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卓雪又被批評了。
李氏在數落她:“都是兩個孩子的娘了,花錢也沒個數,兩萬貫是多少?多少人一輩子連兩百貫都見不到?你卻大手大腳的扔了出去。”
“娘。”屋外果果帶着兩個侄子在玩耍,但依舊能聽到這裡的說話,讓楊卓雪有些難爲情。
“娘什麼娘?”李氏沒好氣的道:“錢再多也不能這麼個花銷法,否則以後你的手筆小了,旁人就會揣測,就會惡毒的說你窮了。”
“官人說活自家的,旁人怎麼看咱們不管。”出嫁從夫的道理楊卓雪清楚得很。
“還嘴硬!”李氏看了一眼室內的擺設,“還好,沒什麼金銀。”
“官人不喜歡金銀裝飾。”沈安在這一點上和許多人不同。
“以後記得花錢有個數。”李氏說道:“女婿能掙錢,可好歹給兩個孩子多留些。再說了,女婿打斷了那麼多人的腿,得罪了那麼多人,以後失勢了,那些人來報復怎麼辦?你有多少錢去懸賞的?別出頭,記住了!”
她起身準備回去,就聽到外面喧譁。
“萬歲!”
“這是……”李氏皺眉聽着。
“姑姑!”芋頭已經坐不住了,果果就牽着毛豆,和他一起去前院。
纔將過了院門,就見陳大娘狂喜的跑來。
“小娘子,小娘子,大喜!大喜啊!”
果果的目光越過他,見到了在院子裡轉圈跑的莊老實,那笑聲讓人想到了夜梟。
陳洛蹲下來捶打着地面,一下下的喘息着。
這是狂喜!
連石板都在歡喜。
果果站在那裡,“可是哥哥立功了嗎?”
陳大娘歡喜的道:“小娘子,郎君擊敗了遼軍,說是幽燕之地又是大宋的了!”
擊敗了蕭衍雄的援軍之後,沒有人誰認爲剩下的地方還能堅持,那些守軍不是要逃跑,就是瑟瑟發抖的等着大宋來攻打。
果果一怔。
她突然想起了當年的事兒。
那一夜哥哥帶着她去擺攤,遇到了遼使在州橋夜市耍橫搗亂,包公就在那裡阻攔。哥哥一彈弓就把遼使的鷹隼給打落了,然後抱着她跑。
她被哥哥橫抱着狂奔,一路上看到了光影閃爍,看到了那些人的臉。
那些臉上都是歡喜。
還有那一路好漢子的誇讚。等到家時,哥哥很是解氣,最後還說了一句。
——等哪日定然收復了幽燕之地,讓遼人俯首!
“哥哥,你做到了。”
一種喜悅之情漸漸洋溢出來,果果仰頭看着天空,喃喃的道:“爹爹,你可在那看着嗎?”
沈卞在遼境失蹤,這事兒沈安基本上不提,可果果卻一直記得。
那一天,一羣人急匆匆的來了,說是沈知州投敵了。
接着他們兄妹就被弄出了州衙,幸虧哥哥機靈,帶了些錢出來,否則怕是要餓死了。
那時候她覺得天塌了。
可哥哥站了出來,撐起了她頭頂上空的那片天。
她的嘴角含笑,回身就看到了嫂子。
楊卓雪歡喜的在招手。
果果鬆開手,毛豆就跑了過去。
“娘!”
毛豆在奔跑的途中還跌跌撞撞的回身看着果果。
我當年定然也是這般的吧?
“果果!”
外面來了客人,卻是一羣少女。
“恭喜!”
王定兒她們今日聚會,果果因爲要幫襯家裡做事就沒去。
結果她們得了消息就約着來沈家賀喜。
“恭喜啦!”王定兒笑道:“沈龍圖一戰擊潰遼軍的援兵,他們說此戰沈龍圖指揮若定,那蕭衍雄號稱遼國名將,在他的面前毫無勝機。
果果,你哥哥以後註定要成爲閃耀史冊之人,你也會因此而名列其間,恭喜呀!”
史冊會大書特書這一戰,從而會大書特書沈安此人。
作爲他一手拉扯大的妹妹,果果也將會成爲那史冊中的一個名字。
果果站在那裡微笑。
久雨的汴梁難得放晴,陽光輕柔揮灑在她的身上,把她的一頭秀髮暈染成了金黃色。
“我們去大相國寺吧。”楊卓雪歡喜之餘,就想到了把這個好消息去告訴沈卞。
“好!”
果果送走了好友們,約定了再次聚會的時間,然後沈家一家子就出門了。
莊老實把陳洛和姚鏈都派了出去,聞小種更不消說。
“人多,路上小心,若是讓娘子和小娘子她們被驚擾,回頭兩日不得吃飯。”
馬車出發,榆林巷裡的人都跑了出去,顯得空蕩蕩的。
出了榆林巷後,有人認出了陳洛等人。
“是沈龍圖的家眷。”
密集的人羣竟然讓開了一條路。
楊卓雪掀開了一點車簾,讓芋頭和毛豆看着外面。
“看看那些百姓,他們都讓路,知道爲何嗎?”
芋頭搖頭,毛豆聽不懂。
楊卓雪的眼中全是自豪,“你們的爹爹爲大宋擊敗了大對頭,那些百姓敬重他,愛屋及烏,就對咱們好,明白嗎?你們長大也要學你們的爹爹,做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
“大丈夫……娘,什麼是大丈夫?”
芋頭的啓蒙老師是果果,按照傳統的方式識字讀書,沒有什麼天才的方案,也沒有什麼專門量身定製的教材,就是這麼悠哉悠哉的讀書。
楊卓雪想了想,“大丈夫……他興許不識字,興許沒有英俊的相貌,但他定然很善良,哪怕是去碼頭扛包,也能養活自己的妻兒。
他興許沒有滿腹才華,但遇到不平事他會出手,當這個大宋遇到了危機時,他會站出來大聲疾呼……”
芋頭仰頭,有些茫然,楊卓雪摸摸他的頭頂,“簡而言之,大丈夫,就是頂天立地的男人!”
芋頭想啊想,一臉苦悶逗笑了楊卓雪和果果。
他想了許久,“娘,那賣羊肉的楊無敵,上次爲了自家娘子和別人打架打輸了,他可是大丈夫嗎?”
上次有人調戲楊無敵的娘子,他當即和那人大打出手。只是他的拳腳擔不起無敵這個名號,被打的滿臉是血。
楊卓雪想說這個要講策略,甚至還準備把韓信的胯下之辱拿來當例子,但看着芋頭那純淨的眼睛,就笑道:“當然是。大丈夫面對屈辱,哪怕知道不敵,也要站出來。”
“哦!”
芋頭看着外面,突然說道:“娘,以後誰敢欺負你,我就打他!”
小孩子的誓言沒有半點雜質。
看着兒子一臉的毅然,楊卓雪只覺得心中全是柔情。
一路到了大相國寺前,歡呼聲依舊熱烈。
一家人下了馬車,趙五五訝然道:“娘子,沒多少人呢!”
陳洛說道:“全去了御街。”
捷報傳來時,這裡的人全跑了。
現場能看到許多無主的攤子,那些貨物就擺放在那裡,無人看守。
可此刻哪怕是最沒出息的潑皮都不會來偷盜東西,他們也在御街上爲了北伐的大勝而歡呼。
進了大相國寺,那些僧人竟然也是喜上眉梢。
“見過沈家娘子。”
僧人們明顯的尊敬了許多。
一路進去,等看到主持等在大殿前時,楊卓雪急忙行禮,“怎敢勞動您。”
主持頷首道:“貧僧也聽到了捷報。有人說方外人不該管外界的紛爭,什麼你死我活,什麼你勝我負,用沈龍圖的詞來說,就是青史幾行名姓,北邙無數荒丘。前人田地後人收,說甚龍爭虎鬥。
可貧僧在出家之前是大宋人,出家之後也是大宋的僧人。貧僧見到大宋繁華就歡喜,見到大宋孱弱就心憂,佛祖想來也不會怪責貧僧的心不誠吧。”
衆人一起進了大殿,楊卓雪看了一眼,不禁訝然。
桌子上全是香燭。
燭光溫柔的照亮了最前方的那個牌位。
“逝去不是終結,當有無盡輪迴。沈龍圖在俗世爲大宋廝殺,當有福報降臨。”
主持站在了側面,身後是一排平日裡誰都見不到的老僧。
所謂高僧大德,在勘破俗世後,或是隨心所欲,或是謹守靈臺清明,平日裡難得一見,今日卻是破例了。
主持低聲吟誦着經文,隨後高僧們跟隨,一種宏大的氣息籠罩了大殿。
“無上甚深微妙法,百千萬劫難遭遇,我今見聞得受持,願解如來真實義……”
外面有僧人來尋住持有事,只是看了裡面一眼,就趕緊縮了回去。
“住持竟然帶着那些師祖們在爲沈家誦經。”
他搖搖頭,“從某進了寺裡就從未見過這等排場,厲害。”
陪同他一起來的僧人說道:“沈卞當年高呼北伐,汴梁無人應和,後來憤而去了雄州練兵。如今他的兒子北伐立下大功,當可告慰在天之靈。
我等雖是僧人,卻也和大宋榮辱與共,當然要讚頌沈卞。
住持說了,晚些還要爲北伐陣亡的將士們超度呢!”
裡面,楊卓雪和果果,還有芋頭在邊上的僧人提醒下,不時拜,起,拜,起……默默的念禱着。
果果擡頭看着牌位,心中有些孺慕之情,卻發現自己忘記了父親的長相。
是威嚴的吧?
她覺得應該是。
那張臉已然漸漸模糊,但卻不會忘記。
“萬歲!”
外面的歡呼聲依舊震耳欲聾。
“摩耶夫人重白地藏菩薩言:云何名爲無間地獄?
地藏白言:聖母,諸有地獄在大鐵圍山之內,其大地獄有一十八所,次有五百,名號各別,次有千百,名字亦別。無間獄者,其獄城周匝八萬餘里,其城純鐵,高一萬里,城上火聚,少有空缺。”
果果起身,見牌位上恍惚閃爍着光芒,就像是誰在笑一般。
她回身看着外面,春光明媚。
她不禁就笑了起來,就和春光般的燦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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