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可憐的是北洋水師啊!”譚延闓在懋勤殿中接到天津來的緊急電報後,心中不禁有些悵然,胸口彷彿有什麼東西在堵着一樣,尤其是北洋水師的戰報——戰果是他所期望的那樣,真的來了個兩敗俱傷,但是……北洋水師的那些將官們能夠在最後關頭的時候肯和日本艦隊拼命,這讓他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也許自南大洋之戰的時候,他就有這種感覺了,可是到現在接到這個消息後,他眼中的淚水還是不可遏制的留了出來……
百官蒙賞在景祺閣小戲臺觀劇,臺上正在上演《羣仙祝壽》,鑼鼓喧天真是好不熱鬧。宮中演劇都是有一定規制的,根據不同的情況來決定出演不同的劇目,如果換作是皇帝的生日,那就該演《九如頌歌》了,稱爲九九大慶。這類戲遠沒有宮外流行的戲劇好看,都是大鑼大鼓,圖的就是一個熱鬧,像那桐等超級票友是絕對看不上這些劇目的,不過既然是慈禧太后賞賜,想來也沒有幾個人敢說一個不字。
禮親王世鐸急匆匆的步入劇場,在邊上觀望了一會看到翁同龢在第一排靠邊的位子上坐着看戲,便小心的走過去伏在翁同龢的耳邊悄聲說道:“翁師傅,東大洋大東溝北洋水師和日本人大打出手,結果除了兩艘戰艦和一艘魚雷艇回來之外,其他的全軍覆沒!”
翁同龢聽後身體抖動了一下,吃驚的站起來,連椅子都給帶倒了也渾然不知,看着禮親王:“這怎麼可能?!”
禮親王世鐸輕輕扯扯翁同龢的袖子,翁同龢立刻反應過來自己是失禮了——在這種場合下帶倒椅子若是放在雍正年間說不定就是殺頭破家的大禍,連坐在中央的光緒皇帝也往這裡張望,慈禧太后只是微微皺皺眉頭看了一眼後又關注戲劇去了。
翁同龢趕緊將椅子扶正後,拉着禮親王坐在一邊坐下來看戲——就是天塌下來也必須先緩和一下場面氣氛,能夠進景祺閣小戲臺的官員都非等閒之輩,翁同龢也知道自己樹敵太多,自己是帝師的身份也就罷了,現在更是借中日大戰進入軍機處統籌戰爭開銷。以前孫毓汶(yu,音同“玉”,“孫玉文”)是軍機處實際掌控者,現在老冤家也進了軍機處,仗着帝師的名頭橫壓他一頭,孫毓汶也很知趣的退到一邊看着翁同龢折騰,什麼事情都不管不問。
不過翁同龢是坐不住的,北洋水師在大清的地位他心中是非常清楚的,一旦這支水師完蛋了,那整個軍機處豈不是要集體辭職?!雖然他心中是想要整治李鴻章,對李鴻章下手就不能不對北洋水師下手,這是李鴻章最大的本錢,但是這支水師乃是國之干城,是皇帝的,他還想完整的接收北洋水師呢,數千萬兩銀子外加十幾年的積累啊!
翁同龢看看左右沒有什麼人注意到這裡,知道剛纔他帶倒椅子的注意力已經被轉移了,所以便輕輕拉拉禮親王世鐸,遂悄悄起身,出了儲秀宮向懋(mao,音同“冒”)勤殿走去,路上他又向禮親王世鐸詢問了情況,結果世鐸也是老糊塗了,只是知道朝朝鮮運兵的北洋水師主力艦隊只有兩條戰艦回來了,其他的事情都不知道。
翁同龢也知道眼前這個老親王是靠不住的,做個太平親王還可以,但是像這樣的人居然是軍機處名義上的軍機領班。
“這場該死戰爭……嗨!”翁同龢看着有些瘦小的禮親王,只得無奈的嘆了一口氣,心中直抱怨怎麼自己也給牽連進來了,卻忘記當初進入軍機處的風光了。
一進懋勤殿,戶部左侍郎張萌恆和軍機章京顧臨便急急迎上來,張萌恆焦急的說道:“老師都知道了吧?大東溝一役北洋水師慘敗,水師精華葬送殆盡!”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到底情況怎麼樣?北洋水師到底還能不能打仗?!”翁同龢急切的問道。
“漁溪,你來懂水師,你來給翁師傅說說吧!”張萌恆將話題推給了顧臨,他是戶部侍郎對打仗這些事情可是一竅不通,只知道鐵船厲害,不過什麼船厲害他是不清楚的,如果不是定鎮兩艦天下聞名,估計一條定遠換成三條濟遠,他也認爲划算。張萌恆還算不錯了,到底是出使過美國、日斯巴尼亞(西班牙)的人物,要是換作其他人就更歇菜了,翁同龢身邊這樣的半吊子甚至是沒吊子的比比皆是。
“翁師傅,這已經是兩天前的事情了,李中堂也是剛知道不久就發來電報了。在大東溝海口附近,北洋水師和日本聯合艦隊大戰六個小時,北洋水師九艘戰艦三條魚雷艇只剩下鎮遠、致遠大艦和左一魚雷艇,其餘全部殉國了,北洋水師提督丁汝昌乘坐的定遠旗艦力戰重傷後被日艦撞沉,丁提督自盡謝罪了……日本艦隊四艘戰艦被擊沉……”顧臨沉痛的說道。
顧臨不能不沉痛,儘管他是個太平紅軍機章京,多少對大清的家底也比較清楚,北洋遭受這麼大的重挫,對日作戰結局以後將會更加舉步維艱。最重要的是這場海戰在他看來,北洋水師打得真是太悲壯了,與敵同歸於盡者比比皆是,從一個月前的南大洋大海戰他就已經感受到北洋水師將官跟大清其他他所見過的那些將軍真是不同,那可真是拼命,都到了與敵同歸於盡的份上了,這仗打的慘烈也就可想而知了!
“什麼?!北洋水師的旗艦定遠也沉了?不是說這艘戰艦是最好、最厲害的麼?怎麼它都會沉沒?!”翁同龢聽後感到身上的骨頭被人給抽了出去,渾身軟綿綿的沒有半絲力氣。正巧剛纔也在景祺閣看戲的文廷式看到翁同龢匆匆離去之後,知道會有大事發生遂跟着出來,剛走進懋勤殿便聽到了顧臨說話,聽後亦是大吃一驚,在看到翁同龢的狀態不對急忙走上前去攙扶住。
“北洋水師真的全軍覆沒了麼?!”文廷式向顧臨問道。
顧臨痛苦的搖搖頭說道:“北洋水師將官從上到下皆是死戰到底,九艘戰艦與日本十一艘戰艦死戰六小時,旗艦定遠被日本戰艦撞沉,丁提督、劉步蟾管帶當即自殺謝罪,其餘戰艦在戰鬥中數次向日本戰艦衝撞,可惜無力迴天……現餘鎮遠、致遠,皆是滿船的彈痕,致遠甲板以上建築皆備擊毀,鎮遠身中日艦百餘發炮彈,兩艦都是受創嚴重……”
等了一會,翁同龢感覺身體好了一點後,自己脫離了文廷式的攙扶說道:“你怎麼也出來了?皇帝看到了麼?”
“皇帝看老師出來後,似乎有所預感,衝我使過眼色,我就跟着出來了……”文廷式說道。
文廷式剛說到這裡,外面有個小太監匆匆忙忙的跑進來,手裡面拿着光緒皇帝腰帶上常佩戴的玉佩,進入懋勤殿後胳膊一伸,玉佩在衆人面前晃盪着,尖聲說道:“老佛爺和萬歲爺傳話:翁同龢、禮親王速去西暖閣議事!”
懋勤殿中的翁同龢、世鐸、文廷式、顧臨和張萌恆五人一驚,禮親王世鐸說道:“老佛爺和萬歲爺難道不看戲了,戲散了?!”
“散了!剛纔孫大人拿了張紙進了景祺閣,老佛爺和萬歲看後震怒萬分,當即就把戲給停了,接下來宣旨傳話,軍機大臣西暖閣議事……翁師傅、禮親王麻利點吧,老佛爺和萬歲爺那邊可都火了,孫大人也被老佛爺給罵了,這麼多年還沒有見過老佛爺連戲都不看要召見大臣呢!”小太監尖聲說道。
禮親王世鐸和翁同龢聽後相互看了一眼,心底都涌起了一種不祥的預感,西暖閣那邊等待他們的將會是一場狂風暴雨,兩人也沒耽擱,立刻跟隨着小太監向養心殿的方向走了。
在景祺閣院牆外面,譚鍾麟看到譚延闓匆匆忙忙的跑過來連忙說道:“組安,現在就不多說了,北洋水師和日本人打了一仗,敗了!敗的很慘!!現在老佛爺正在氣頭上,爲父馬上就要去西暖閣那邊聽話,要是問起現在有什麼解決辦法,爲父該怎麼回答?!”
剛纔譚鍾麟就坐在翁同龢左後方,禮親王的聲音不大,但是譚鍾麟還是耳朵比較尖給聽到了,他也是出了一身冷汗,在翁同龢與禮親王走出景祺閣之後,他用一個翠玉墜喚了旁邊一個小太監,在斟茶的功夫上讓小太監立刻去懋勤殿偏殿平房裡找譚延闓,他今天正好在那裡。
譚延闓也是剛剛知道北洋水師大敗的消息,顧臨進懋勤殿之前還與他和楊銳談論這件事,小太監跑過來傳老頭子的話,他也立刻想到這裡了,也沒有耽擱起身就向景祺閣那裡趕去。
“阿父,這件事最好不要插手,這已經不是一般人能夠擺平的了,能不說話最好不要說話,老佛爺這個時候可是不分青紅皁白的,尤其是不能提軍費的事……”
“這個爲父知道,到時候太后肯定要問起有何對策,此事雖與爲父無關,但是在那裡跪着難保不會點到爲父的頭上,到時候若是回答不當,那就是……”
譚延闓沉思片刻說道:“戰事不利,只要不是個傻子都知道無論在陸上還是海上,大清都已經是風雨飄搖了……像禮親王世鐸這樣的人,肯定會在這個時候請辭,軍機領班一旦請辭,那剩下來不夠分量或是混日子的都也要隨風而倒,那軍機可就散架了……”
“恭王?!”
譚延闓點點頭說道:“老佛爺那點好勝心估計在這一個月裡面消耗的差不多了,剩下來的就是請和了,但這麼做肯定會被皇帝和翁書平所記恨,這恭邸出山還是讓別人來說的好,這麼一個十年都不露面的人,誰知道老佛爺的記恨銷了沒有……”
“常熟會記恨我們?哼哼……”譚鍾麟冷冷的笑着:“他巴不得所有的人都請和,這樣他可以更加高調一點,然後借坡下驢,這樣他的清流首領的形象纔會被天下讀書人更加欽佩!”
“阿父,其實仗打到這個份上,我大清已然困頓,他日本就會好過?!日本剩下來的那幾條船就不提了,孩兒只是提醒阿父一句,這日本海軍也已經力竭了,不過估計待會西暖閣那些草包們沒有一個清楚這點的,他們一定會大罵李鴻章,甚至會革除李鴻章的位子……”
譚鍾麟點點頭,表示同意——痛打落水狗這個誰都會,尤其是翁同龢,到時候肯定第一個要摘李鴻章的烏紗。
“阿父要是看到這種事情發生的話,切不可跟風,因爲除了李鴻章之外已經沒有人能夠跟日本人拼命了……現在孩兒這裡的辦法也不多,第一,要力保李鴻章,阻止衆大臣進言削除李鴻章的官位,只是建議嚴懲一下,這樣不失厚道,太后也會明白這個道理;第二,推薦一個人,最好是湘軍裡面的頭面人物,孩兒這裡有兩個參考,一個是兩江總督劉坤一,另外一個是湖廣總督張之洞,不過張之洞和李鴻章不和,最好還是劉坤一來,把他推出來主持北方陸戰;第三,提出談判,但不是主和,要有尊嚴的下臺;第四……嗨!孩兒心裡面也只有想到這麼多了,父親看着辦吧,估計將劉坤一推出來這就是大功一件了,足夠父親過關了……”譚延闓苦惱的說道。
“呵呵,你能夠想到這麼多就已經不錯了……”
“哦,對了!父親不要忘記提一下左寶貴和馬玉昆所守的漢城,留着一支孤軍在朝鮮也不是回事,只是提一下建議朝廷趕快做出決策,至於是撤還是留,父親千萬不要表態……”
“譚督!譚督!還是隨着奴才去西暖閣吧,別讓老佛爺等太久了,這樣你我都不好看啊!”一個小太監急忙跑過來說道。
譚延闓看到後立刻從袖子中抽出一張五十兩的銀票遞過去說道:“這次真是謝謝公公了,改日若是有機會的話,翠仙樓上少不得在下要敬公公一杯!”
小太監連忙把銀票接過來收了,笑着說道:“譚公子這是哪裡話?虎父無犬子,公子少年有爲,將來肯定又是一個大總督,到時候別忘了小人就行了!”
“那就借公公吉言了!”
譚鍾麟沒有說話,只是看着點點頭,他就怕自己的兒子在面對這些太監的時候,看輕他們,這都是讀書人的毛病,就是他自己在向李蓮英行賄的時候,心中也是老大不自在的。不過看這場面,譚延闓倒是很精通這套東西,這樣處理和太監之間的關係纔是對的!
正如譚延闓所料,譚鍾麟和衆位大臣跪在西暖閣中,翁同龢第一句話便是:“李鴻章該死!”
可能看見翁同龢的臉色蒼白如紙,慈禧太后便吩咐道:“拿個拜墊給翁同龢。”這是恩出格外,讓他坐着。
“東大洋一戰,北洋水師艦船毀的毀,沉的沉,真是丟人現眼!”慈禧太后咬牙切齒的罵到,最後乾脆氣急敗壞的罵道:“最可恨的便是葉志超也棄平壤敗逃,還捏造假戰功!……如今鴨綠江已經無險可守,若是再讓日本人過了江,我不成了千古罪人了麼?!”
渡過鴨綠江便是盛京,這裡是滿人的“龍興之地”,除去軍事上意義重大之外,在政治上更是重要無比。光緒皇帝聽後臉色變得煞白,以至語不成聲的說道:“那……那豈不是潰不成軍?!”
翁同龢看到光緒皇帝的樣子實在於心不忍提醒的說道:“聖上,葉志超庸闇,掛了白旗棄城北走,身爲主帥棄守而逃,朝廷應該治他的罪!”
“葉志超罪不可恕!”慈禧太后一聽翁同龢說起要治葉志超的罪,氣就不打一處來,惡狠狠的補充道,聽得翁同龢心中一條——皇帝還沒有發話呢,太后這裡……
不過光緒皇帝似乎對翁同龢的提醒並沒有上心,反倒是想起了北洋水師:“怎麼?北洋水師這麼多船都沉了,就……就這麼完了?!”
“有……有艦船,也回到了旅順。”禮親王世鐸說道。
慈禧太后除了氣氛之外,還覺得窩心:“朝廷對李鴻章一向優容,他李鴻章就是這麼報答朝廷的恩寵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