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七十一)白日無光哭聲苦

王福才什麼都顧不得,爬起來慌慌張張跌跌撞撞到了牀邊,問朱律:“這位——女俠,俠士,我的媳婦怎麼樣了,有沒有什麼?”

朱律把了半天,“放心,沒事,受了驚嚇又有些氣血不足。”末了她又看了宋彌爾一眼,半是譏諷半是問道:“如今你說的那些惡人都已經死光了,爲什麼你們的馬大人還不開城門,放你們出去?放物資進來?你可知道儋州根本就不曾受災,日日天氣都很好,你可知道昨日本有一車商隊要進兗州,他們那一車東西,不說讓人人都吃得滿嘴油光,但至少能讓你媳婦腹中骨肉活得再健康些,可他們卻半道被劫,差點就死於非命,如此,你們還覺得,你們的馬大人,當真是個爲你們着想的好官嗎?”

王福纔剛松下去的一口氣復又提起來,他面色變換好幾次,他也不是傻子,倘若之前自己身陷其中,不能客觀地看待事實,可這位女俠一提醒,他就算真是傻子,也能明白三分。

如果——如果不是馬大人一開始堅持要關城門,如果不是他說,四面處處都受災嚴重,他們要保住自己這一畝三分地,如果不是他們這些人自私,生怕外頭流民進來搶了他們的東西,就算都開始人吃人,也仍然惦記着守着城門,直到大家都殺得累了,死光了,城門沒有人守了,可仍舊沒有人打開城門,等別人進來,或者自己踏出去一步。因爲他們都汲汲營生,瞧着想着吃人,或者瞧着那吃人殺人的人,等着馬大人按時發放救濟糧。

王福才的媳婦又“嗷”地一聲哭出來,王福才癱軟在地上:“你們不是要找馬大人——馬江的出住嗎?我告訴你們。”

······

馬江住的地方也特別好找,原先知州府邸早就被人砸光燒光,馬江便與自己的妻兒一道,搬去了相鄰一個區,原先一座空置的鄉紳的宅子。

宋彌爾三人到的時候,馬江正點着夜燈,連夜覈對賬本。

張家明日兩袋米、一兩三線肉一兩裡脊,王家明日一袋米,半袋陳米,如是,庫中還剩下大米數斤,豬肉數斤。

旁觀看來,當真是兢兢業業一心爲公的父母官。

宋彌爾站在外頭冷笑一聲。

馬江手上一抖,毛筆劃了老長一條線,他十分害怕:“誰?!”

朱律也跟着笑一聲:“馬江,如果我說我是被你害死的三千百姓中的一個,你會不會嚇破膽?!”

馬江“騰”地站起來,想來窗前看,又猶豫着縮了半步回去,“誰在外面裝神弄鬼?!”

宋彌爾三人也不囉嗦,徑直推開房門走了進去。

朱律將馬江從座位上一帶,阿影關門,宋彌爾徑直坐在了正對着的竹椅上。

馬江大驚失色,“你們究竟是誰?!”

宋彌爾起初不說話,等到馬江被朱律押着,半天不得動彈,臉色變了又變,又覺得這三人莫不是抓着了自己的把柄,大聲嚷嚷了好幾聲,也不見有人來救他,這才心頭一涼,覺得完了。垂頭喪氣,終於輕聲細語問她們,究竟想要做什麼。

宋彌爾問了第一個問題:“不知馬大人今年貴庚?”

馬江想說你問這個幹什麼?脖子上一把刀比着,忍了忍沒好氣道:“四十六。”

“四十六歲啊,”宋彌爾嘆了口氣,“據說馬大人在兗州知州已經十年了,如今正是快要考察政績是否能夠回京的時候,三十六歲便做了外放官,還是知州,按照朝廷的慣例,在京中至少要任滿八年纔會考慮外放,咱們就拿八年來說,馬大人大概在二十八歲考上了進士,甚至還是榜眼——洪文至今的狀元探花我大致都清楚,是沒有馬江這個名字的。照這樣來說,馬大人也可以算是年輕有爲,倘若兗州政績考覈滿優的話,回了望京想來至少也是要進六部的,起碼也是個從四品,難怪馬大人處心積慮,也要將兗州的事情給瞞下來。”

馬江如今已經不是驚懼能夠形容得了,他抖如篩糠,一雙腿早已癱軟,顫聲問道:“你,你究竟是誰?”

“我是誰?問我之前,馬大人不如先告訴我,你是爲何要緊閉城門,又是爲何要濫殺無辜?”宋彌爾以勢壓迫。

馬江更是害怕,放佛他眼前坐的,不是一個面目平凡的姑娘,更像是州巡撫、將軍王爺一般。

“別想着隱瞞,該問的,我們都問得差不多了,如今,不過是在你這兒走個過場,答得好,你的位置咱們還可以考慮考慮保留,若是答得不好——不知馬大人可知道‘南春之變’?”

“南春之變”實質上就是沈湛和宋彌爾南巡發生那些事情,他們這些官場中隱晦的說法,指的就是那些人心不足蛇吞象的地方官員們,一時糊塗着了別人的道,險些釀成大錯,最後死的死、流放的流放、革職的革職。這種說話只有身在朝廷的人才會知道,而且只有高位之間纔會互通消息,自己的妻女都不曾知曉。

果然馬江一聽這話,臉色劇變:“你怎麼知道這個?!”

也不用宋彌爾再多說什麼,他本也沒期望宋彌爾能解釋,這一切都太反常了,反常得他根本不敢有別的想法。

他醞釀了半晌,終是道:“想來你們也知道,不過就是幾場劇變的天災。

兗州小,物資匱乏,當時砸死了不少人,我一時鬼迷心竅,怕這事兒傳出去影響我考評......可是我還是做了事的!我只是想着將這段日子熬過了,雖然不允許百姓們出入兗州,可是我已經手書我的好友,讓他們調劑點物資過來——可誰知道,誰知道——

誰知道局勢會發展得那麼快——”馬江大聲辯解:“誰知道那些人會連自己的骨肉都吃了!只不過是短缺糧食啊,沒有鬧饑荒啊!我、我、我每日都在府衙前頭派粥,我們夫人和小孩吃的跟他們一樣啊!只要忍一忍,忍一忍就能熬過去,可誰知道——我能有什麼辦法!那時候我更不敢開城門了!只有殺了那些人,才能讓更多的人活下去——只要熬過這個冬季,你看,現在不是很好嗎?!我不想的,我也不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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