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脹冷縮不算是什麼,這些工匠纔是真正有本事的人。”
趙頊面對讚美並未動容,而是爲這些工匠唱讚歌。
工匠們大抵從未見過這等貴人,見他和氣,都有些興奮。
“這裡的工具看着老舊,沒什麼新意。”
趙頊抓住一個工匠的手,仔細看着,嘆道:“看看……”
這是一隻黝黑的手,上面的皮膚粗糙的像是樹皮,不少地方都開裂了,裡面卻不見流血,原來那些裂口都是老傷,早就乾枯了。
工匠窘迫的想抽回手去,可趙頊卻低喝道:“別動!”
李管事在邊上呵斥道:“這是大王,讓你做什麼就做什麼?”
工匠惶恐,擡頭瞥了趙頊一眼,渾身打顫。
“這手……”
趙頊摩挲了一下這隻粗糙的大手,心中覺得一酸,眼睛竟然就紅了。
“這便是工匠之手嗎?”他有些怒了,“看看這隻手,就是它打造出了保家衛國的兵器,可他們得到了什麼?”
他目光轉動,看着李管事冷笑道;“看看你……細皮嫩肉的,都巳時了還在吃早飯,這等懈怠公事沒人管嗎?”
跟來的有官員,當即表態道:“回頭就罰此人。”
“罰?”
趙頊拎起一把錘子,掂量了一下重量,對這個工匠說道:“你夾刀胚,我來敲打。”
“不敢,大王,小人不敢。”
工匠惶然,趙頊皺眉道:“我支使不動你了還是怎地?”
工匠沒法,就夾了燒紅的一把刀胚放在臺子上。
鐺!
趙頊揮捶敲打着。
他的敲擊有些散亂,落點也有些飄忽,沈安來了大抵會說是個生手。
鐺鐺鐺!
敲打在繼續,工匠漸漸的沉浸在其中,用夾子夾着刀胚,主動配合着趙頊的敲打節奏。
兩人漸漸配合默契。
邊上的工匠都停住了手中的活計,在默默的看着這邊。
這是大宋的皇子,未來的皇太子,可他竟然跟着咱們一起幹活,這說出去誰會相信?
趙頊在奮力的敲打着,速度開始慢了下來。
這種活計不經常乾的話,就算是大力士來了也是白搭。
“慢一些。”工匠低聲道:“穩住,一下接着一下,不要變。”
任何工作都有節奏,你的節奏亂了,自然會多耗費精力。
懂行的會主動去尋找適合自己的節奏,不懂行的就憑着一身蠻力去幹,最終只得敗下陣來。
趙頊覺得累極了,就在他想放棄時,覺得手臂處又涌出了力氣。
這次他覺得輕鬆了些,敲打的節奏感也出來了。
“就像是練刀。”
他突然感悟了些什麼,隨後的敲擊就輕鬆了不少。
當刀胚的紅光漸漸散去時,這一輪敲打結束了。
趙頊放下錘子,這才發現渾身是汗。
“很辛苦!”
他伸開右手,指根那裡有幾個凸起。
這是起泡了。
王崇年緊張的道:“大王,要請郎中來看看。”
趙頊笑道:“以前練刀的時候也起過泡,如今看來卻是疏於操練了。這不是大事,到時候弄了頭髮來穿透,兩日就好了。”
工匠擡頭,訝然道:“大王連這個都懂嗎?”
衆人都有些詫異,覺得他這等金尊玉貴的大人物,難道手心起泡竟然也是用這等粗俗的法子來處置嗎?
趙頊笑道:“對,這個法子比較好,把頭髮留着,等快乾了再抽出來,這樣就不會再度封口了。”
行家!
這話一聽就是多次處置過水泡的人。
工匠們馬上就覺得親切了。
他嘆道:“我只是敲打了一番就起了水泡,你等日日都在敲打,卻不起泡……手心都是老繭……可惜卻無人關切。來人。”
“大王。”
有官員上前。
趙頊吩咐道:“去找暗香,就說是我說的,那些剛做出來的手套……全數弄過來。”
官員懵逼,擡頭問道:“大王,手套……”
“只管去!”
趙頊微微皺眉,竟然有些威嚴散發出去。
官員急匆匆的去了。
“爲何人手不夠?”
趙頊突然問道。
李管事下意識的道:“不肯來。”
“爲何不肯來?”
趙頊的問題沒有停歇。
“小人……小人不知。”
李管事的額頭開始冒汗了。
“你不是不知,而是同流合污!”
李管事大聲喊冤,趙頊冷冷的道:“那個水晶蹄髈價格不菲,不過你倒是能吃得起。可桌子下面的食盒卻是潘樓李家的。那李家的飯菜可不便宜,你一個管事哪來的錢去吃?嗯?”
李管事沒想到趙頊只是在門外看了看,就發現了自己的不妥,他駭然道:“小人是饞的,所以咬牙吃了一次。”
“饞的?”趙頊轉向那些工匠,說道:“我知道工匠不易,但只要能有穩定的日子,你們也不會避之如蛇蠍……說說這是爲何?”
工匠們面面相覷,然後交換了眼色,卻無人說話。
氣氛有些尷尬。
李管事低下頭,看似很難過,可那嘴角卻隱蔽的撇了撇。
王崇年覺得這些工匠真是不懂事,“大王是在御前求了此事的處置權……”
“我全權處置此事。”趙頊對王崇年讚賞的點點頭,有個這種見縫插針的下屬很不錯,就指着李管事說道:“我在這裡保證,不管今日如何,他將會被處置!”
一個管事竟然能吃樊樓的酒菜,這裡面沒貪腐趙頊就敢一頭撞死!
就在李管事面色大變時,有工匠就歡喜的道:“大王說話可算話?”
王崇年沒好氣的道:“大王今日在朝中請命來此,宰輔們也在。”
瞬間工匠們就炸鍋了。
“大王,他們剋扣咱們的錢糧!”
“剋扣了好幾年了,咱們是有冤無處訴啊!”
“他們還從外面拿來活計讓咱們幹,一文錢都不給。”
“還有,鐵料他們也私自拿了不少,後來就報了損耗……”
“……”
趙頊看着滿頭大汗的李管事,淡淡的道:“這是什麼?你等若只是私拿鐵料,那我還說有底線。剋扣工匠的錢糧,拿了外面的活計來讓他們白乾,這是人乾的事?畜生!”
噗通!
李管事瞬間就跪了。
“大王,小人認罪。”
他和趙頊的差距實在是太大了,一旦被突破,壓根就沒有反抗的餘地。
趙頊負手問道:“還有誰?”
“還有……”
一串名字被報了上來,趙頊閉上眼睛,等他說完後問道:“可有遺漏?”
李管事鬆了一口氣,低頭道:“小人不敢。”
到了這種時候,他只求從輕處罰,哪敢爲誰保密。
只是這裡面的官員不少,這位皇子初出茅廬,想必不敢全部拿下吧,倒是自己成了出頭鳥……
想到這裡他不禁悲從心來,竟然就癱坐在那裡嚎啕大哭。
“大王,都在這了。”隨行的小吏已經把名字全部記錄了下來。
“去個人,去找皇城司的張八年,就說我說的,按照名冊拿人。”
“是!”
竟然要動用皇城司嗎?
李管事想到那些人都跟着自己一起倒黴,不禁又樂了。結果一笑就吹出了個鼻涕泡。
“多謝大王!”
“大王仁慈。”
工匠們的感激是實實在在的,“以往也有人去上告過,不過上官卻是一夥的,若非是大王今日來了,我等還得要繼續受苦。”
“看看大王的手心,那水泡越發的大了……”
“大王,某最有經驗。”
一個工匠拔了自己的一根頭髮,看着烏黑髮亮,可仔細一瞧,卻是污垢覆蓋着,油光水滑。
王崇年眨巴着眼睛,剛想說話,趙頊卻笑道:“如此就勞煩了。”
工匠用頭髮小心翼翼的穿透了那些水泡,趙頊依舊在說話。
“這些活可苦嗎?”
“苦。”
見他和氣,工匠們也大膽的說話,“幹咱們這個都是苦力活,每日就是敲打和打磨,一雙手磨爛了又好,好了又磨爛……”
衆人亮出雙手,都是和老樹皮般的粗糙,有的還裂開了,鮮血溢出來,看着黑紅黑紅的。
“我來想辦法!”
趙頊不喜歡看到底層百姓受苦,一時發作,就把隨行的官員們全都趕了出去。
“去邙山書院,讓他們弄一臺牀子來。”
“你們去弄來!”
一羣官吏一臉懵逼的趕到了邙山書院,說了要求後,王雱沒有考慮就答應了。
楊彥一邊監督他們搬運,一邊問道:“此事要不要先告訴待詔?”
王雱搖頭,“這些東西終究是要拿出去用的,私人的不給,除非拿錢來買。官方的作坊可以給幾臺試試,再想要……”
“給錢!”楊彥恍然大悟,“待詔不好要錢,咱們可以要啊!”
“聰明,算是跟着某學了些東西。”王雱酷酷的拍拍楊彥的肩膀,心中對沈安的佈局能力再無疑慮。
土機牀弄出來之後,宰輔們見過效果,按理沈安該推銷一番。
可他沒有,只是在等着時機。
這不時機就來了。
趙頊今日發飆,必然會導致京城側目,到時候土機牀的效果也順便廣而告之了。
這個廣告的效果好得驚人啊!而且還不用給錢!
可沈安是怎麼想到機牀這種好東西的呢?
王雱自覺聰明無雙,但在許多時候還是被沈安那層出不窮的學識給震懾住了。
他看着那些官吏在吃力的把牀子搬上馬車去,不禁唏噓的道:“這個世間,除去安北兄之外,何人能與某並肩?寂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