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簾掀起,滿臉怒容的宋庠已經完全不在乎自己謙謙君子的形象,臉洗了一半,還沒擦乾,衣服敞着襟口,露出裡邊的小衣,原本飄逸瀟灑的長髯,此刻亂糟糟的被噏動的嘴脣吹得飛起老高,有幾縷還粘在溼漉漉的臉上,看來是動了真怒。
蘇錦有些不忍,自己鋌而走險,硬是將宋庠逼上絕路,難怪他如此惱怒,於是趨步上前攙扶踉蹌的宋庠,口中道:“府尊大人莫要動怒,傷了身體可就是我等無法彌補的罪過了。”
宋庠一把揮開蘇錦伸來的手,指着他的鼻子道:“蘇錦,你這個無知的小兒,私自開倉放糧,罪無可恕,本官要將你解送去京城,到皇上面前治你之罪。”
蘇錦連聲道:“應該的,應該的,本使此來便是向府尊大人負荊請罪的,府尊大人儘可拿我去京城問罪,本人毫無怨言。”
宋庠怒道:“你還敢有怨言麼?參與此事之人一個也跑不了,本府將你們全部拿問。”
蘇錦忙道:“此事乃是我一人所爲,與他人無赦。請你喝蒙汗藥酒的是我,假冒公文的是我,開倉放糧的也是我,府尊大人要拿問,只需拿我一人就行了。”
“什麼?你給本官吃的是蒙汗藥酒?我說本官怎麼一覺睡了一天,原來是你這小人搗鬼,枉我還如此信任你,真是氣煞我也。”
宋庠捶胸頓足,一疊聲的叫道:“來人來人,將蘇錦立時收押,押解上京。”
站在一邊的宋銓趕緊上前跪倒道:“爹爹,爹爹,不可啊,蘇專使是爲了我揚州百姓才鋌而走險的,您不能因此而治罪於他,再說此事兒子事前也知曉,那公文便是兒子僞造,您的大印也是兒子親手偷出來的,要拿連兒子一起拿吧。”
宋庠痛心疾首,咬牙道:“那便一起拿了,莫怪爲父的心狠,你們這已經是犯了誅天大罪,此罪別無可赦,說不得也要拿了你們上京了。來人!將此二人一併拿下。”
門口伺候的衙役們聽到老爺發生,連忙跑來,但一聽要拿專使和少公子,均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拿呀,還在等什麼?”宋庠抄起一隻茶盅便朝瞻前顧後猶豫不決的衙役班頭砸去,狀若瘋狂。
班頭無奈,只得吆喝上前,只聽角落裡一個聲音道:“宋知府,要拿便連本官一起拿了吧。”
宋庠扭頭去看,只見胖乎乎的苟大勝坐在那裡,臉上一片拂然之色;宋庠雖怒火攻心,但並未糊塗,忙拱手上前道:“苟倉司,您不知詳情,這二人……”
苟大勝一擺手道:“別說的,事情經過我都知道,昨日下午我便到了揚州城,來見你時令郎說你染病昏睡便沒敢打攪,後來本官去了倉司,蘇專使的一舉一動本官全程目睹。”
宋庠跺腳道:“那你幹什麼不阻止,難道任由他們踐踏朝廷法紀,連自家的性命也要不保了麼?”
苟大勝心道:你當我不想啊,折騰了半天,捱了一鞭子,最後還不是被拉上的賊船。
“是這樣,但本官以爲……蘇專使所爲乃是正確的選擇。”苟大勝道。
“什麼?苟倉司,你不是在跟老夫說笑吧,動用軍糧這等大罪你居然說是正確的選擇,我看你是老糊塗了。”宋庠氣急敗壞的罵道。
苟大勝撓撓頭道:“宋知府莫要着急,你且聽我說來,揚州城中斷糧越來越嚴重,再不行非常之策,怕是百姓們都要餓死凍死,更嚴重的是釀出大規模的民變來,那可就真的出大事了;事急從權,動用閒置軍糧也無不可,再者蘇專使說了,廬州運糧隊伍不日到達,到時候悄悄充倉便是。”
宋庠眼淚都快出來了:“廬州運糧隊?你信他的鬼話?他連本官都敢下藥迷倒,連公文都敢僞造,還有什麼他不敢做的,你也不想一想,他哪來五十萬石糧食賙濟揚州?”
苟大勝被他說得心頭髮毛,狐疑的看着蘇錦,蘇錦知道這是關鍵時刻,這時候要是讓苟大勝對自己產生疑惑,那自己和苟大勝之間的聯盟會頃刻間瓦解,於是正色道:“本使指天爲誓,廬州糧食一事若有半句虛言,叫我不得好死;本使正準備派人前去催促,耽擱日久,想必是因爲下雪之故,官道並不好走,上千輛車輛一路上頗費周折,懇請知府大人能否派人前去接應如何?”
宋庠怒道:“你還待欺騙我等到何時?你乃欽命皇差,卻做出這等事來,你對得起聖上對你的信任麼?”
蘇錦聞言臉上勃然變色道:“宋知府,好話歹話說了一籮筐,你就是認這這個死理,難道任由滿城百姓餓死凍斃便是對得起皇上了麼?本使來揚州以來,好好的揚州府被你宋知府的不作爲變成這幅摸樣,你不自省,反倒怪我等盡力救助百姓之人,難道百姓們流離失所餓殍滿地,你便能安心的守着你那一倉軍糧睡大覺不成?”
苟大勝伸手拉拉蘇錦,生怕他這番激烈言辭在此刺激到宋庠;蘇錦一把將他推開,指着宋庠繼續道:“既然如此,你便綁了本使去京城問罪便是;本使絕不拖累他人,一切罪責我一力承擔,你長着眼睛,張着耳朵,你出去看看,衙門廣場上黑壓壓的十餘萬百姓跪在雪地裡,就是來謝你知府大人之恩,我蘇錦死不足惜,這份百姓心中的念想也沒貪墨你半點,你若不信便去府衙外看看,看我蘇錦是不是說了假話。”
宋庠聽着蘇錦的激憤之語,心裡也在自省,若說他當真拉的下臉皮來將蘇錦、苟大勝、宋銓一併拿問押解進京,他其實也做不到,此事一出,別管你拿了多少當事人,自己總是脫不了干係,剛纔怒火滿胸,此刻卻也慢慢平息下來。
蘇錦說罷,氣呼呼的站在那裡,梗着脖子咬牙切齒,宋庠則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揉着額頭嘆氣;蘇錦說的何嘗沒有道理,自己總想邁出那一步,卻又總是畏首畏尾不敢動作,蘇錦一來便不管不顧開倉賑濟,這份勇氣實際上是宋庠心底所欽佩的,只是……這件事如何了局,當真令人頭疼。
衙門裡數人不言不語,個個如泥塑木雕一般,但是衙門外的嘈雜聲卻是越來越大,猛然間百姓自發的發出震天的吶喊,將整座揚州城淹沒。
“專使大人一心爲民,我等百姓祝您多福多壽!”
“知府大人是青天大老爺,出來見我等一面,我等給您磕頭了!”
“倉司大人出來見面,揚州百姓感謝您的大恩大德!”
“……”
百姓們自發的吶喊聲震得屋內茶盅都嗡嗡作響,任誰在這樣的陣勢下都會難免心生感慨;蘇錦倒也罷了,宋庠、苟大勝兩人當官經年,謀求升官發財之餘,誰不想落個百姓愛戴的官聲,只可惜這麼多年來不是背地裡被人詬病,便是被人謾罵,何曾有過今日,百姓的吶喊聲在二人的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終於,宋庠緩緩起身,眼睛裡居然有着淚花閃動,嘆了口氣道:“事已至此,慢慢再想辦法彌補吧,你我出門去見見揚州百姓,總不能教百姓們再外邊受凍吧。”
蘇錦梗着脖子不吱聲,心道:老子提着腦袋辦事,給你們換來這麼大的名聲,還要受你言語,真他媽不值。
宋庠上前來一把挽住蘇錦的胳膊道:“專使大人,莫要生氣啦,先隨本府出去見人在說。”
蘇錦道:“要去你去,我不去。”
宋庠碰個釘子,老臉一紅道:“難道要本官跪下來請你麼?”
說罷朝苟大勝一使眼色,苟大勝會意,趕上前來,挎起蘇錦的另一隻胳膊,兩人半拖半拽拉着蘇錦往衙門外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