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闆,肉醬多少錢啊……”在一個擺着罐裝肉醬與紙包裝風乾肉的桌子面前,塔森停下了有些疲累而沉重的腳步,問着站在桌子後面倚靠着磚牆的肥胖中年男人。
“十五朗。”老闆漫不經心的語氣中帶着慵懶與睏倦,他擡起頭望了望陰雲密佈的天空,似乎正在盤算着是不是應該收拾東西回家,畢竟除他之外的小攤商人們早已經離去,只剩下他孤零零得待在這裡。
塔森下意識摸了摸自己乾癟的褲兜,他清楚自己做了從早到晚的苦力之後報酬究竟有多少,即使他有平時的積攢,但其實也並不多。十五朗幣,已經夠讓他喝五碗粥的了,也就是一整天的食物——即使旅店那種三朗一碗的粥總是稀湯寡水的,幾乎無異於喝水。
“便宜一點兒吧?”塔森試探着問道,但這立即召來了老闆的鄙夷與不滿,他甚至懶於將這不滿用語言表述出來,擺出一副拒絕回答的樣子——跟塔森這種窮小子有什麼好廢話的呢?只能是浪費口水罷了。
這時候,一個小個子中年男人湊了過來,他是個侏儒,其視平線幾乎是與老闆的桌面是平齊的,所以他只能踮起腳尖滑稽地看着桌子上的東西。
老闆依然顯得很傲慢,用眼睛斜着瞟了一眼帶着兜帽看不清臉的侏儒,嘟囔了一句:“裝什麼神秘……”
“風乾肉怎麼賣?”侏儒小跳了一下,以便抓住最邊緣的一塊風乾肉,就像是跳向餐桌找肉吃的貓。他剝開已經有些發黃的脆紙,將那深褐色並帶有着黑色斑塊的肉乾塞進了嘴裡,費勁地咀嚼着,“什麼鬼東西……”
老闆有些詫異,總算是正眼看了看眼前的這位低矮的小侏儒,但他沒有說話。
“那給我包五罐肉醬吧。”侏儒將實在咬不動的風乾肉吐在了泥地小路中,指着肉醬對老闆說道,“多少錢?”
“一共……七十五朗。”老闆的臉上漸漸起了笑意,語氣放緩了很多,他已經覺察到自己面前的這個侏儒非同一般,難道是……達爾頓?那位鷹風城伊琳家族的成員。
“你拿內臟做的?!”侏儒驚呼,他對這售價僅爲十五朗一罐的肉醬有些懷疑——在他的眼裡,這個價錢着實廉價,而在這個動亂的年代,這種東西在普通人的眼中依然算得上是奢侈品。
老闆的臉似乎抽搐了一下,只好笑道:“都是由上等的心肺所製成的,好肉在運輸的時候都被強盜搶走了……”
“上等?恐怕沒有腐爛對你來說就算是上等了。八十朗,不用找零了。”侏儒將一組八枚面值爲十朗的朗幣碼成整整齊齊的圓柱狀,放在桌子上。老闆手疾眼快,迅速一把收起朗幣,放在他腰間伸手可及的牛皮包裡面,心裡還默默盤算着——八十朗,比七十五朗還多出了五朗,除去那塊一朗兩塊風乾肉的價錢,還多賺了四朗多。他一邊想着,一邊慢條斯理地拿起小木箱,在衆多罐裝肉醬中精挑細選,他要將自認爲品質上乘的五罐賣給這位侏儒——那認真計較的程度就像是議會成員在商討修訂帝國律法。
“你是……達爾頓大人嗎?”老闆一邊忙着手裡的活兒,一邊小心地低聲問道,這和剛纔高傲的他有着天壤之別。
侏儒低下頭,用手拽了拽兜帽的邊緣,似乎恨不得將他自己的臉完全遮擋住,“不是。”他低聲回答。
侏儒看了看站在他身邊高大健碩的塔森,他的身高僅僅只是到塔森的腰間,差距之懸殊讓他顯得就像是一位年齡尚幼的孩童。塔森有着一頭髮色並不常見的灰色短髮,濃密而雜亂的絡腮鬍須同樣也是灰色,這些配合着他那張年輕的臉總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襯衣不錯。”侏儒誇讚道,至於是不是真心的就要另當別論了。
塔森看了一眼自己身旁裹着黑色披風的侏儒,低聲道謝。他的嗓音有些濃重,帶着輕微的沙啞。
“好吧。”侏儒聳了聳肩,“聽你的口音,北方來的?”
“對。”這句話塔森聽了無數遍,也不厭其煩地回答了無數遍,似乎在南方的土地上,北方人的存在總會顯得有些少見。他掏出一枚十朗的朗幣與五枚一朗的朗幣,放在老闆的桌子上,隨後隨隨便便拿起了一罐肉醬準備離開。
“你別誤會。”侏儒連忙笑道,他微微擡起了頭,塔森這纔看見隱藏在兜帽中那雙明亮的眼睛,“我可不是那些擁有地域歧視觀念的傢伙,總有人說北方人野蠻粗暴,每當我聽到這種話我真的想在那傢伙臉上來一拳!我是說真的。”
塔森笑了笑,沒有迴應,他的注意力完全在他手中的這罐肉醬上。
“看來你不善言談啊,我都沒有你的肉醬重要。”侏儒張開雙臂抱住老闆遞過來的小木箱,雖然裡面只有五罐肉醬,但還是讓他霎時重心不穩——如果他摔倒在泥濘的小路上,實在是狼狽。
“小心……”塔森用手抓住了侏儒的臂膀。他的手很有力量,甚至讓侏儒感覺到一陣疼痛,他都懷疑自己的小身骨會不會被塔森一拳給打散。
“唉……謝謝……”侏儒早已經對自己的身高恨之入骨,他故作鎮定地吐出一口氣,笑了笑,“一起到酒館喝一杯?就在前面的拐角。”
侏儒再次擡頭,塔森則再一次看到了那雙眼睛,他看了看小道拐角處緊靠着城牆的小酒館,那懸掛的圓形木質招牌隨風輕輕搖動,似乎還捲來一股烈酒濃郁的清香,那裡對他來說着實很誘人,在勞累了一天之後,塔森很希望能得到烈酒的慰藉,在吃飽喝足後昏昏睡去。
一杯能讓塔森滿意的烈酒可比一罐肉醬還要貴,更何況喝酒又不能填飽肚子。塔森搖了搖頭,他知道,今天打算開葷已經是夠奢侈的了。
“我請你。”侏儒似乎知道塔森在猶豫一些什麼,他率先在前引路,“就當是感謝你剛纔扶我一把,要不是你,我真想殺了我自己。”
塔森不好再次拒絕,他跟着侏儒一起走進了那家偏僻的酒館,找了一個靠着木質牆壁的四人方桌,兩人面對面坐下。
“達爾頓,鷹風省領主詹姆之子,伊琳家族成員。”侏儒在向酒館老闆要了兩杯烈酒之後和塔森面對面坐下,他脫去兜帽,露出一頭黃髮,並做出了自我介紹,順便也介紹出了自己的家族,這一般是“血統貴族”的習慣,以顯示自己的地位與實力,“你呢?”
“塔森。”
塔森將雙臂搭在桌子上,先是看了看達爾頓,隨後再一次簡單地掃了一眼周圍的環境——酒館內很封閉,甚至連一扇小小的窗戶也沒有,除去一位打掃着灰塵的酒館老闆,沒有任何一位客人,生意非常冷清,他就像是在觀察,或者說是在判斷着一些什麼,彷彿任何一個細節都逃不過他那雙淺褐色的眼睛。
“不夠了再要,算在我頭上。”達爾頓笑道,他就像是熟人相見一般,很是熱情。
僅僅只是一小口,達爾頓就被這烈酒辣得難以下嚥,劇烈的灼燒感讓他的臉變得通紅,而塔森則一飲而盡,過後則像是什麼事兒也沒有似的。
“來鷹風城做什麼?恐怕不是做苦力賺錢那麼簡單吧?”達爾頓問道,他看着就像是酒桶形狀的小酒杯,再也不想拿起來——這種酒據老闆所說是這個酒館中最貴的一種,名叫麥克酒,但對達爾頓來說依然還是劣質品,“我看到你今天幫鐵匠搬貨物了,如果只是單單做苦力,一個北方人何苦千里迢迢來到鷹風城呢?”
“只是路過,在這裡休整幾天。”塔森現在完全沒有心思和一個剛剛認識的人聊天,他只想馬上填飽自己的肚子,然後回到旅店自己租的客房內好好地睡一覺。
“要往更南方走嗎?如果你沒有什麼特別必要的事情,我覺得你還是在鷹風城止步吧。”達爾頓建議道。
“說說原因?”
“你知道毒蛇組織嗎?那裡聚集着一羣披着道德外衣的劊子手!現在的諾林城——也就是赤原帝國的首都,實際上是被毒蛇組織所掌控的,更爲準確地說,整個諾林省都是被控制的。諾林省的領主兼赤原帝國的國王弗蘭克已經成爲了毒蛇組織所操縱的傀儡。帝國原有的議會成員一個接着一個被殺害,現在完全是由毒蛇組織制定修改律法,只要諾林省有人違背毒蛇組織所制定的規則,不論罪行輕重就要遭受火刑以示懲罰,他們要處死不尊崇毒蛇組織的人,無論是貴族還是乞丐,哪怕是對毒蛇組織冷嘲熱諷一句,只要被發現就難逃一死。在赤原帝國一共有五省,除去最大的諾林省,其他的四省可能也會慢慢被滲透進毒蛇組織,弗蘭克下令要求每省都要遵守新律法,但據我所知,各位領主都拒絕了這個要求,弗蘭克直到最後還是暫時妥協了。”說到這裡,達爾頓搖搖頭冷笑了一聲,“當然,毒蛇組織肯定不會放棄控制剩餘四省的野心。”
隨後,達爾頓竟然出乎自己意料地拿起酒杯,吞了一口酒:“如果問我毒蛇組織究竟是如何一步一步控制帝國的國王弗蘭克的,其實我並不清楚,他們不像是軍隊以武力取勝,就好像……他們利用的是精神,用他們所謂的信仰,用他們所供奉的神。”
“你怎麼知道這些?”
“是我父親半個月前從諾林城回來後所說的,那次他去諾林城,是爲了響應弗蘭克的召見,那段時間弗蘭克召見了四省的各位領主,主要是爲了命令各位領主遵循並在各地實施新律法的事情。”
塔森點點頭,他向老闆要了一大塊價格爲五朗的牛奶麥餅,蘸着肉醬狼吞虎嚥,沒過一會兒就被吃得乾乾淨淨,甚至連玻璃罐內壁的肉湯也被一掃而空。
達爾頓看着如同餓狼一般的塔森,他從來沒有見過這種吃相——出生在貴族的他,估計這輩子都不會體會到飢餓究竟是何種痛苦。
“你的髮色本身就是如此嗎?挺有特點的。”達爾頓看着塔森灰色的頭髮以及那相同顏色的鬍鬚,“你才二十歲上下吧?不可能自然長出這種髮色的。”
“今年二十三,我的髮色從出生就是這樣。”塔森用手撥弄了一下自己的頭髮,對達爾頓露出了笑容,每當有人關心自己時,他總會很開心,因爲在這個世界,一個陌生人的關心總是十分難求的。塔森已經略微有了睏意,他現在很想提早回旅店休息,畢竟明天他就要打算離開鷹風城了,這也是他今天如此“奢侈”的原因,他想要在趕路之前滿足一下自己對肉食的需求,“你還有別的事情嗎?謝謝你請我喝酒哈,我會記得你的。”
“我剛纔跟你說過了,最好不要再往南方走了。”
“我所做的事情很重要。”塔森的眼中沒有透露出任何的疑慮或者懼怕,“不過也謝謝你的提醒。”
“既然這樣……你能幫我一個忙嗎?”達爾頓輕聲問道,並從衣服內兜中猶猶豫豫掏出了一個信封,“這是給我……妹妹的信,現在的諾林省被毒蛇組織所毒害,幾乎沒有人願意去諾林省了。如果你是去諾林城辦事,或者說是路過,能幫我把這封信交給我妹妹嗎?她名字叫特麗絲,在諾林藏書院。塔森,我承認……我確實是一直有意想要讓你幫我辦這個事情,我不會讓你白白幫忙的,我會給你報酬。你別誤會……如果你不願意,我也不會強求你的。”
還未等塔森回答,酒館的門突然被踹開,一位背後揹着一把銀劍的人闖了進來,那氣勢洶洶的樣子恐怕來者不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