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二廂得勝橋西南有個叫襪子巷的地方,倒不是這地方專門賣襪子,而是它的形狀像一隻平鋪在地上的襪子罷了。
小巷的名字雖然有些不雅,但是住在這裡的人可不簡單;襪子巷濱臨汴水南岸,站在巷中的木樓上便可以見到汴水河中百舸穿梭的情景,兩岸的絕佳風光儘可一覽無餘,所以能住在這個小巷中的人也頗不簡單。
小巷平日裡安靜的很,出了來往的高頭大馬和官轎大車之外,再有的便是匆匆而過的僕役們,只有每月逢六,纔會紛紛擾擾的涌進一些提籃挑擔拉車的百姓,那是給巷中居住的十幾家豪門大戶的後廚送菜蔬和肉食的農夫。
今日不逢六,所以巷中依舊安靜靜謐,初冬的陽光暖暖的照着,高大的樹木帶着些許的綠色靜靜的立着,就在這一片寂靜中,一間朱漆大門裡邊傳來一聲淒厲的大叫聲,緊接着便是一頓叫罵之聲。
“你他孃的是想要爺的命麼?你個老不死的,你是大夫還是殺人的劊子手啊?怎地下手這般不知輕重,爺的皮都快被你揭掉一層了,你找死是不是?”
“柳公子,您這衣服連着皮肉,老朽不得不將衣服揭開才能入藥啊,您可忍着點。”
院落二進的一間廂房內,軟榻上趴着一個人,他的後背衣服已經被剪開,後背上一片血肉模糊,一名老者正叉着雙手不知所措。
“輕點,再輕點不成麼?哎呦,哎呦……”柳賓華燙傷的後背全是水泡,和衣服連在一起,揭開衣服帶起連着血絲和黃水的汁液,看上去既噁心又恐怖。
那老者連連答應,輕手輕腳的將衣服慢慢揭開,可即便如此,柳賓華還是疼的直叫喚,口中不住的大罵蘇錦和眼前的這個倒黴郎中。
正大叫大嚷之際,一邊的僕役叫道:“公子爺,老爺來了。”
柳賓華身子一抖停止叫喊詫異的道:“舅父不是在永興軍麼?怎地回京了?”
話音未落,滿臉怒容的夏竦負手邁步而入,怒道:“你這畜生倒是希望舅父永遠別回來爲好,昨日晚間我便到了京城,到處不見你人影,不用說昨晚又跑去何處鬼混去了,連家也不回了,朽木不可雕也。”
柳賓華忙道:“舅父,侄兒昨日是去同窗楚公子處探討課業,後來時間太晚故而留宿他處,可不是鬼混,不信你問三驢兒,三驢兒你說是不是?”
一名青衣小廝連連點頭道:“老爺,確實如此,公子爺是同楚公子探討課業來着……”
夏竦哼了一聲道:“探討是探討,但是恐怕不是探討課業,而是探討哪家的小娘子美貌,哪家的花酒好喝吧;孽障,你舅父還沒到老糊塗的時候,想糊弄我怕是沒那麼容易。”
柳賓華不出聲了,趴在榻上直吸冷氣,夏竦指着他血肉模糊的背問道:“這是怎麼了?探討課業怎麼弄成這幅摸樣?”
柳賓華眼淚吧嗒吧嗒的掉了下來,抽抽噎噎的道:“舅父,您可要給我做主啊,可憐我沒爹沒孃,處處受人欺負,今兒上午我在勾欄中想聽聽最新的新詞兒,卻不料被一夥惡徒尋釁滋事,把侄兒打成這樣,這後背被淋了一壺開水,怕是燙到內臟裡去了,侄兒命不久矣,舅舅您百年之後侄兒不能爲您盡孝了。”說罷嗚嗚大哭起來。
夏竦一驚,走近塌旁皺眉細看,也不禁吸了冷氣,傷勢着實不輕,轉頭問那郎中道:“馬神醫,這傷勢如何?”
那郎中拱手道:“回稟夏大人,傷勢確實不輕,不過好在有衣服隔了幾層,那茶水也不是滾開之茶,敷上些燙傷藥將養幾日便好。”
夏竦鬆了口氣,點頭道:“有勞先生了,這便幫他上藥吧,這幾日麻煩您多來幾趟瞧瞧傷勢換換藥,痊癒了定有賞賜。”
郎中忙躬身道:“謝大人,老朽盡心盡力便是。”
說罷招呼身邊的小藥童拿出一隻小瓷瓶兒,用鵝毛蘸着裡邊黃橙橙的藥水輕輕的在燙傷處塗抹起來。
那燙傷藥甚是靈驗,抹上去涼絲絲的,疼痛立減,柳賓華也止住悲聲,哼哼唧唧的安靜了下來。
夏竦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接過僕役遞上來的茶喝了一口問道:“何人下手如此歹毒?是你在外邊惹了什麼禍事麼?”
柳賓華忙道:“天地良心,侄兒在中瓦舍的蓮花棚內聽詞兒,一幫人吵吵嚷嚷的不消停,侄兒氣不過便說了他們幾句,沒想到這夥人便橫眉怒目的衝上來廝打,他們人多,手段又毒,侄兒不是對手,被他們打倒了還澆了一壺茶,嗚嗚……舅舅,京師之地,天子腳下,這夥人眼裡還有沒有王法。”
夏竦皺眉道:“瞎吵吵什麼?你說的怕也有些不盡不實,那夥人是什麼人?你們認識麼?”
“素不相識,爲首那人不是汴梁口音,倒像是南方蠻子口音,歲數不大。”
“他們不知道你是我的侄兒麼?”
柳賓華眼珠轉了轉,道:“侄兒說了,侄兒提了您的名字,可沒想到那領頭的兔兒爺出言更加不遜……”
“什麼兔兒爺,哪來的這些渾話兒,他說什麼了?”
“侄兒不敢說……”
“說,有什麼不敢的,你什麼時候變得這般畏畏縮縮的。”
“那侄兒就明說了,不過舅父你莫要生氣,莫聽他人閒言碎語。”
“哪來這麼多廢話,你舅父是這般沒度量之人麼?說。”夏竦喝道。
“那人道,‘夏大人自身難保,打了敗仗被皇上降了官職,再不復以前西北軍大帥的風光了,你要是提別人還行,提夏大人那不是拎着老鼠嚇唬貓麼?’”
“放肆!欺人太甚!”夏竦暴怒,揮手將茶盅摔在地上,砸的粉碎。
“虎落平陽被犬欺,老夫這纔剛剛倒了點小黴,便有這些蛇鼠之輩欺負到頭上,莫忘了,老夫雖降了官職,但是老底子還在,朝中誰敢輕視老夫,偏偏這市井小兒居然敢如此辱我。”
柳賓華忙道:“舅父莫生氣,侄兒等傷勢好轉,定去找回這場子,侄兒知道他的姓名,他自稱名叫蘇錦,侄兒琢磨着朝中無大官兒姓蘇,即便他也是官宦之子,也不過是些不入流的小官員罷了,侄兒定不會讓你丟臉。”
“蘇錦?”夏竦問道,“這名字好熟啊,似乎在哪聽到過。”
“只是個十六七歲的黃口小兒,舅父從何聽說?怕是記錯了吧。”
夏竦仰頭想了一會兒實在想不起來,沉吟道:“這樣,你叫人去查查這個蘇錦的底細,也許是京中某官之子,看他出入誰家宅院,再作計較。”
柳賓華忙道:“遵舅父之命,其實侄兒已經派人盯住他們了,晚間回來必有消息。”
夏竦點點頭道:“就這樣吧,晚間呂相約了我喝酒,你在家好生養傷,傷勢養好了才能出門,聽到了麼?”
柳賓華連連點頭道:“侄兒最聽您的話,放心吧舅父,嘿,舅父的面子真大,呂相都親自宴請舅父,說明您的餘威尚在,沒人敢輕視舅父。”
夏竦呵呵一笑道:“什麼餘威尚在,你舅父的威風從未喪失過。”
夏竦邁步出門,身後傳來柳賓華的叫罵聲:“老不死的,輕點啊,爺這可是傷口,不是你家搓衣板,這麼用力的擦藥,是不是想吃頓鞭子啊……”
夏竦嘆息一聲,搖搖頭,出門登車而去。
……
夏府後花園內,陽光下的鞦韆架上一名女子正坐在上面垂首沉思,任由鞦韆自行晃晃蕩蕩,人在鞦韆架上,心思卻不知在何處。
腳步聲響,雙鬟小婢匆匆沿着碎石小徑走來,到了鞦韆架旁開口道:“小姐,我回來了。”
那女子收回心思,轉頭輕聲問道:“小扣兒,前面大吵大嚷的在幹什麼?”
“小姐,是表少爺在叫嚷。”
女子蹙眉道:“這個渾人,又在鬧什麼?”
“表少爺被人打了,後背都被燙爛了,郎中在給他敷藥呢,適才是太疼了,所以大叫大嚷。”
女子冷笑道:“他也會被人打?不是自稱左二廂混世魔王麼?傷的怎麼樣?嚴重麼?”
“好像挺重,不過郎中說將養幾日便好,老爺在前邊罵他呢。”
“也好,教他也嚐嚐被人打的滋味,天天出去惹是生非,爹爹偏又那般的縱容他。”女子恨恨的道。
“表少爺說打他的那個人叫……叫……”小釦子忽然住口不言了。
“叫什麼我也不想知道,無非是街面上的痞子罷了,沒準也是哪家的衙內公子,碰到更狠的角色,他也只能吃癟。”
“不是啊,小姐,這人的名字跟咱們認識的一個熟人同名呢。”
“哦?是熟人?那還跟表兄打架麼?他叫什麼?”
“聽表少爺說,那人十六七歲,自稱叫……蘇錦。”小扣兒輕聲道。
“什麼?”女子的手兒一滑,差點掉下鞦韆架,身子有些搖晃,臉色也變的煞白,喃喃道:“難道真的是他?”
小扣兒趕緊上前扶住女子的身子道:“也沒見到人,也許是同名同姓也未可知。”
女子眼睛看着遠處,若有所思的道:“世間哪有那麼巧的事兒,他來了……只是不是來尋我的,而去的怕是晏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