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宴還未開始,太后與皇后正招呼了各家官員的眷屬在碧梧殿的偏殿吃茶。【ㄨ】這是新皇自登基以來,外命婦們頭一次進宮參拜,能接到旨意進宮的,證明自家的相公或是直系的親屬,正是陛下的肱股之臣,在御前得了聖上的青睞,自家的親人在外頭得到了賞識,自己在裡頭也不能拖他們的後退,故而外命婦和各官眷也都卯足了勁,往太后和皇后身邊湊,各各都喜笑顏開,搶着與太后皇后套近乎。
今個兒太后穿了個暗硃色鑲金絲萬福立領狸毛長裙,外頭罩了件石青色印暗銀竹文的比甲,頭上戴了個松鶴的抹額,自打自己親生兒子登了基,執掌鳳印的又是自己從小看到大的心疼到心尖尖上的姑娘,太后素來又是個不留戀權勢,眼高意遠的人,於是早早地便不理宮中事務,成天在自己的壽康宮裡聽聽小曲,見見媳婦兒子,沒事或者和隔壁的太妃們聊聊天。沒有丈夫寵愛別的妃嬪自己還要裝大度的心酸,也沒有自己的宿敵在面前耀武揚威的折磨,剩下的太妃都是當年或與自己交好或是宮裡邊的人精,如今在自己身邊都是一個勁兒地恭維着自己,如今太后看起來,比先皇在世的時候還要年輕一些,本來也就四十左右的婦人,保養得宜,若不是她那雙看透世事飽經滄桑的眼,誰看着也覺得太后不過三十出頭,在有外人的場合裡,還要靠穿深色的宮裝才壓得住色。
圍在太后下首的外命婦們,生怕太后不理會自己,拼了命般地使勁誇讚太后的容顏不老、鳳體安康,好在能入宮參拜的命婦們,大多都是在家中執掌中饋的大婦了,雖是恭維,倒也讓人覺得春風拂面,和煦可人,沒有半點諂媚之態,太后也就欣欣然地聽着,面上半分神色不顯。
誇讚了半天,眼瞧着誇讚之詞都要快說膩,必須得換一個話題了,一個着了梨花青衣衫的婦人在須臾的靜默中笑着開了口:“太后娘娘這抹額可真真精緻,瞧着這仙鶴,纖毫畢現,神態怡然,乍眼一看,就像快要展翅飛入青天似的,繡這抹額的人,怕是用了十二分的心思,真真是心靈手巧!”
太后聽了這話便彎了彎嘴角,她定睛朝那婦人一看,原來是鄧全福的夫人米氏,笑意也就更深了,只見太后笑着撫了撫抹額,拉過一旁一直坐着抿着笑的宋彌爾,對着米氏笑道:“你這張嘴啊,可真是能說會道!你再這樣誇下去,哀家倒是欣然受了,可哀家這兒媳可怕是要羞煞了也!”
本來坐在一旁靜靜地聽命婦們恭維太后的宋彌爾突然被太后推了出來,於是便朝着衆人微微一笑,也不胡亂搭話,只是朝太后望了一眼,卻做足了小兒女的情態。
在座的都是人精,知道這是太后向大家發出的一個信號,各自的思量在自己的肚子裡打了個轉,有的命婦便已經迫不及待地開了口。
只見大理寺寺卿的夫人搶先一步開了口:“妾身正要誇讚太后這抹額做得別緻,卻叫米妹妹佔了先機,都怪妾身的嘴笨,想了半日也沒想出該用什麼好詞來形容這針腳花樣呢。”
太后也受用地笑了:“就你是個嘴笨的,哀家也不會十分地嫌你,”說到這裡,太后話語一頓,然後在那大理寺寺卿周氏一臉受寵若驚喜不自勝地表情中接了下半句:“頂多也就是嫌棄個七八分吧。”
那周氏也是個知情識趣的,聽了這話,立馬誇張地做了個委頓的表情,配着她那略顯無辜的八字眉,可真是逗得滿堂的笑聲,連刻意板起臉的太后也繃不住了,拉着宋彌爾的手笑得前仰後合的,睇着那周氏:“你可真是個人精!五百年前,怕是和那孫猴子是一家吧!”
太后的話一出,又是惹來一頓鬨笑,也夾雜着別的命婦的暗暗眼紅嫉妒,宋彌爾坐在高臺上,將下首一衆人的神情盡收眼底,面上不顯,心頭卻覺得短短几刻鐘,倒是像看了一場百家戲,衆生百態,一清二楚。與以往在下頭坐着揣度別人的神情語意的“身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不同,如今看這衆人,倒有了一覽衆山小的心態,倒是心中五味陳雜,說不上是欣喜是釋然還是別的什麼。
宋彌爾心中翻雲覆雨,在別人眼中卻成了高深莫測。從宮裡頭收到的消息,都說如今的皇后是個年紀十分年幼的嬌小姐,往昔在閨閣中時也未曾聽說過她的才名,上頭幾個姐姐都素有才情,輪到她了,卻籍籍無名,想來怕是個不怎麼拿得出手的,選上當皇后,也不過是因爲有個丞相的爹和與太后交好的娘罷了,恐怕在宮中也是個擺設,遠遠比不過那豔光煞人的又是太后侄女的貴妃風光。
後來又聽說她十分受陛下的喜愛,在場的大都數人,也不過覺得怕是陛下爲了照顧丞相顏面的手段,一個身量未足的幼女,拿什麼和其他貴女相比?陛下正直青年,一個幼女能滿足得了什麼?故而,誰也都沒有真的將這皇后十分慎重地放在心上。今日來的命婦們十有七八都帶了自家十六七歲待嫁閨中的女兒侄女孫女外孫女,其中什麼意思不言而喻。帶着人來,也含了試探在裡邊,若是皇后強勢太后陛下不喜,也可以推說自己不過是帶家中姑娘來見見世面,開開眼界,往後好嫁人,可若是帝后不睦,皇后軟弱,太后又不待見,若能得了貴人青睞進了宮,也自是一番好算計。
剛剛衆人只圍着太后說話,也是有幾分不給皇后面子的意思,自太后皇后進了殿,皇后便未曾開口,於是衆人便也未曾將注意力放在她的身上。便是有兩三個小姑娘自以爲不着痕跡地打量過宋彌爾,卻也未曾瞧出什麼花樣,注意力一下子又被長輩們的話給吸引住了,緊着心想着要討好太后,哪裡還顧得上去看那未曾放在心上的小皇后呢。
可萬萬沒想到,太后卻是一把將皇后給推到了衆人的面前,神態語氣中不乏親暱,衆人便不得不好好重新審視一番這位皇后娘娘了。
只見她着了身真紅蹙金雙蕭牡丹宮裝,外頭罩了件滿珍珠暗紫妝緞狐腋披肩,紅寶石鳴凰綴珠額飾,後頭斜插了只累金絲虎眼石垂絲海棠步搖,因爲未到正兒八經宮宴的時候,滿頭便只有這兩幅首飾,斜梳了個鸞鳳髻,紅寶石的額飾剛剛綴在了宋彌爾的額間,配着她如貓兒般剔透的桃花眼,水滴瓊鼻,棱形紅脣,只一眼望去,便覺得有如無邊春色,見之忘俗,移不開眼。
分明已是冬季,衆人卻好似見着了一幅粲然春色圖,究竟是誰說小皇后面目模糊年紀幼小的,不說別的,單單只是這一副好容貌,便勝過了世間七八成的姑娘,只要不是個蠢的,哪裡少得了帝王的寵愛呢!
又見這皇后娘娘像是沒有感覺到衆人若有若無地審視似的,半垂着眼,波瀾不驚地抿着笑望着太后,眼中的孺慕之情甚深,太后也一隻手拉着皇后的手不鬆,笑了那周氏一陣後,另一隻手卻是又將自己面前的一盤子定勝糕往皇后面前推了推,語氣溫柔,笑意加深:“你這孩子,坐這裡半天,也不開口,就聽我們這些老婆子插科打諢可是無趣?”
衆人便又瞧着皇后掩脣輕輕一笑,眉眼彎彎地開了口:“哪能呢,兒臣正聽得起勁呢!正琢磨着學學周夫人,也能時常逗母后開心。”
皇后開了口,聲音軟糯,顏色靈動狡黠,衆人又才覺得這確是個沒有完全張開的姑娘家,但若要說她是幼女卻也不像了,方纔在那裡那麼一端坐,容色姝麗端莊,卻是能撐得住這場面,說話行動間露出的些許小兒女情態,又嬌俏靈動,如今便是這番模樣,若是再過上一兩年,還不知皇后會成長到哪般,不少帶了女兒侄女的,已經悄悄打起了退堂鼓。也有那不服氣的少女,幾欲與比自己還要小的皇后較量上一番,可見那皇后眼波流轉,眼神若有若無地從自己的身上飄過,又不知爲何突然泄了氣。
又說太后聽了宋彌爾的回答,睇了眼宋彌爾,隨手拈了塊茶點便往宋彌爾的嘴裡塞:“瞧這張嘴甜的,來之前怕是抹了蜜吧!要哀家說呀,你可什麼都不用學,就往哀家這面前一站,哀家就開心了,誰不知道你是個喜人的呢!”
“可不是!挑起話頭的米氏也笑眯眯地開了口,一臉的歆羨:“娘娘的臻善純孝正是我們這些大曆的女子的楷模!我本還納悶太后娘娘怎麼比臣妾五六年前離京來磕頭的時候看着更年輕了,目下可總算是找着原因了。”說罷,瞅了瞅太后頭上那抹額,將那抹額視若珍寶的神色溢於言表。
米氏剛回京城不久,她的丈夫如今正是京畿衛的總兵,正是新皇登基後從邊防調回來的皇帝親信,五六年前離京,也正是在太后與還是皇子的沈湛的推動下去了兵營熬資歷,也是在早在十年前便站在了太后一隊,支持沈湛登基的忠臣。因此,雖說這米氏已不在京中多年,打扮明顯與在列的各位貴婦小-姐格格不入,多年的軍旅生活,也讓她養成了些許邊關將士的豪情和直率,也不似京中婦人一般說句話非得拐着彎兜個圈,但她在太后心中的分量只增不減,故而有些話只有她能說出來,若換了別人敢拿太后的樣貌年紀開玩笑,今晚就別想順當走出這宮門了。
果然,太后聽了米氏的話,不但沒惱,反而笑意更深,她瞟了眼米氏,對着皇后說道:“瞧瞧,又是個進宮前吃了蜂蜜的,哀家可是要讓杭夫人找杭大仁好好問問,京城裡的蜂蜜是不是都降了價,咱們這些女眷一個兩個怕是都吃了足足的一罐!”
杭夫人易氏是戶部尚書杭之珩的夫人,大女兒早已出嫁,膝下還有嫡親的三女兒與幺女,三女兒正好十六歲,另有庶女兩名。但杭夫人今日帶在身邊的是卻自小疼愛的幺女,不過十二三歲的年紀,杭夫人也未曾有過將她送入宮的想法,不過是聽說皇后娘娘年幼,帶着年紀相仿的女兒許是能更好地與皇后套套近乎,也順帶表表決心:我們家沒有讓女兒入宮的想法,皇后娘娘儘可放心。
旁的人明不明白杭夫人的做法,宋彌爾不知道,但她知道自己的母后——太后娘娘定然是明白了。要不然,怎麼會單獨將杭夫人點出來表示青睞呢。
那杭夫人也是個上道的,見太后娘娘這麼一說,趕緊將自己的小女兒往身邊一帶,故作一副眉頭不展的樣子,“臣妾就說爲何我家囡囡成日便嚷着要吃甜食,合着源頭在這兒!臣妾還不明就裡,將她好一頓數落,原來我的囡囡是爲着讓孃親高興,我的囡囡,爲娘錯怪你了!”說罷,還湊上去假裝親了親那小女兒的頭旋,又惹得周圍的貴婦們一陣發笑。那小女兒還未抽條,膚色又白,像個雪糰子似的,還未明白大人們話中的意思,眨巴着小鹿般的大眼,見衆人們都盯着她看,害羞地紅了臉,又不知該說什麼做什麼,整個人站在那裡手足無措,倒是更惹人憐愛。太后見了,從一旁立着的云溪那裡取了個雲緞鑲金線的小袋子,裡頭鼓鼓囊囊的,看着沉甸甸的,太后拿在手裡朝杭夫人的小女兒招了招手,“快來。”
杭夫人見了,抑制住激動輕輕將女兒往前頭一推:“還不快去。”
那小女兒懵懵懂懂地走了上前,太后抓了她的一隻手,將那小袋子往她手裡一塞:“快藏好回去買糖吃,不給你娘看見。”
那小女兒別的還迷糊着,這句話倒是聽懂了,眼睛一亮,歡歡喜喜地雙手接過了袋子,大大方方地朝太后與宋彌爾拜下去,朗聲謝着賞。
太后擺了擺手,“可別謝哀家,這小錦囊是皇后娘娘備下的,專門給你們買糖吃,哀家可什麼都沒有操心。不過就是拿皇后的東西做了個順水人情,小傢伙,要謝你就好好謝謝皇后娘娘。”
那小女兒怔了怔,不過片刻,又迅速起了身子鄭重地朝着宋彌爾的方向行了個大禮,“臣女謝皇后娘娘賜糖!臣女定然如同皇后娘娘一般,做一個孝順孃親的人!”
那小女兒一張小臉繃得緊緊的,鄭重其事地說了一番話,又將大夥兒給逗樂了。太后放佛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指着杭夫人:“你這女兒是個好的,快些緊着多養些時日,哀家看啊,不出兩年,尚書府的門檻怕是都要被冰人給踏破嘍!你就趁着兩年多買些糖,免得以後想給給不了咯!”
太后這話一出,明擺着以後這杭家的小女兒便有了純善純孝的美名,以後說親怕是隻有別人眼巴巴等着杭家挑選的份了,杭夫人聽了這話,真真如同,寡淡的嘴裡抹了蜂蜜,七月天吃了冰湃的西瓜,冰霜日手裡握了剛烤好香噴噴的紅薯,可真是怎麼想怎麼美,今日進宮的一大重任也算完成,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神色間也鬆快了許多,也馬上接了太后的話繼續活躍着殿中的氣氛。
杭夫人爽快了,其他的貴婦們心中或多或少就有些忐忑了。到如今誰還看不出來太后是鐵了心要將自己的皇后兒媳捧在手心裡寵着的,那皇后親手繡的抹額什麼時候不戴,偏偏今日戴出來,這信號還不夠明顯?言談話語間句句不離皇后,看着樣子,也不像是爲了維持體面裝的,太后娘娘是正兒八經喜歡這兒媳啊!也難怪,瞧皇后這樣貌、這通身的氣派,若是給自己做兒媳婦,自己怕也是十二分的滿意,更何況太后與皇后的孃親從姑娘起便是閨中密友,皇后又是太后看着長大的,怕是跟自己養了個女兒似的!這些夫人這時纔開始有些懊惱,怎麼就忘了皇后娘娘作爲長公主的伴讀,幾乎是從小便長在宮中,外頭未聽說過她有什麼才情那才叫正常,恐怕才情早已讓陛下太后得知,纔會剛剛及笄便進宮做了皇后!
這樣想着,有好些夫人不知不覺間都出了冷汗,自己究竟是如何迷了心竅,連門都沒有摸清,第一年的臘八宴便急哄哄地帶了待嫁的女兒孫女來宮裡,這不是司馬昭之心嗎!如今可好,指不定便被太后與皇后娘娘給記上了。
更何況太后娘娘前頭話裡的意思,連太后賞給小輩的金裸子都是皇后給準備的,太后還十分地高興,這宮裡,莫不早已是皇后娘娘的天下?自家的女兒在這個節骨眼上進了宮,怕是明面上便站在了皇后與太后的對立面去,以後再宮裡還能討得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