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可人在方家一住,便是十幾日。方老爺當時爲何一心軟收留了宋可人的理由,此刻早已經不得而知。
宋可人被老四安排在三門子裡一間客房,那是老四之前就收拾出來的。方老爺的心思誰也摸不透,爲何會忽然肯收留宋可人,這真是個謎。
那一年,京兆下了一場可怕的大雪,那是京兆歷史上不常見的大雪,連續下了三天的大雪幾乎到了膝蓋的高度,寒冷的白毛風吹的幾乎不見了人影。
虧得過世的方老太爺有先見之明,早在建房子的時候,就做出了“地龍火道”,地下燃燒的炭火,讓這屋子十分溫暖。
儘管如此,在颳起白毛風的那一天,每間屋子都加了兩個火盆。宋可人長時間的透過厚厚的白布窗紗看着窗外,偶爾有丫鬟送茶進來,回去時便好奇,這紗窗裡怎麼能看到外面呢?
是啊,宋可人的眼睛裡只有白茫茫的一片。她的心中不斷出現的,只有方少文的影子。
“我來到你的城市
走過你來時的路
想象着沒我的日子
你是怎樣的孤獨
拿着你給的照片
熟悉的那一條街
只是沒了你的畫面
我們回不到那天
你會不會忽然的出現
在街角的咖啡店
我會帶着笑臉
揮手寒喧
和你坐着聊聊天
我多麼想和你見一面
看看你最近改變
不再去說從前
只是寒喧
對你說一句
只是說一句好久不見”
陳奕迅的歌聲像是這迷茫的大雪,久久的環繞在宋可人的耳邊。只想在見一面,爲何這樣的難?
陰陽相隔。
“我多麼想和你見一面/看看你最近改變/不再去說從前/只是寒喧/對你說一句/只是說一句/好久不見……”
宋可人輕輕的哼唱着歌詞,只想對你說一句,好久不見。就這樣一句話,爲何這麼難?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她只想他坐在她的身邊,跟她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聊家常,哪怕只是最簡單的事情,只要他說,她就願意聽。不管他說什麼,只要他肯跟她說,她就心滿意足。
她只想他忽然出現在她的眼前,像是平日那樣,衝着她笑,衝着她做鬼臉。他一定還穿着士子的白衣,絕不是老員外一樣的綠色綢緞衣裳。
她只想再和他見一面,這就夠了。
眼淚一滴一滴的滑落,大滴大滴的,剪不斷。
她已經記不清自己已經流過多少的眼淚,也不記得自己每天哭多少回。她只記得,她的世界裡只剩下了黑色。
因爲他的離開,帶走了她世界裡的全部色彩。她的世界裡,他是她最絢爛的色彩,沒了他,她什麼都沒了。
火盆裡的火苗噼裡啪啦的作響,宋可人的眼睛又紅又腫,她那一身縞素像是月亮一樣的白。那是他留給她的最後色彩,她那短暫而美好的時光,都將隨着他的離去而離去。
外面大雪紛飛,屋子裡卻十分的溫暖。那簡單的牀與簡單的桌椅,像是老奶奶和藹的笑容。
就在這溫暖的氣氛中,宋可人的眼淚還在掉着。
老四穿過僕人們費力清掃出來的小路,他不禁有些爲難。這是少爺不肯離去的表現麼?再過兩日,便是少爺出殯的日子,這樣大雪車子走起來必定困難。
老四將手揣在袖筒中,琢磨着出殯的逐項事宜走進了方老爺的房間。
此時,方老爺坐在火盆的旁邊,靜靜的看着一點一點燃燒的木炭,那小小的火星像是黑暗中的一點光明。
老四走了進來,對着方老爺微微一笑,露初了他那深黃色的牙齒。屋子裡的溫暖一下子衝入了他寒冷的懷中,老四不禁的打了個冷戰。
“老爺,您叫我?”老四微笑着問道。
方老爺絲毫沒有反映,像是個石頭人一樣,只是靜靜的烤火。老四知道方老爺的脾氣,只站在一旁,不敢亂動。他臉上的笑容漸漸收起,換上一副帶着淡淡的憂傷的表情。
過了一會,老四的大腿發麻,他輕輕的側了一下身子。方老爺咳嗽了一聲,頭一歪,老四連忙眼疾手快的拿過了痰匣子,方老爺一口濃痰吐了出來。
老四的臉又變得像是豬肝一樣的紅,老爺今兒沉默了這麼長時間,定是心中想到了什麼事情。
老四有點沉不住氣了,他冷靜的笑了笑,說道:“老爺,有什麼話您就吩咐。”
方老爺點了點頭,伸手拿起鐵鉤,捅了捅火盆裡的炭火。方老爺長嘆了一口氣,垂手又將鐵鉤放在了火盆的旁邊。
“在過兩日就是少文出殯的日子了,我……”方老爺哽咽了一下,扭過頭去,眼睛溼漉漉的像是雪後溼漉漉的土地。
老四也象徵性的用衣袖擦了擦眼角,接着激動的看着方老爺。
“老爺,你要節哀才行……”老四哀求道。
方老爺長嘆了一口氣,點了點頭。
“他要出殯了,她怎麼辦?你去跟她說吧,她不能參加出殯,畢竟,她的身份我們家不能夠承認!”方老爺說道。
老四咬了咬牙,點了點頭。
“老爺,你真的打算把她趕出去?”老四說道。
方老爺扭過頭來,冷冷的看着老四,冷冰冰的問了一句:“怎麼,你有意見?”
老四連連搖頭,像是嘲諷自己一樣的笑了笑,屋子裡溫暖他鞋子上的雪已經化了,鞋子上的雪水冰涼涼的,在配上炭火的溫暖,更加的不舒服。
“老爺,您這是說的啥話,我能有什麼意見。老四隻是想說兩句話,這一來她在這裡守靈親戚們都看到了,如今這一走,親戚們會怎麼說?另一樣,唉……老爺,少爺……少爺剛走,這樣做,是不是……是不是有點不合適?”
老四一面說,一面偷偷的看了方老爺一眼,只見,那方老爺的臉上像是外面的雪一般的冷,老四連忙將剩下的話嚥了回去。
方老爺又轉過頭去,一心一意的盯着他的炭火,時不時的用火鉤碰一碰。他心事重重,這是他人生之中最鬱悶的時刻,他寧可不要這些錢財,也不想失去他的兒子。
“你當我不知道麼?你以爲我不知道麼?若不是因爲這個姑娘,少文怎麼……他肯爲她付出命,我怎麼能不知道他有多愛她?你不知道,我心裡有多後悔……我只恨……我恨我自己!我恨我自己當時沒有答應少文,如果答應了少文,他一定不會跑到漢中,也不會……”
“老爺節哀,眼下,爲少爺報仇要進。劉老二那邊,我已經遞過去了銀子。他答應,不會饒了那票人的,定會提着他們的人頭來見老爺。”老四打斷了方老爺的話。
方老爺搖了搖頭,長嘆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兩行熱淚順着臉頰滾了下來。方老爺伸手抹去淚珠,張開眼睛,憂鬱的看了一眼老四。
“你去處理吧,處理的妥當點,可以給她些銀兩。對了,少文生前開的綢緞莊,就讓她經營算了,也算是咱們家對她最後的恩情。唉……真是個冤家……”方老爺說罷,靠在椅子上,眼睛只盯着房樑。
老四點了點頭,便要退下。
“等等。”方老爺忽然說道。
“老爺吩咐!”老四立刻說道。
方老爺意味深長的看了他一眼。
“老四,這件事兒你要幫我處理的妥妥當當,不能叫她說出方家一點的不是。咱們的底線只有那間綢緞莊,要是還想要別的,那是萬萬不能的。”方老爺說。
老四連連點頭,忽然,他靈機一動,想到了一個主意。
“老爺,我倒是有一個主意……”
夜又來了,黑夜的安靜又一次的襲擊了宋可人。
下雪的天空呈現出妖媚的暗紅色,像是一顆暗紅色的葡萄。宋可人就這樣一個姿勢坐在窗前已經不知道多久了,時間久了,她的手腳已經發冷,但是她絲毫沒有感覺。她並不知道,此刻,正有一個密謀的計劃等着她。
她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她的丈夫纔剛剛死去,而她丈夫的家人卻因爲遺產而算計她。對於她來說,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比方少文更重要的,那些錢財那些名譽、地位,都不過是過眼的煙雲。
她真正想要的,是方少文活過來。有他在她的身邊,她就算是淪爲乞丐也心甘情願。只要他陪在她的身邊,讓她吃什麼苦她都心甘情願。
丫鬟推門進來,輕輕的將晚飯放於桌上。她看了宋可人一眼,已經連續兩天了,宋可人已經連續兩天粒米未沾,在這樣下去可怎能得了?
丫鬟咬了咬牙,一狠心,破了趙姨娘定下來的規矩。
“少……宋姑娘,你該吃點東西纔是,少爺才走,你不能叫少爺惦記……”她的話未說完,便見到宋可人已是淚流滿面,她便知道,莫要在說下去,收拾了東西出去了。
第二日清晨,宋可人無力的從牀上爬了起來,她的身上軟塌塌的,骨頭不聽話,肌肉也罷工顫抖着不停。這是兩天沒有吃東西的惡果,宋可人總算了解到“虛弱”這個詞的意義。
正當這時,丫鬟推開了門。
“宋姑娘,外面,外面有個姓周的公子來送少爺,他想要見見您。”丫鬟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