鷹嘴崖在解州西南,是京師通往兩路腹地的必經之道,左右大山橫亙,官道也只能因勢利導,選擇儘量從谷中穿行,減少開鑿的人力耗費。
運糧隊伍緩緩前行,兩天後抵達鷹嘴崖,隊伍開進崖下峽谷之中,衆人大爲讚歎,崖下谷底寬闊平坦,地上全是板結的細沙地面,想來是多年雨水流經此地,將砂礫沉澱板結所致,馬蹄踏在沙上只留下淺淺的痕跡,絲毫不陷半分;整個鷹嘴崖谷底就像一個巨大的廣場,若不是零星散佈着些樹木,山谷又呈鷹嘴形彎曲,幾乎可以一眼望穿盡頭。
這兩日狄青很低調,向蘇錦要了三套侍衛馬軍的軍服,跟隨同自己而來的兩名都頭扮作馬軍隨從夾在隊伍之中,又用炭灰塗了臉,掩蓋臉上的鯨疤,若非蘇錦相詢,他也儘量的不開口。
蘇錦暗自佩服,不愧是和西賊打了幾年交道的老油條,狄青這是儘量的掩蓋他的行蹤,西賊對狄青太熟悉了,而且也害怕狄青,雖然隊伍前前後後一無異狀,但指不定便有人環伺在側,一旦被人認出狄青來,意圖便會暴露,整件事便算是泡湯了。
大隊人馬進入鷹嘴崖之後,派出的斥候探馬便快馬回稟,前方官道十五里處似有異樣,有煙塵塵囂之勢。
蘇錦和狄青對視一眼各自心驚,西賊來的好快,接到消息到今天不過六日未到,便已經抵達此處了;鷹嘴崖怎麼也算是距離邊境兩百餘里的腹地,西賊來的如此之快,幾乎可以斷定是接到報信之後立刻便起兵前來,沒有絲毫的猶豫,一方面說明西賊輕車熟路根本就沒將大宋的防線放在眼裡,另一方面也說明他們對搶.劫物資有着無比的興趣。
西夏奉行以戰養戰,自從范仲淹韓琦達成共識,實行堅壁清野穩固防守之策之後,廣袤的大地上除了城寨幾無人煙,讓西賊們劫掠無落,已經憋得受不了了。
狄青親自出馬,充當斥候前去核實,根據他的經驗,塵土飛揚之勢正是大股騎兵到來跡象,而且下馬俯聽地面,地面亦震動不休,當無疑問。
當晚,蘇錦悄聲下達命令,做了一番佈置,安排身手靈活之人上崖頂眺望警戒,倒不是爲了警戒西賊騎兵動向,而是爲了震懾鷹嘴崖兩側山上可能存在的隨行奸細,晚上的一番佈置決不能爲他們所得知,一旦走漏了消息,便前功盡棄了。
蘇錦最關心的莫過於范仲淹的大軍的位置,現在已經和敵軍遭遇上,萬事俱備只欠東風,范仲淹的兵馬便是東風,只有得知了他的具體位置,蘇錦纔好進行下一步的計劃。
問及狄青,狄青胸有成竹的道:“今晚必有消息到,蘇大人大可放心。”
蘇錦道:“消息如何進來?谷口外定然已經爲賊兵斥候所監視,怕是不易進來。”
狄青笑道:“跟西賊周旋,焉能不做周詳的準備,延州飼有軍鴿數十,如今之事非軍鴿傳信不能傳訊,今夜必有軍鴿送信來到;不瞞你說,隨我同行的馮都頭便是我延州都部署的軍鴿隊都頭,今日已經放飛信鴿問詢,晚間軍鴿必回。”
蘇錦鼓掌大笑道:“好厲害,虧你們想的出來。”
狄青哈哈笑道:“這可不是卑職想出來的,隋唐前朝飛鴿傳書便已經有了,其實用處也並不大,西賊刁鑽的很,軍中亦飼有鷂鷹,專門捕捉我軍中信鴿,獲取情報,所以重要軍務訊息已經不能再用信鴿傳信了,不過這次乃是夜間飛鴿傳書,唯有馮都頭所攜之靈鴿‘黑羽’方可勝任,這黑羽機敏異常,馮都頭可是拿它當寶貝看的,這回但願它能不負衆望。”
蘇錦愕然,鬧了半天還是沒個準譜,這年頭打仗都是估猜摸着打麼?都沒個準信,真是叫人鬱悶。
蘇錦的鬱悶沒持續多久,後半夜帳外腳步震動,狄青帶着馮都頭不經通報便闖了進來,一疊聲的道:“蘇大人,消息到了,消息到了。”
蘇錦本就和衣而臥,聞言一骨碌爬起來,將狄青和馮都頭讓進帳內,那馮都頭手中捧着一隻全身漆黑一團的信鴿,信鴿的腿上綁着一隻竹筒。
蘇錦大喜道:“這畜生果然神駿,將來要給它記上一功,好米好谷的伺候着。”
那馮都頭黯然道:“蘇大人,怕是不必了,哎……”
蘇錦道:“怎麼了?怎麼哭喪着臉?”
馮都頭眼淚都快下來了,雙手將那鴿子捧到燈光下,蘇錦仔細一看,但見那鴿子的背上溼潤反光,伸手輕輕一抹,指頭上全是鮮血,原來這鴿子受傷了。
“靈鴿不負使命,不消說是半路上遇到了敵軍的鷂鷹,想必是拼死脫離了鷂鷹的捕捉,終於逃脫完成使命,真是一名盡忠職守的好士兵。”狄青嘆道。
蘇錦對這鴿子肅然起敬,小小一隻鴿子,比世上的很多人都強上許多,在鴿子的世界裡,完成任務飛回主人身邊乃是它唯一的信念,而在人的世界裡,遇到強敵之時背叛、貪婪、猜疑、卑躬等等情緒會成爲主導,說人不如這扁毛畜生也許有些偏激,但也不能說毫無道理。
說話間那鴿子頭一歪便血盡而亡,馮都頭滿臉是淚,孩子般的嚎啕起來。
狄青喝道:“哭什麼哭?早就跟你們說過,出來打仗便要時刻準備送了這條性命,黃沙百戰死,馬革裹屍還,若能死在戰場之上便是咱們當兵的榮耀;這鴿子力戰而死,死的其所,又何必做小兒女之態?他日我狄青若是戰死沙場,你們若是哭哭啼啼的掉一滴淚,以後地府見面咱們就不是兄弟。”
馮都頭忙抹乾眼淚,挺胸稱是。
蘇錦聽着狄青一番言語,心中波瀾大起,這世間到底並非盡是墨吏貪官,像狄青這樣爲國爲民之人才是主流,惟其如此才能使大廈穩固,不致傾覆。
沒時間多做感慨,蘇錦解下竹筒,燈光下展開竹筒中的紙條,上面寥寥數語寫道:“五千人馬將屯於敵後四十里柳屯寨,爾等開戰之時烽火爲號,一個時辰內便可馳援。”
蘇錦道:“這是範大人的字麼?”
狄青拿起紙條在燭火上烤了烤,頓時落款顯現,‘朱說’二字小楷顯於空白之下。
“確鑿無疑,正是範大人手書。”狄青道。
蘇錦忙問道:“這落款是何人?”
狄青笑道:“範公幼年隨母改嫁山東淄州府朱文瀚,曾取名朱說,中科舉之後方恢復父姓,這個名字西賊如何知曉,所以大可放心。”
蘇錦道:“原來如此。只是綴敵後四十里,離我們這裡便有五六十里,這也太遠了吧。”
狄青道:“綴敵後四十里,乃是怕爲敵斥候所知,騎兵斥候搜索的範圍巨大,範公的考慮不無道理。”
蘇錦點頭道:“也即是說,一旦開戰,我等最少需的堅守一個時辰方可,這需要做更多的佈置才行。”
狄青點頭道:“難度頗大,我看了咱們這一千多人的兵器配置,弓箭只有五百,箭支也不多,是要好好的計較一番。”
蘇錦面色凝重,當即提出召開將領會議商議,於是衆都頭被叫進帳內,商議了不多時,便有定計,各自緊鑼密鼓的帶着手下行動起來。
……
天明時分,鷹嘴崖西北十里地外的一片密林之中,三千西夏騎兵整裝以待,這三千西夏騎兵隸屬左廂宥州嘉寧軍司,左廂宥州嘉寧軍乃是延州前線的東路夏軍的進攻主力部隊。
領軍將領是一名二十來歲的年輕人,他騎在馬上手握馬鞭盯着南邊的官道,臉上透着和年紀不相稱的成熟和冷冽。
此人身份非同小可,乃是大夏國開國皇帝李元昊的長子李寧明,更是大夏國新立的太子;李元昊子嗣衆多,而西夏又奉行立賢不立長的規矩,所以雖身爲太子,李寧明卻一點也不輕鬆,他必須有所建樹方能穩固地位,讓弟弟們再無機會染指太子之位。
正因如此,李寧明去年秋天便來到了延州前線,在嘉寧軍統領自己的叔父李濟遷帳下中當了一名監軍使,李濟遷自然不敢真的派他上前線打仗,只安排他做些後勤軍務,其實也無大事,但如此一來安全雖有保障,卻毫無建樹。
當宋軍奉行堅壁清野之策之後,夏軍劫掠來的物資越來越少,年年征戰嚴重耗損了大夏的國力,百姓們早已無力負擔,北方野利部落不久前還發生了叛亂,李元昊大爲震怒,這一切李寧明都看在眼中。
更讓他不能忍受的時,偏偏在這個時候,西路隨同保壽軍司出征的胞弟李寧令哥偏偏在此時率四千鐵騎踏平了宋軍的一處軍寨,俘獲百姓騾馬糧草無數,消息傳來更是讓李寧明如坐鍼氈。
好在天降良機,宋境中收買的細作傳來消息,說是一隊宋軍押解糧草兵器等物資正沿着官道北上,李濟遷只將消息一說,李寧明即刻挺身而出要帶兵前來劫掠。
李濟遷很是猶豫,李寧明貴爲太子,像這樣危險的事情絕不是他所能勝任的,雖然李寧明也很聰慧好學,兵書也讀了不少,平日裡談論起來倒也有幾分儒將的氣概,但總歸沒獨立指揮過戰鬥,實戰方面無從考量。
但李寧明堅決要求帶兵前去,李濟遷也明白他的處境,想想敵軍如今縮在城寨中不出戰,自己也曾帶大軍在宋境遊蕩,宋軍毫無出戰的慾望,或許也不至於有多危險,於是便安排了兩名老成持重的副將跟隨協助,並仔細叮囑李寧明要相機行事懂得放棄,萬萬不能爲了這些物資將自己置於險境,李寧明一一答應。
李寧明不是傻子,他雖急於立功,但也並非魯莽冒進之人,自進入宋境開始,他便四處散佈斥候打探宋軍各營寨的消息,他打定主意,一旦有異動立刻放棄,絕不拿性命開玩笑;宋軍各城寨毫無異動,讓他信心大增,昨日傍晚抵達鷹嘴崖外,斥候回報說宋軍押送物資的隊伍便在谷中紮營,李寧明一陣激動,他知道這塊大肥肉就要到嘴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