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後,皇上車駕抵達明州,兩浙路官員雲集於此恭迎聖駕,唯不見蘇錦的身影,問及此事,得到的回答是,蘇大人自稱已經辭官,不再適合呆在衆官雲集的場合,但蘇大人於明州海港邊的一處私人海邊別墅養病,若皇上想見自己,他烹茶相侯。
趙禎雖然憤怒,但他還是及時控制了自己的情緒,此行的目的不是來對蘇錦興師問罪的,蘇錦越是倨傲,自己贏得的同情分便越多。
次日上午,趙禎一行前往蘇錦的海邊別墅探病,踏上港口的青石堤岸,但見碧海藍天蒼茫廣闊、百帆雲集之下,各種膚色的蕃國商人和本國商賈正自忙碌不休,民夫如蟻,扛背擡抱,一箱箱貨物上下船隻,忙的熱火朝天。
趙禎有些感嘆,市舶司的收益超出自己的想像,這些自己壓根想不到的地方,都被蘇錦開發出來,不屑一顧的蠅頭小利也變成了國家財政收入的巨大組成部分,不得不承認,蘇錦的高明之處。
爲了不滋擾港口商船的秩序,趙禎特意換了便裝,在黃培勝和十幾名武技高強的侍衛陪同下沿着碼頭緩緩往東步行,下了碼頭走了三裡,一片怪石嶙峋的海岸盡頭居然出現了一片金黃色的沙灘,明州的天氣即便是冬日也並不寒冷,更何況已經是初春的天氣,看着沙灘平整,岸邊綠樹繁茂,趙禎也不僅感嘆蘇錦會享受,選了這個地方蓋了宅院居住。
“皇上,那邊好像是蘇大人的別墅。”黃培勝伸手指指海岸邊的山坡,數檐飛角從樹叢中探出。
衆人踩着軟軟的沙粒緩緩走去,轉過樹叢,頓時眼前開闊,一座三層小樓矗立在那裡,看上去精緻而低調,前面用木籬笆圍了個大大的院子,院子裡已經高高矮矮站着數十口人,都是蘇錦的妻兒家小僕役使女們,將趙禎一行出現,爲首那名端莊秀美的紫衣女子忙帶着衆人上前跪拜行禮。
“恭迎聖駕!”
趙禎左右看了幾眼,還是沒見到蘇錦的身影,不由得詫異道:“蘇愛卿呢?朕親自來了,他還是不願見朕?”
晏碧雲垂首道:“皇上恕罪,夫君一早便去海邊垂釣了,夫君留下話來,若皇上今日來訪,請皇上去海邊同舟共釣。”
趙禎微笑道:“這個蘇錦,朕可不會釣魚,不過朕還是要去陪他共釣,他在何處?”
晏碧雲纖手一指海面蒼茫之處,遠處霧靄處有露出海面的一座小沙洲,沙洲邊有一個人影坐在邊緣的沙石執杆而釣,老僧入定一般的一動不動。
“這成什麼話?皇上親自來拜訪,蘇大人避而不見已是不尊,還要皇上去海上陪他釣魚,成何體統?蘇錦也太自大了吧。”黃培勝怒了,他對趙禎產生的同情超過了對蘇錦的尊敬,蘇錦目無君臣綱常自高自大,簡直教人難以容忍。
同行的包拯也覺得不妥,皇上已經給足了面子,奔行數千裡來明州見蘇錦,便是有修好解釋之意,蘇錦還是拽足了派頭,着實有些過分。
“蘇夫人,還是請蘇大人迴轉來,皇上豈能泛舟涉險,這未免兒戲了些。”包拯道。
晏碧雲爲難的道:“包大人,夫君脾氣執拗,我也勸說過他,不過他說要和皇上單獨在海天之下說些天知地知之事,不想讓他人聽到,我也沒辦法;皇上的安危不必擔心,我們備有小舟,會將皇上安全送達沙洲之上。”
黃培勝怒道:“這叫什麼話?爲臣子的還指派皇上幹這幹那,還有沒有上下之分了?皇上,老奴建議咱們即刻迴轉,這狂妄之人有什麼好見的。”
晏碧雲臉色平靜,蘇家衆人也平靜的很,似乎根本沒因爲這件事而擔憂和驚恐,一副你們愛走不走的樣子。
趙禎吁了口氣,堆上笑容道:“黃培勝,別這麼說話,蘇錦這是要和朕單獨說話,那定是有體己的話兒要說,朕又不是七老八十的老者,在汴梁宮中的大湖裡也曾坐過船的,倒也難不倒朕,你們留在這裡,朕去見他。”
衆侍衛忙勸阻不休,趙禎挺了挺胸背擺擺手,走向海邊的礁石,那裡一條小船停靠,穿上一名划槳的船工早已靜坐等待;趙禎笨手笨腳的上了小船,船工說了聲:“皇上坐穩了。”緊接着船槳一點岸邊實地,小舟無聲滑入大海之中。
海面看似平靜,但波濤暗涌,小舟在海面上忽忽悠悠的前行,趙禎靜靜的抓住船舷,不一會兒心頭煩惡似有暈船之兆,這和在宮中大湖上泛舟可完全是兩回事了。
好在路途不遠,約莫一炷香之後,沙洲已在眼前,船工用力一滑,小舟滑上淺淺的沙洲邊緣,那船工丟下一條船板搭在岸邊,扶着趙禎緩緩走過船板,踏上實地,趙禎這才長舒了口氣。
“蘇錦參見皇上。”蘇錦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趙禎轉頭一看,見蘇錦躬身拱手正立在自己的身後。
趙禎道:“你倒是會選地方,何處說話不可,幹什麼要來此說話?朕差點掉進海里,心中惡心的作嘔。”
蘇錦一笑,對那船工道:“你划船離去,一個時辰後來接我們,告訴夫人們好生款待隨行的貴客,不可怠慢。”
那船工拱手回頭上船,不一會便駛離沙洲遠去。
蘇錦回頭看着面色冷峻的趙禎道:“皇上心頭的煩惡好些了麼?”
趙禎冷冷道:“好不了,噁心的想吐。”
蘇錦微微一笑道:“泛舟入海,如此風雅之事,皇上卻犯惡心,這不是大海的問題,而是皇上的問題了。”
趙禎冷笑道:“你也莫跟我打啞謎,朕是爲你的行爲噁心,你這番做作,其實並不明智。”
蘇錦哈哈大笑道:“皇上似乎很是激憤,敢問我蘇錦做錯了什麼事了麼?”
趙禎道:“你自己做的事自己清楚,說撂挑子便撂挑子,朝廷上下交接不靈,如今亂做一團,都是你暗中慫恿所致,還問做錯了什麼事?”
趙禎滿腔的怒火似乎都要噴薄而出,既然此處無人,說話也無需留情面,用手點着蘇錦的鼻子道:“你可別忘了,天下是朕的天下,朕只消一句話,便可毀了你擁有的一切,你明白麼?”
蘇錦哈哈大笑不已,趙禎喝道:“有何可笑?朕說的不對麼?”
蘇錦笑聲停歇,冷眼看着趙禎道:“皇上,將你的手指拿開,別用它指着我的鼻子,我最討厭別人用手指點着我的鼻子;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你不就是想說我蘇錦的生死操控於你的手上麼?你一句話我蘇錦便可以掉腦袋;你是皇上,我是臣子,好像有句話叫做君叫臣死,臣不能不死,你一定以爲這句話萬分的正確吧,但在我看來,這都是放屁。”
趙禎喝道:“你……簡直太放肆了,看來你是要造反了。”
蘇錦哈哈又笑道:“造反?我還不至於幹那樣的事,我只問你,你有什麼資格對我如此大言不慚的指責?難道我應該十幾年來拿自己的私產爲大宋西北四路買單?難道我蘇錦就該每日操勞不輟爲你賣命卻還要忍受你的懷疑?這些事在你看來也許都是天經地義,但在我看來,我願意做那不是因爲你,而是爲了大宋的百姓,誰都可以指責我,唯有你沒有資格。”
“朕爲何沒有資格?朕是天下之主,天下的一切都是朕的。”趙禎咆哮道。
蘇錦微笑道:“這恐怕是你最冠冕的理由了,這樣吧,你也別發火,既然今日我們要攤開了說事,我便來跟你說個故事吧。”
趙禎怒道:“朕可沒時間聽你廢話,朕千里迢迢而來,只是要問你一句話,你還能不能爲朕所用?若能,朕原諒你的出格言行,你替朕好好辦事,朕還是不會虧待你;若不能,後果你自己清楚,朕也無需多言。”
蘇錦嘆息一聲道:“皇上千裡迢迢而來,原來就是來威脅我的,我很失望;但我本來就沒對皇上的到來有什麼預期,我已經決意歸隱,從此後不管朝廷之事,這樣的回答你可滿意?”
趙禎咬牙道:“那朕便無話可說了,你會後悔的。”
蘇錦搖搖頭彎腰撿起地上的釣竿,緩步走向沙灘,口中吟道:“從明天起做個幸福的人,餵馬劈柴,周遊世界,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趙禎不知道蘇錦口中這首詞是什麼詞牌格調,但從中可以聽出蘇錦企圖擺脫塵世的羈絆與牽累的決絕,趙禎忽然有些明白,自己爲什麼不能威脅住左右住面前這個人了,因爲這個人跟自己身邊的大臣內侍嬪妃宮女乃至天下的芸芸衆生都有一種隔閡感,他是他們當中的一員,但他又彷彿不該是他們中的一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