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 貴妃薨

158 貴妃薨

蕭衍發現沈如意死了的時候,是在鼓打三更之後。

爲了討個好意頭,整個後宮唯有永樂宮整宿整宿的點着宮燈。也是這天風大些,將一個宮燈給刮掉到地上,那聲音在空曠的宮殿裡聽起來很是巨大。

他驀地驚醒後,出了一身的冷汗。

屋子裡四個邊角處也點着宮燈,只不過燈罩是用的深色,使光看起來昏暗而不刺眼。

沈如意背對着他躺在牀裡邊,他支起身,心裡隱隱有些發怵,總覺得又看不到她呼吸時身體些微的起伏。

這些天,他每天晚上都要醒上好多次,有時他甚至感覺到她沒了呼吸,總是確認再三。

今晚他也像往常一樣,可是,卻又不像往常那樣,他能感覺到她的呼吸。

他感覺不到。

頓時,蕭衍只覺得腦中一片空白,他甚至想不出一切都是他的錯覺,還是……真的。

“青青?”猶豫再三,他還是輕輕推了推她。

等了半晌,仍不見她回答,他才伸手將她整個身體輕輕扳過來,此時根本意識不到他的手在微微顫抖。

她平躺到牀上,俏臉在昏暗的燈光下明明滅滅,眉眼依舊,只是無論他再怎麼搖動她,她再不會像從前被他驚醒時,一腳踢過來,或是無奈地嘆自習,握住他的手送到嘴邊去親了。

她不會再安慰他,這個人……也不再是她。

會不會這個身體死了,她又重新在這個身體裡重生?

蕭衍忽然福至心靈,緊緊盯着姜湄的身體。

至少,這種可能也是有的吧,他想。

以前她重生不也是俗話說的借屍還魂?如今借同一具身體。也不是那麼不可思議的事。

他就一直盯着安然閉着的眼睛,如果她活過來,眼睛肯定會最先有動作。

於是,他就這樣坐着,手掌下意識地握着她逐漸冰冷的手,直到天光大亮,他仍一無所覺。期間腦中想過什麼。他完全不記得。就好像這一段時間只在眨眼間就過去了。

這些天皇帝待在永樂宮其實也不完全是不理政務,只是將批紅的責任交到司禮監,由陳槐全權負責。

按照平時皇帝和貴妃的日常。兩人大清早就該起來在宮裡手牽手繞上一圈,然後皇帝秀恩愛地抱起貴妃回去用早膳,大概巳時就該一邊聽奏摺一邊口述,再由陳槐回覆。期間貴妃坐陪,皇帝一邊聽着。一邊還要喂些小零嘴給貴妃。

總之,除了出恭和沐浴,帝妃這倆貨就和連體嬰是一樣的,半刻也離不開。

這天早上。每天辰時送來湯藥的醫女都過來了,帝妃還是未起,陳槐心裡隱隱覺得不妥。在門外輕輕喚了兩聲,仍是沒有迴音。他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

硬着頭皮輕輕推開門躡手躡腳地走了進去,一邊走一邊還掐着嗓子小聲道

“秉陛下,貴妃娘娘的藥——”

陳槐的話戛然而止。

挑開屋裡隔開外間的珠簾,就見皇帝跟個木頭人似的坐在牀上,目不轉眼地盯着貴妃的臉,貴妃平躺在牀上,臉上發青,分明是早沒了呼吸,死透了。

陳槐頭髮根兒都豎了起來,渾身從腳底板往腦瓜頂颳着陰風,也是他這麼些年見多識廣,否則當場一嗓子嚎出去驚了駕,皇帝掐不死他,也少不了一頓板子。

“陛、陛、陛、陛下。”陳槐無助地摸索上前,小眼睛直往貴妃臉上瞧,確認是死了,才悄聲湊到皇帝跟前。“貴妃……去了。”

半晌,蕭衍纔回過神,動動脖子,忽然覺得脖子疼,用另一隻沒握着死人的那隻手摸了摸脖子。

“是啊,朕知道。”他道:“朕是看再等等,興許她還會回來。”

陳槐欲哭無淚,他們說的是一個人,一件事嗎?

貴妃不是去旁的宮裡躥門子,她是死了,死了還能回來,不就是詐屍還魂嗎?!

“陛下,”他試探地道:“是不是要通知禮部——”

“再等等。”

“……那皇后那裡?”

蕭衍不耐煩地皺皺眉,陳槐眼疾手快立馬退後一步。

“小的知錯。”

“再等等,朕說再等等,你聽不懂?!”

陳槐淚目,“等多久啊,陛下……這,貴妃娘娘這麼放着不是回事……陛下節哀啊……”

蕭衍腦瓜仁一陣陣地抽疼,瞅瞅四周已經天光大亮,陽光刺目。

“現在什麼時辰了?”

“辰時。”陳槐瞅瞅皇帝,又瞅瞅貴妃。

皇帝臉色除了沉重點兒,疲倦點兒,看着有點兒蒙圈犯傻,也不是說看上去悲痛欲絕,眼睜睜天就要塌下來,撒手就要撒貴妃去的架式。可他怎麼看着就覺得這麼詭異?

總不會,皇帝坐這兒就是一直奔着等貴妃回來,纔沒叫的人?

這是死了多久啊?

陳槐直眉愣眼,摸不準皇帝是個什麼心思。

皇帝也不吭聲兒,握着貴妃的手,三個人就好像陷進了死循環,也不知過了多久。

陳槐這顆小心臟都要嚇犯了病,直抽抽地疼。

“陛下——”

“你怎麼還在這兒?”蕭衍揉揉額際,“下去。”

就把貴妃放這兒,皇帝這算是守靈啊,還是守屍啊?

陳槐欲言又止,真要讓他死諫他還做不出來。誰知道才走兩步,就聽皇帝忽然又把他叫住

“陳槐,你去叫人查查後宮,有誰是死後又活過來的,有消息了速速來報。”

陳槐以前不是沒聽過皇帝和貴妃說過類似的話,什麼重生,什麼死後又活回來,他以往還自我安慰地抱着皇帝肯定是在開玩笑耍人,卻不料皇帝當真是這麼想的。

所以。一直等着?

“……是。”

陳槐走兩步又回來,硬着頭皮道:“陛下,貴妃是去了,可該準備的——”

蕭衍沉吟半晌:“明天吧,明天如果還沒見她回來,就發喪。”

陳槐不敢再問,生怕將皇帝給刺激的犯了瘋病。撒丫子就溜了。

整個兒一天。別說是批閱奏摺,還是準備貴妃的後事,皇帝根本連牀都沒下來。就那麼從早坐到晚,又從晚上坐到了大天亮。

事出突然,皇帝又是這麼個精神不穩定的狀態,他不休息。陳槐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休息,就這麼跟了一宿。最後太陽升起,皇帝連牀都下不來,好懸腿麻一腳踩空,跌到地上。

陳槐一把扶住皇帝。眼角的餘光看到皇帝眼眶紅紅的,似乎終於在心理上認知了貴妃的死。

他總算鬆了一口氣。

“按貴妃禮,風光大葬吧。”蕭衍頭痛欲裂。眼前全是之前這些天他們相處的一幕幕,這身體雖然不是他愛的那人。到底也寄居過。

蕭衍突然對‘寄居’這詞很感興趣,覺得很是好笑,不自覺地笑了一下。

這可把陳槐給嚇的全身的汗毛都立起來了,“陛下……您還好嗎?”

可別是瘋了吧?

蕭衍看了看陳槐,“朕有點兒困,你看着貴妃的喪禮,着禮部議。”他頓了頓,“還有,派人去御花園的小樹林,有人要來見朕,就帶她來。”

陳槐陡地瞪大了眼睛,去御花園十個有九個是奔着見皇帝去的,皇帝這是……貴妃一死受刺激太大,一下全看開了,馬上就要開始新的春天嗎?

九月初四,貴妃薨。

姜貴妃的死可以說轟動了整個京師,並且呈輻射狀四散開去。無非是皇帝又剋死了新的寵妃,爲皇帝的豐功偉績又刻下新的豐碑。

章和帝關上長樂宮大門,拒不見大臣三日,便一切恢復如常。兢兢業業地批奏摺,隔三岔五地跑去和虎弟豹兄打仗,連一向不踏足的後宮都進去了,五天一小宴,十天一大宴,上上下下的妃嬪齊聚一堂。

從古至今就沒這麼知書守理,男女同席的典範。

妃嬪不媚上邀寵,皇帝也不是看對眼兒就打包回長樂宮侍寢,就是安安靜靜地吃頓飯,然後各自散去。

旁人不知道,陳槐卻知道的門兒清,整個後宮拿瘟神似的看皇帝,生怕被皇帝看上眼兒,沒過上幾天好日子就給剋死了,最初一個個赴宴還都心驚膽顫的,總有人找藉口不來,就怕萬一自己個兒這天生麗質難自棄,將皇帝迷個七葷八素的,再落個紅顏薄命。

後來是見皇帝就是個千古難得一見的正人君子啊,目不斜視,連多看一眼都沒有的,也都放開了心胸,就是吃頓飯嘛。

沒寵的日子過慣了,省吃儉用一年也就年節能得着些好吃食,如今皇帝請客,衆妃也就不客氣地大快朵頤,如果不是怕太丟人,讓宮女太監們看見笑話,她們都想帶着盤子打包帶走。

皇帝的心思顯然不在這些妃嬪上,除了宴請妃嬪們吃喝,每逢初三初五初七都要去御花園小樹林逛逛。

若是宴請妃嬪,陳槐心裡還畫弧拿不準,一見皇帝成天往小樹林鑽他還有什麼不明白,皇帝心心念唸的就是貴妃重生,他這些天裡外忙活分明就是等貴妃呢。

皇帝這人,看着太正常——當然,對比是以前,本身他就喜怒無常,現在也不過和以前一樣,看不出變|態的地方。

可是凡事牽扯到貴妃,就透着股子瘋癲。

重生?

這事不靠譜,而且還是死了又活,活了又死的,拿這身體當衣裳換呢?

皇帝用情至深,總要有發泄的管道,待時間過後,估計也就好了。陳槐嘆道,頂好是再找哪個漂亮的妃嬪,來抒解一下。可問題是姜貴妃這標竿豎立的太高,容貌在後宮那都是出類拔萃,一出場豔壓一車一捆的妃嬪,再在剩下這些人裡扒拉,還真不好找啊。

直到日子進了十月,接連下了幾場雪,皇帝越發陰鷙,那氣勢萬鈞,瞪上誰一眼,膽小兒的立馬就嚇尿。

這也就是大冬天的,一個個穿的衣裳都厚實些,裹的嚴實,不然整個長樂宮都瀰漫着一股尿躁味兒了。

陳槐接到小太監的密報,是在個大太陽天,前一天下了一場小雪,樹枝上掛着一層雪。

皇帝留了五位內閣大臣用膳,茶點纔上去,陳槐猶豫了下,還是一咬牙把話遞了上去。

當時皇帝正喝着茶,一聽陳槐的話,手微微一抖,將茶盞放回桌上,陳槐站在後面,分明瞧見皇帝手一直在顫抖,不過被他刻意隱在桌下,不想被人瞧見。

“朕……有急事要處理,幾位大人慢聊。”

皇帝估計當下只能想出這麼兩句來應對,扔下一屋子大臣,連大氅也沒時間披上,甩開大長腿往外就跑。

陳槐只好捧着金絲繡線的大氅倒飭着小短腿一路在後面追,好在他早備好了轎等在宮外,他趕過去的時候,皇帝不耐煩地等在轎外。

“是哪裡?”蕭衍鼻尖冒汗,鳳目嗖嗖冒着亮光。

所以說,他跑的是什麼?連地方也不知道!

陳槐好懸沒背過氣去,氣喘吁吁地道:“……冷宮,陛下——”話沒說完,就見皇帝一俯身就鑽進轎內,高聲道:“去冷宮!”

“……”

陳槐滿腔的話全咽肚裡頭,連大氅也沒機會遞給皇帝,他就這麼一路捧着去了冷宮偏僻處。

事實上,他不知道貴妃當真重生到冷宮,對皇帝來說是好是壞。

別朝的冷宮大多是距離皇帝宮殿最遠,最爲偏僻不得寵的妃子住的地方,被民間戲稱或是統稱爲冷宮。但大晉一朝,冷宮是確實存在的,那裡關押的就是犯了錯,又罪不治死,反正皇帝不想看見就貶進冷宮。

章和帝一朝還沒有哪個妃嬪有幸讓皇帝那麼膈應,冷宮基本是空的。

平日只有兩個老太監和老宮女去打掃,這個據說死了之後又活過來的,據說年紀還不算太老,但少說也有三十多歲了……誰長的好看,有門路的會去冷宮啊。

陳槐越想越是害怕,默默地打了一路的寒顫。

冷宮裡雖說沒什麼好處,但管理寬鬆,幾個人想幹就幹,不想幹就歇着,那大齡宮女是掃雪時一頭撞井上暈死過去,當天半夜才又活過來。疼了一宿,就去醫女那兒包了包頭,就回冷宮偏院躺下了。

皇帝到時,那宮女正捧着有個豁口的茶杯在那兒喝水,頭上鬆鬆垮垮地纏着繃帶。

兩人你看我,我看你,要是不知情的人還真當這倆人對上眼兒了。

陳槐默默地嘆口氣,還不等開口,就見皇帝臉色鐵青,轉身就走。

“這人素誰呀?你們素誰啊?到我屋裡來幹森嗎?”大宮女擰着眉,前門牙昨天摔倒時掉了兩顆,說話直漏風。

陳槐撫額,一臉倖存者的光輝。

幸虧……不是。

阿彌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