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稟伸出手來,遮住了午後的陽光,雖然剛剛過了春分,但是太陽的陽光已經變得有些刺眼起來。虛弱的體力讓他有些頭暈目眩的感覺。
腳步有些不穩。
萬物新生的時候,自己卻選擇了這麼一條不歸之路。
完顏宗翰進攻有據,王稟並沒有找到多少機會。
自己就剩下這三千餘人的軍陣了,大宋無甲,城中少壯出城只是送死而已,還不如把他們安排到城內巷中。
說不定能實現宋太宗趙光義的設想,用丁字街,阻擋金兵馳騁的腳步呢?
啊呸!
王稟吐了一口學沫,他已身中三槍。
不過好在步人甲也是雙層冷鍛甲,否則這三槍扎進來,他已經死了。
“咕嚕嚕。”王稟又聽到了肚子叫的聲音。不過這次不是他的,而是旁邊親兵的肚子裡傳來的聲音。
親兵下串樓死戰,多數將早上的配給份額,給了城中的少壯們。
捷勝軍這三千男兒!生爲人傑!死亦鬼雄!
從汴京傳來的這首夏日絕句,王稟記住了,此時此刻,三千捷勝軍當得此譽!
他們做到了!
他們也死了。
騎兵衝陣遠比想的更加難以對付,數萬騎兵對三千步卒,足以形成碾壓之勢。
他的三千捷勝軍,僅剩兩百餘人。
“早上沒吃飯,沒有多少力氣了,你們還能提得起手中的兵刃嗎?”王稟虛弱的問道。
親兵們零零散散的回答道:“能。”
“還有力氣提起兵刃,那還有力氣殺敵嗎?”王稟的聲音提高了幾度問着。
兩百親兵的回答不再零散,齊齊的回答道:“能!”
王稟來回巡視了一番,點了點頭,高聲呼喝道:“戰!戰必勝之!!”
“戰!戰!戰!”兩百親兵拍打着環首刀,敲擊着自己身上的軍甲,一步一步的向前衝鋒而去。
從凌亂到整齊劃一的敲擊聲,隱隱有金戈鐵馬之音在戰場上不停的傳遞着。
太原城串樓上的守軍,看着王稟衝鋒的身影,眼淚劃下了臉頰。
必死之戰!赴湯蹈火!
王軍都是用在生命告訴太原城民,何爲生,何爲死!
何爲重於泰山。何爲輕於鴻毛。
“雲從龍,風從虎,功名利祿塵與土!”
“壯士飲盡碗中酒,千里征途不回頭!”斷斷續續的戰歌,在太原城前的汾河平原上,緩慢的響起。
完顏宗翰如同瘋了一般,將所有大攆上的將士推了下去,他嘶吼着:“快去!快去給我殺了他們!快去!”
“一個都不許留!全部殺光!全部!”
戰鼓聲再次響起,完顏宗翰黑壓壓的部隊開始加速向着王稟的軍陣,開始了再一次的衝鋒。
這一次,再難倖免。
王稟的兩百人隊,如同螻蟻一般衝向了敵陣。
螳臂當車,此爲人而,必爲天下勇武矣。
蚍蜉撼樹,談何易?螻蟻撼大樹,可笑不自量?
站在太原城上看,面對龐大到在地平線上完全展開的金兵,王稟至死向前的步伐,的確是取死之道。
但是這步伐如此堅定,仿若讓天地動容。
王稟的身影,兩百死士的身影,已經與鋪面地面的金兵開始接觸。
生,亦何歡,死,亦何苦,生化不休,生生死死,出於道而又入於道,喜樂悲,皆塵歸塵,土塵土。
王稟遞出手中的麻扎刀,砍在了馬腿之上,奮力壓在了敵人的屍首上,用力的撤下敵人的頓項,將環首刀環繞而過,切下了金人的頭顱。
殺死一名敵人之後,他並沒有停留,而是繼續前進着,不斷的揮動着手中的麻扎刀!
殺!殺!殺!
他的心裡只留下了這一個念頭,作爲衝陣之人,他必須奮勇,否則身後之人,被騎兵衝散,更無生存之機。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王稟也終於筋疲力盡的躺倒在地上。
他累了,也砍不動了。
他身上的傷太多了些,至少有十五槍的傷口,不算流失的血液,正在不斷的帶走他的生機。
他呆呆的看着天穹盤旋着的烏鴉,自己終究沒有改變太原城坡人亡的結局。
人力怎可勝天?
這個天當然不是金人。
大宋是快要亡了,不過不是亡於金人兵鋒犀利。
而是亡於大宋的腐朽。
爲什麼要抵抗如此頑強呢?
人亡,可看作是死,也可看做是流亡。
不管哪一樣,都是習慣了三頓飽飯,習慣了在瓦舍聽書,習慣了在茶攤上吹牛的大宋人,所不能接受的待遇。
他想起來自己在瓦舍裡聽得那些說書人,編的各種演義,就輕笑了一聲。
有些親切。
瓦舍的演義裡,將自己編成了千年不遇的大壞蛋,說自己是百姓們的劊子手。因爲自己參與了鎮壓方臘和宋江。
這瓦舍的演義,能從漢末傳到大宋時候,想必自己這大奸臣,大壞蛋之名,可以傳的時間更爲久遠吧。
自己一個奸臣,壞蛋,今日,爲國而死,死而無憾。
自己終歸沒能拯救太原城,沒能拯救黎民。
現在的太原城應該是化作了一片火海吧,不對,太原城的房子,連知府衙門的房樑都被拆了,哪裡還會着火?
應該是串樓被金兵所破,雁翅臺上的投石機因爲金兵逼近而毫無作用,太原城不論老少,正在金兵的刀下,變成一縷縷亡魂吧。
這些野蠻的北地人,爲何喜歡屠城呢?
就是他一直看不上的宋太宗趙光義這傢伙,滅掉北漢,佔領都城的時候,也是驅趕了百姓,才放火焚城,引水毀城,未曾做下屠殺之事。
他抗拒的就是這種野蠻。
他扭頭看了一眼太原城,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樣,怎麼看起來大宋軍卒在歡呼?
果然啊,自己快要死了,他們也不再害怕了,他們,都降了嗎?
也不太對,因爲投石機依然在瘋狂的射出一個個瓦罐,砸在金兵軍陣之中。
很快,王稟就發現了更加不對的情況,就是自己力竭,躺在這,已經有半天了,怎麼還沒有人來補刀呢?
殺掉自己這個守城軍將,最少也是個千戶的賞賜纔對,每戰都爲了戰功嗷嗷叫的金兵,什麼時候,也開始畏首畏尾了?
“王軍都,還有力氣嗎?”一個聲音傳來,王稟皺起了眉頭。
這是一個漢人的聲音,如果沒有意外,應該是投降的宋人文武官的聲音,他們這是要勸降嗎?
啊呸!
他最瞧不起這種人,爲了自己的苟活!置治下百姓於不顧,與禽獸何異?
“王軍都?”這個聲音變得逐漸清晰起來,看來是湊近了!
王稟奮力挺起了身子,用休息恢復的最後一絲力氣,遞出了麻扎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