的的浴蘭端着碗瑤柱花膠,“娘娘,您從寅時就起身坐在這裡,就用了一碗粥,如今都卯時了,當真心裡有什麼不快,您這樣枯坐着,耗的是您自己的身子。”宋彌爾就像是沒有聽見一樣,仍然直愣愣地看着遠處忙碌的清和等人,連眼睛也不曾眨一下。剛走到浴蘭身邊的淑節看見這情形,拉了拉浴蘭的袖子,兩人對視一眼,默默退到了宮柱的後邊。

“嬤嬤,主子這到底是怎麼了,大早上起來到現在,除了用過一碗粥,不曾喝一口水,也不曾說一句話,問她什麼她也不答,也不嫌宮人吵,非要坐在側殿,總不能是因爲待會要覲見妃嬪緊張的吧?”

“不好說,”淑節沉吟了片刻才道,“今早陛下起身的時候娘娘分明是醒了,卻一動不動睡在內側,陛下也不讓人服侍,醉竹說她們就乾站着,朝服都是陛下自己穿的,安晉大監進來幫忙理了理,陛下走的時候站在娘娘牀邊看了好一會,都不見娘娘有什麼動靜。。”

“陛下昨晚來的時候還好好的啊,中途還叫人換了兩次水,”說到這裡浴蘭頓了頓,也一點不覺得臉紅,繼續說到:“昨晚的動靜還挺大,不至於今早一起身就鬧彆扭了呀。”

淑節聽着抿了抿脣,“昨日陛下來宣德宮的途中有個王華芳攔了御駕,莫非是因這個起了爭執?”

“娘娘的性子嬤嬤您也知道,平時懶懶散散的,也不見對什麼事情上心,怎麼會去計較一個連臉都沒見過的小小芳華?”

不說躲在角落裡堂而皇之議論當朝皇后的淑節和浴蘭,宋彌爾仍然維持着雙手支頭的姿勢,兩眼無神,心裡卻反覆着驚濤駭浪,她回憶着自己入宮這些時日,不知怎麼就變得錙銖必較、患得患失,自己起初是抱着什麼樣的心態入的宮,不曾想沒幾日,心態就變得如此奇怪,自己不是不知道皇帝是什麼樣的人,從小就知道他心思難測,爲什麼就纏綿了兩日,自己就覺得他定是記掛着幼時的情誼,也一定會對自己好。他是皇帝,即使他能記掛着總角情誼,但他也有權利對別人好,甚至比對自己更好,難道有什麼不可以的嗎?

況且她的皇帝哥哥,是一個雄志壯志,想要看到海晏河清的的陛下,別人不知道,自己難道會不知道他的心思嗎?後宮對於他,不過是怡情和平衡朝堂的東西,自己入宮時,不就想通了嗎,爲何還會因爲他主動去關懷一個貴姬而心緒難平呢?

他關心她,許是有什麼理由,即便是沒有理由,即便是皇帝真的對柔貴姬上心,於自己又有何干呢?自己痛痛快快在後宮之中當自己的皇后不好嗎?爲什麼要在意皇帝陛下的心意?就因爲兒時有一段共同的回憶?

宋彌爾的眼眶越來越溼潤,心卻彷彿越來越澄澈,眼前的景物也越來越開闊清晰,好像在無聲的黑暗中突然有了光,不遠處清和和宮女們挪動器具的摩擦聲,宮人們行動時衣料配飾的晃動聲,身側淑節與浴蘭竊竊私語聲突然被慢慢放大,宋彌爾的鼻尖又聞道了大殿東南角廣藿香徐徐瀰漫的香氣,浴蘭手中瑤柱花膠羹的味道,眼中開始有了色彩,原來大殿中厚重的錦緞已經被換成了輕柔的紗綢,色彩明快又利落,宋彌爾覺得自己也似乎明快了許多,先前不明白的事情現在想明白了,先前不願意去想的事情現在也覺得好像沒有什麼大不了了。

伴着一滴淚滑落眼角,宋彌爾終於動了動,周遭忙忙碌碌的宮人發現動靜,就像被點穴一樣,屏了呼吸,站在原地用低着頭,眼睛都不約而同地聚焦到宋彌爾腳下的地磚上,生怕自己動了動,就打擾到雕花榻上宮裝美人的行動。

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宋彌爾誇張地伸了個懶腰,坐直身子跺了跺腳,“浴蘭,我的花膠羹冷了嗎,快給本宮端來,吃完了待會還要戰鬥呢!”宋彌爾做了個鬥志昂揚的手勢,使勁眨了眨眼睛,睫毛上的水光一點點消失不見,“沒呢,婢子這就端來!”角落響起浴蘭細軟又輕快的聲音,遠處帶着宮人抓緊時間趕工的清和,默默地凝視着正吃花膠羹吃得歡快的宋彌爾,嘴角慢慢揚起了微笑。

“娘娘,快隨初空來,待會有好一場仗要打,您可得打扮得威風點!”宋彌爾剛剛放下碗,早立在身邊的初空便咋呼呼的嚷了起來。

“呸!還威風呢,你以爲是在打仗嗎?要不要封你個梳頭大將軍啊!”正幫着醉竹給宋彌爾選衣裳的朱律忍不住回嘴道。

朱律和初空天生愛鬥嘴,一個說東另一個就非得朝西,一個說好另一個一定就要貶低。倒不是她倆有什麼仇,沒事的時候她們又好得像一個人似的,就是沒事愛拌拌嘴,用朱律的話來說,就要以吵架的方式增進感情。

”好啊,封我個梳頭大將軍,你除了跟我拌嘴就沒什麼本事了,你就給本將軍當一個馬前卒吧!”初空裝作勉爲其難的樣子,還在虛空中撫了撫自己不存在的鬍鬚。

“你纔是馬前卒,你方圓五百里都是馬前卒!”朱律氣得跳腳,說出的話也不經過腦子。

“哈哈哈哈,方圓五百里的馬前卒,朱律,我也是第一次聽見還有這樣的馬前卒!”宋彌爾笑得前合後仰樂不可支,浴蘭沏茶的手抖了抖,清和已經笑得趴下,淑節在一旁溫溫柔柔地抿了抿脣。

整個屋子因着宋彌爾有了精神而重新恢復了往日的歡聲笑語。一番調笑之後,初空和醉竹開始認認真真給宋彌爾打扮起來。

上着繡刻絲瑞草雲雁廣袖雙絲綾鸞衣?,下着一條十二幅勾寶相曳地鳳尾裙,外邊罩着件烏金羽紗暗花挑絲衫,又要顯得皇后身份威不可侵,又要表現出“你們都是些小嘍囉,本宮纔不屑與你們”的漫不經心,因此初空給宋彌爾側擰了一個隨雲髻,髻如隨雲捲動,斜斜地轉向一邊,右側插了支九鳳繞珠赤金纏絲珍珠釵,一對西瓜碧璽耳墜子,一對福祿壽的玉鐲子,畫了一個遠山眉,用淺色的胭脂描了描脣,宋彌爾滿意地看了看鏡中模糊的自己。

一旁的醉竹乏雪比不得另幾個打小就服侍宋彌爾的,早在宋彌爾點上胭脂的時候就看呆了去,乏雪盯着宋彌爾的臉,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失禮,吶吶開口:“主子,你的眼睛像一個漩渦,爲什麼我不是一個男人呢,還好主子進了宮,當了皇后,不然誰奉得起您這樣子的啊。。”

宋彌爾剛剛營造出來的氣勢瞬間弱了去,她好笑地挑起乏雪的下巴,低頭湊近,吐氣如蘭,媚眼如絲:”好乏雪,你主子我真的有那麼美麼?“

乏雪在宋彌爾的蠱惑下,已經一屁股癱坐在了地上,整個人神思恍惚,找不到北。

“娘娘,您就別在逗弄乏雪了,她心思單純,瞧您把她給嚇得。”淑節忍不住出聲,一邊挽起了乏雪。

“嬤嬤,您疼乏雪都不疼我了,彌兒不依。”

宋彌爾眨眨眼睛,抓住淑節的手不住搖晃。剛剛那個惑人的女妖又變成了一個吵着要糖吃的天真少女。

“好好好,疼你疼你,可別再搖了,你淑節嬤嬤的手都要被你給搖斷了。”淑節裝作無可奈何地扶着額,嗔怪地睇了宋彌爾一眼。

“娘娘,貴妃淑妃她們快到宮前了。”少侍允從輕手輕腳從門外進來,低聲稟告。

“到了,那我們就準備——”宋彌爾放開淑節的手,站直了身子,撫了撫鬢角,脣邊浮起了一個若有若無的笑意,“唱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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