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夷簡拱手道:“既然皇上要老臣說,老臣也不便隱瞞,便在這大殿之上將老臣所瞭解到的情況向陛下和諸位明說了吧,臣所聞之情形與三司晏大人所奏頗有出入,適才不說也是不想再朝堂之上引起爭議。”
趙禎皺眉道:“有出入?難道蘇錦並未將揚州之事平息?抑或是剿匪之事乃是謊報?”
呂夷簡道:“皇上,揚州之事老臣瞭解不多,且糧務屬三司職權,老臣不敢妄言,而這剿滅八公山土匪之事倒是有些說道。”
趙禎道:“快快講來。”
呂夷簡道:“我這裡也有一封來自壽州王啓年大人的來信,信上所言讓老臣大爲震驚,本想退朝之後單獨面見聖上將此事回稟,如今便公開爲皇上讀之。”
趙禎道:“王啓年?淮南西路轉運使是他麼?”
“正是他,康定元年由老臣舉薦,從浙東調任,景佑二年進士科及第,因與老臣同鄉,相互間也熟識,故而有些拿不準的事兒,他偶爾寫信詢問老臣。”
趙禎明白這是呂夷簡在向自己表白,自己並非和這王啓年有什麼不可告人的勾當,而是正常的官員中的交往,官員之間相互通信倒也屬正常,風雅如晏殊等人,還常常將自己的得意詩作大肆寄往各個官員手中,請他們品鑑一番,此舉倒也不足爲奇。
“唸吧,不必有所顧忌。”趙禎點頭道。
呂夷簡謝了恩,伸手從袖中拿出一份信展開讀道:“呂相大鑒,與相爺兩年前京城吏部一會,匆匆竟以數載寒暑,未知呂相身體如何?學生遙祝呂相身體康健,能爲我大宋社稷多多分憂,便是朝廷之福,皇上之福也……”
呂夷簡頓了頓道:“皇上,王啓年信口胡言,只是些問候客套之語,請皇上莫怪。”
趙禎笑道:“本來就如此,他說的沒錯,呂相德高望隆,乃我大宋社稷脊柱,你之康健卻爲朕之福也,不必顧忌,繼續念!”
呂夷簡吁了口氣,繼續念道:“學生今日貿然來信,實乃迫不得已而爲之,因我淮南路治下最近事端頗多,有些事實不敢自作主張,也不敢妄加斷議,故而求助於呂相,還請呂相指點迷津。”
“想必大人知道,淮西路八公山匪患猖獗,朝廷數次下嚴旨要學生會同轄下各州府廂兵圍剿之,我轄下廬州壽州等地廂軍也數次揮軍圍剿,大大打擊土匪氣焰,也多有收穫,七月斬匪徒七十九名,八月斬匪徒六十四名,擒匪酋兩名,九月斬一百一十三名,在我淮南路廂兵緊逼之下,匪徒去日無多,以上這些數據均曾上報朝廷,呂相當可覈查知曉;雖未能根除匪患,但再有數次,八公山土匪當無立足之地。”
“皇上,這些數字老臣昨日請杜樞密予以覈實,樞密院確曾留有王啓年奏報,皇上想必也曾見到過。”呂夷簡拱手道。
趙禎點頭道:“朕都知道,不過五六千廂軍勞師動衆,三月未除匪患,這些數字也沒什麼值得炫耀的,朕沒有降罪於他,也是希望他再接再厲之意,難道他的意思是怪朝廷沒有給他賞賜麼?這可真是笑話了。”
呂夷簡忙道:“皇上仁厚,不以一時得失而論成敗,實乃最大的激勵之舉;不過老臣以爲王啓年列舉這些數字並非邀功,而是說土匪來日無多,他們爲了避免官兵大的的傷亡而有意識的採取這種對策,每月咬下百餘人,數月乃至半年之後,匪患當可清除,這是王啓年的一種策略而已。”
趙禎道:“好像有些道理,不過說這些跟蘇錦剿匪之事有何關聯呢?”
呂夷簡道:“容臣繼續念下去便可知曉。”說罷展開信件繼續讀道:“八公山匪徒兇悍強橫,自有匪患而來,燒殺搶掠無所不爲,實爲不可饒恕之亡命徒,學生圍剿匪患以來,匪酋煌煌不可終日,曾數次請求與學生會商,言及投誠招安之意,學生雖不才,但也知道這幫匪徒禍害之深,百姓人人切齒,恨不能啖而食之,若是招安匪徒,誠然能將匪患根除,但難以抑制民憤,也教受土匪殘害之百姓心寒,故而言辭拒絕之,並告知土匪,除非無條件投降,否則斷無妥協之理。”
趙禎聽到這裡,點頭道:“王啓年這話說的倒是不錯,豈容有土匪作惡之後,官兵圍剿,自感末日將至,便投誠免責之舉,這樣豈不便宜了這幫禍害百姓的惡徒,除惡務盡,認罪伏法倒還有一線生機,想和朝廷談條件,卻是癡心妄想。”
呂夷簡道;“皇上所言極是,老臣也是這般認爲,這王啓年看來並不糊塗,何事當爲,何事不當爲,倒也分的清楚。”
趙禎道:“嗯,下面還有麼?”
呂夷簡展信讀道:“正因如此,學生採取月月圍剿,四處設伏之策,小股土匪爲我殲滅數百,學生以爲,剿匪之事需處處緊逼,但非輕舉冒進,八公山匪寨地勢險惡,若是強行進攻,反倒會適得其反,唯有處處打擊,時時封鎖,將土匪困死山中,方能以最小之損,獲最大之利,數月以來,學生依仗此策,將土匪困於山中,其氣焰式微,漸有敗散之像。然十月末,朝廷派籌糧專使蘇錦至淮南路公幹,卻將學生所定之策盡數破壞,實在教人扼腕嘆息。”
信中第一次提及蘇錦的名字,而且一句話便直指蘇錦破壞淮西剿匪之策,讓朝廷上的所有人都一驚,蘇錦破壞剿匪大計,而事實是蘇錦卻又滅了八公山土匪,這位王啓年大人的腦子被門夾壞了?
衆人豎起耳朵,聽呂夷簡繼續讀信,趙禎晏殊等人知道下面的內容纔是重點,趙禎直起身子,晏殊側過耳朵,都生怕漏了一個字。
“揚州糧務之事來蘇錦全權之責,學生也不好插手,但調運廬州之糧前往揚州之事,糧務專使蘇錦卻多有偏頗之處,學生無意之責他人,但此舉確實破壞我剿匪大計,則甘冒背後讒言之指,也要爲在呂相面前說上一說。”
“既來淮南路辦差,且又是無上之責,豈能不加考慮隨意行事,蘇專使來到淮南路一不和學生通聲吭氣,二不跟州府合作協調,在調運糧食之事上,讓我等陷入極其被動之局,不能不說是太多謬誤。首先五十萬石糧食從廬州調運揚州,本該從水路順江而下直達揚州境內,蘇錦舍水路走官道,實乃愚蠢之舉;其次,在明知八公山匪徒成患的情形之下,冒險從官道運糧,給了土匪以可乘之機,以致糧食被劫,更是瀆職之舉;其三,運糧之際不邀請州府路廂兵護送,只派兩百馬軍護送,此舉太過疏漏,需知經過我廂兵數月打擊,八公山寨土匪早已水盡糧絕,遇有大批糧食經過,豈能不鋌而走險?糧食被搶,這便等於給了土匪們大量資助,至此我困頓威逼之策化作流水而去,不能不說是蘇錦之過也。”
衆人愕然大驚,王啓年這幾條指責,像是幾把刀子插在蘇錦的各處要害,在衆人的眼中,蘇錦的形象一下子便成了一個自大魯莽、不懂變通的莽夫形象,既不和當地州府溝通,也不會選擇最佳的路線辦法,雖是無心,但卻變相的爲土匪提供了大批糧草,不僅自家差事受阻,也將淮南路各州苦心設計的剿匪之策給破壞殆盡,實在是太過愚蠢了。
趙禎沉默不語,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晏殊忍不住道:“呂大人,這些指責對蘇錦是不公平的,也許王啓年是這麼認爲的,但是事實卻是,蘇錦不但搶回了糧食,而且剿滅了土匪,那麼這位王大人的指責還有什麼意義?難道蘇錦做的還不夠麼?據我看來,王啓年這個時候寫這封信給呂相,怕是別有用心之舉。”
衆人紛紛點頭,有人道:“是啊,人家將所有的過錯都彌補了,卻還來指責人家,真是沒有道理。”
“我看是嫉妒蘇錦搶了他的風頭罷了,你想啊,他搞個什麼困擾緊逼之策,幾個月下來也就殺了兩百土匪而已,人家幾天時間便將土匪窩連根給掀翻了,自己的面子往哪擱?所以才說這些怪話罷了。”
“有道理,我看八成也是如此,這人可真不厚道,這個王啓年,虧我還曾非常讚賞他。”
“小人心理……”
衆人議論紛紛,言語一字不漏落入呂夷簡耳中,呂夷簡神色不動,笑道:“晏大人,照你所言,凡事只要結果,不究過程是麼?這事我可要和你好好說道說道,蘇錦剿滅了土匪,搶回了糧食不假,但是你可知道他是用什麼辦法搶回的麼?”
晏殊道:“什麼辦法?”
呂夷簡冷聲道:“假傳聖旨,胡亂許諾,爲佔首功無視官兵生死而拒絕友軍協助,請問,這樣的辦事過程,難道不該深究麼?”
呂夷簡之語石破天驚,將衆人怔在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