捍衛儒家思想,不惜與西夏開戰。
霸道!
這真是霸道!
要是孔孟在世,聽到這話,估計都會痛哭流涕。
這絕對是我儒家最爲虔誠的信徒啊!
自古以來,這儒學大思想家,數不勝數,但也未有人做到這一步。
要是富弼或者司馬光說出這一句話,那不管你認不認同,至少會讓人感到欽佩。
但是這話從張斐嘴裡說出來,這真是霸道的令人啼笑皆非。
恍惚間,又彷彿回到審理方雲一案時。
當時張斐在審刑院也是張口孝道,閉口孝道,言之鑿鑿。
大家還都納悶,他怎麼能夠理直氣壯的說出這些話來。
可見這廝真是一點未改啊!
而面對張斐的正義凜然,文彥博絲毫不覺自慚形穢,內心中反而出現一種詭異的感覺,自己似乎跟張斐調換了靈魂。
張斐說得那些話,聽着就像似他說的,而他說得那些話,應該是張斐說得。
怎麼全反過來了。
也正是因爲如此,導致文彥博竟然有些詞窮,也不知該如何應對。
因爲他覺得自己每每反駁張斐,那都是在打自己的臉。
往後怎麼在士林混。
文彥博只能改變策略,是好聲好氣道:“大庭長,這到底是屬於外事,皇庭是無權過問的。”
張斐立刻搖頭道:“我沒有在過問外事。”
文彥博激動道:“那你現在在幹什麼?”
張斐解釋道:“我是在關心本國百姓的利益,西夏派人過來交涉,這當然是屬於外事,但是此事的原因,是熙州皇庭出於立法原則和法制之法,決定給予那些西夏商人保障,且理由也是相當充分的。
除捍衛儒家思想外,熙州目前的財政,完全是商人在支持,不僅僅是我國的商人,還有西域諸多部族的商人,這爲朝廷節省了許多錢財。
而那商人願意來熙州做買賣,就是因爲公檢法可以捍衛了他們的權益,如果熙州對此見死不救,這會令商人寒心的,誰還願意來熙州做買賣,熙州的財政可能會面臨崩潰。
政事堂當然是可以決定將人還回去,但是政事堂也不能完全無視熙州的判決,且不給出任何理由和解釋。就只因西夏派人來交涉,然後就立刻否定了熙州皇庭的判決,我身爲大庭長,難道無權過問嗎?”
文彥博道:“這都是爲了避免與西夏發生衝突,這難道還需要解釋嗎?”
張斐道:“所以文公認爲,只要避免與西夏發生衝突,任何事都是可以妥協的。”
“老夫可沒有這麼說。”文彥博立刻道。
他在對外,是比較強勢的,只是說國內發展的很好,他們都不想節外生枝,就連王安石現在都是一心處理內政。
張斐道:“文公是不是認爲就幾個商人而已,相比起冒着西夏開戰的風險,自然是兩害相權取其輕。”
文彥博問道:“這有問題嗎?”
張斐反問道:“爲了幾個商人,就損害熙河地區的利益,這算是兩害相權取其輕嗎?
政事堂在處理此事,實在是過於草率,完全就沒有考慮邊州的利益,但是我作爲大庭長,理應給予熙河皇庭支持。”
王安石點點頭道:“大庭長所言甚是有理,熙州的繁榮,在於對商業的保護,西夏這麼做,確實在破壞熙州的財政,而熙州皇庭給予那些商人庇護,也確實是基於法制之法。”
文彥博鬱悶地瞧了眼王安石,你這話就不能等會再說麼,現在可是在談論政事堂和皇庭的權力問題。
其實是否交還商人,他心中已有決定,他現在是談論這權力問題。
王安石突然也意識到這一點,如今他跟文彥博是同一陣營的,至少表面上是這樣的,於是又往回找補,接着說道:“也就是說,今後任何外事,我們政事堂都還得請示大庭長?”
“當然不是。”
張斐道:“我只是希望政事堂充分考慮到熙州皇庭的判決,以及考慮到此事會給熙州,甚至於國家帶來怎樣後果,並且對此做出合理的解釋,我認爲這要求並不過分。”
富弼、趙抃亦是若有所思。
他們也漸漸覺得張斐說得有道理,熙州皇庭這麼幹,是基於儒家思想,同時也是捍衛熙州本土的利益。
但之前政事堂卻認爲這不過是一件小事,確實未有深思熟慮,就直接下令將商人還回去,也間接否定了熙州皇庭的判決,就算是以你爲主,那你也得給皇庭做出解釋啊。
如果熙州出問題,這責任又算誰的?
文彥博也察覺到大家神情的變化,又瞄了眼王安石。
王安石心領神會,點點頭道:“好吧,這事是我們欠考慮,我們會認真研究熙州的情況,看看該如何處理。”
張斐拱手道:“給諸位添麻煩,真是抱歉。”
這張斐走後,留下一干宰相,面面相覷。
氣氛稍顯尷尬。
王安石不由得感慨一聲:“看來外面那些人所言非虛啊!”
文彥博問道:“此話怎講?”
王安石道:“就是有了公檢法,這官是越來越難當了。”
這一句話,道出在場所有人的心聲。
誰能想得到,大庭長還能在這裡夠設一道關卡。
這勢必讓他們得多動腦筋,以前哪需要考慮這麼多。
殊不知,這也都是早就計劃好的,若不是熙州皇庭的判決,張斐還真不好介入。
這話說回來,要沒有熙州皇庭的判決,也就沒有這事啊。
司馬光突然問道:“文公,你打算如何處理此事?”
文彥博捋了捋鬍鬚,“這我還得再考慮考慮。”
王府。
王安石剛剛回到家裡,呂惠卿就立刻趕到,其實大家對這事都比較上心,倒不是因爲這事件,而是在大家看來,這是政事堂和最高皇庭的一次對決。
“恩師的意思是,張三還真的擋住了政事堂的政令?”
呂惠卿震驚道。
王安石呵呵笑道:“如今可得稱呼他大庭長。”
呂惠卿愣了下,訕訕道:“這我自會注意的,但是他真有如此大的權力嗎?”
王安石擺擺手道:“其實這倒只是其次,只不過那小子拉起儒家大旗,這令文公很是犯難,如果政事堂找不到一個合適的理由,就將商人還給西夏太后,從儒家思想來看,那他就成爲西夏太后的幫兇。”
呂惠卿很是不解道:“但那是西夏的問題,與我們何干?”
王安石道:“儒家思想是在你心裡,而非是在西夏,至少你得顧忌這一點。所以我才估計文公八成不會將商人還回去。”
呂惠卿緊鎖眉頭道:“這張三剛出任大庭長,又剛剛處理完稅收一事,卻對此事反應如此之快,且似乎非常瞭解,而在前不久,他纔剛從熙州回來。”
王安石點點頭道:“我對這一點也有懷疑,更令人疑惑的是,官家這回是讓政事堂看着辦,連金口都未開。”
師徒二人,默契地對視一眼。
文彥博最終還是收回這一道政令,但也沒有說拒絕交還商人,而是下令,先派人去調查調查,看看具體是怎麼回事。
這其實是一種妥協。
羣臣對此感到無比震驚。
這事倒不大,畢竟對象是西夏,他們對西夏也並無太多恐懼,他們是驚訝於,還真就給大庭長給攔了下來。
大庭長的權力就有這麼猛嗎?
如果說稅收一事是第一把火,那他們還不服氣,因爲那件事,他們到底是理虧的一方,是他們在鬧事,但這第二把火真是徹底將他們給鎮住了。
竟然真的迫使政事堂對此讓步。
這是什麼概念啊!
簡直離譜啊!
基於這一次交鋒,大家也都知道,江淮地區那些身亡的士大夫,真.真的可以蓋棺,這沒有什麼好議論的。
在外事方面,大庭長都能迫使政事堂讓步,他支持稅務司,那還不是分分鐘的事,他們又能怎麼樣。
但他們暫時還不清楚,文彥博其實是因爲儒家思想,纔對此讓步的,而不是迫於張斐的淫威。
毋庸置疑,文彥博心裡很是不爽。
立法會。
“司馬君實,五個庭長,就有這麼難嗎?”
文彥博衝着司馬光是吹鬍子瞪眼。
按照設計,他們是可以制衡大庭長的,只因人手空缺,導致張斐一人說了算。
司馬光拱手道:“還望文公見諒,這地方上的庭長,都還沒有許多空缺,更別說這二級皇庭的庭長,如果要安排的話,至少得將範純仁他們給調回來,可是地方上怎麼辦。”
“你。”
文彥博咬着後牙槽道:“你真是冥頑不靈啊。”
跟司馬光合作,真的會急死去。
“呵呵!”
富弼眼看文彥博要發作了,趕緊出來打個圓場:“行了,行了,事已至此,你就別將氣撒在君實頭上。”
文彥博惱怒道:“我是真沒有想到,那臭小子竟然想着拿老夫來立威,這真是豈有此理。”
司馬光一怔,皺眉問道:“文公認爲這是一個陰謀?”
文彥博哼道:“我看這十有八九是官家與張三商量好的,我之前決定派人過去,也就是要調查此事,看看他們這葫蘆裡面賣得是什麼藥。”
司馬光擔憂道:“也就是說,他們在謀劃出兵西夏。”
富弼擺擺手,“光憑這一點,其實還不足以證明要出兵西夏,可能是想着藉此削弱西夏吧。”
文彥博道:“如果只是爲了削弱西夏,官家爲何要隱藏這意圖,這我們是不會反對的。”
富弼點點頭。
這說曹操,曹操到。
官員突然來通報,大庭長求見。
三人均感十分詫異。
不一會兒,就見張斐走了進來。
“文公和司馬學士也在,張三.!”
“免了!”
文彥博一擡手,“老夫可承受不起啊!若是大庭長有需要,老夫與司馬尚書可以先回避。”
“不敢,不敢。”
張斐道:“正好二位都在,我們可以一起商量商量。”
又有什麼事?司馬光聽得頭都是大的,你就不能歇會嗎?
富弼也覺非常好奇,道:“大庭長請坐。”
“多謝。”
待張斐坐下之後,富弼非常客氣地問道:“不知大庭長造訪立法會,是有何事?”
張斐道:“還是因爲熙州一事,我在巡察熙州時,不僅僅是呂庭長他們,就連王宣撫使也向我提及過,就是關於熙州百姓身份的問題。”
“身份?”
“對。”
張斐道:“他們現在拿得是熙州臨時戶籍,就還不是我大宋戶籍,如果他們要進入中原,就還得去警署申請遷徙。這種情況,導致皇庭在審理一些案件的時候,有些不知所措。”
司馬光突然道:“熙州不是有很多吐蕃族、党項族嗎?”
張斐點點頭道:“也正是因爲如此,導致當地的戶籍變得非常麻煩,如果熙州是封閉的,就沒有必要發臨時戶籍,但是熙州完全是對外開放的。”
富弼微微皺眉,又看了眼文彥博、司馬光,見他們也是面露難色,這熙州從某種意義上是打破了榷場制,這外來人太多,戶籍確實不太好操作。
“不知大庭長有何看法?”富弼問道。
張斐道:“我是這麼考慮的,正好王宣撫使打算在當地徵收住稅,目前擁有臨時戶籍的,可全部換成我大宋戶籍。
而未擁有臨時戶籍的,只要連續在熙州居住五年,並且繳納五年的住稅,亦或者立下戰功,便給予我大宋戶籍。”
“這不行。”
文彥博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他們只是樂於在熙州做買賣,而並不是忠於我大宋,而且,你能保證那裡面就沒有敵國的細作嗎?”
司馬光也點點頭道:“當年唐太宗就犯過這錯誤,將胡人引入中原,結果釀成大禍,我們可不能再犯這種錯誤。”
他們在這種事上面是更加保守。
張斐道:“熙州一定有很多細作,這一點王宣撫使自己也承認,但是我與安全司的負責人談過,他們是有把握,將這些細作都給揪出來,哪怕他們已經獲得我大宋戶籍。”
富弼稍稍點頭。
稅務司的強大,使得他們都不敢質疑這一點,現在確實能夠做到精準打擊。
張斐又道:“至於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如果文公、司馬學士去過熙州,就不會這麼說,因爲他們待在熙州,不完全是出於生計考慮,更多是對公檢法的認同,否則的話,他們可以加入西夏或者唃廝囉,而不會協助我軍,與唃廝囉作戰。而且,如果不給他們身份,他們反而不會忠心於我大宋。
而我們又不能從中原遷徙農夫過去,因爲那邊並沒有太多肥沃的土地,而且現有的土地也都已經被人佔了,我們需要依靠他們去防衛熙河地區,如果沒有身份,他們又以什麼理由去保護熙州。
事實上,已經有不少吐蕃族、党項族加入了皇家警察。”
富弼兀自是思忖不語。
這確實是一個很棘手的問題。
文彥博卻道:“如果我們不答應這麼做,大庭長會怎麼辦?”
張斐道:“不瞞文公,這事其實已經變得非常迫切,到時一定會有人針對此事上訴,也一定會鬧到最高皇庭來,而如這種事,我當然會徵求諸位的建議,也會以諸位的建議爲主。”
言下之意,雖然戶籍一事,是屬於國家政策,但如果有人上訴到皇庭,那我就能夠干預,到時還得在朝中引發討論,就不如咱們現在商量清楚。
文彥博卻覺得這話裡帶刺,道:“大庭長可是在暗示,關於西夏商人一事,我們未有與你商量。”
“當然不是。”
張斐趕忙否認,但旋即又道:“但我認爲,我們之間應該多多商量,也能夠避免誤會。”
“大庭長言之有理。”
富弼點點頭道:“但這茲事體大,我們還得慎重考慮考慮,到時還得稟報官家。”
張斐點點頭道:“我今日也只是來跟諸位商量此事的。”
這張斐走後,富弼道:“或許我們猜得不錯,關於西夏商人一事,並非那麼簡單啊。”
司馬光擔憂道:“那可怎麼辦?”
富弼嘆道:“在臨時法中,並沒有明確的條例規定,如果真的鬧到最高皇庭去,即便張三跟我們商量,也都將會迫使朝廷對此立法,如果真到那一步,那我們其實並無太多的選擇。”
文彥博點點頭道:“如果就他的建議,進行立法的話,那就是在爲對外擴張做準備啊。”
而那邊張斐在跟富弼他們商量之後,又馬不停蹄地趕去找王安石。
雖然皇庭是可以憑藉百姓的訴訟,進行介入,但也只是形成一股意見,到底還得看政治決定,這也必須獲得朝中大臣的一些支持。
而王安石得知此事後,也是更加篤定心中所想,你們這是要搞事啊!
“看來你這一趟收穫不小啊!”王安石試探性地問道。
張斐笑道:“這是吸取上回的教訓,去年巡察一圈,我說沒事,大家都不相信,這回我是特地找些事來彙報,以免大家又說我出工不出力啊。”
“是嗎?”
王安石微微一笑,又道:“不過你纔剛剛上任,就顯得咄咄逼人,就不怕引發其他官員的反感嗎?”
張斐道:“相比起反感,我更怕被人忽視。”
王安石哈哈一笑,“這可不像是以前的你。”
張斐道:“以前的我也不是大庭長。”
王安石點點頭,又道:“關於戶籍一事,我肯定是支持你的,但是我估摸着,朝中還是反對者居多,你得先去說服文公他們。”
張斐道:“我已經跟他們商量過了。”
王安石道:“那他們怎麼說?”
張斐道:“說是要考慮一下,但我也有暗示過他們,如果他們有所擔心的話,這事可以讓我們最高皇庭來當這出頭鳥。”
王安石好奇道:“你怎麼做?”
張斐道:“如果熙州百姓對此進行上訴,那我就可以通過判決,來迫使朝廷對此進行立法,因爲目前來臨時法中,對於這方面的規定,是非常模糊的,甚至可以說沒有,這樣我就可以根據這一具體情況,要求立法會進行立法。”
王安石道:“他們會答應嗎?”
張斐道:“這種事不能說出來,一旦說出來,他們就不好反對,因爲一旦他們反對,那熙河可能會出問題,這時候王學士也可在朝中給予他們壓力。”
王安石點點頭道:“我明白了。”
他肯定是支持的,可是他的政績,他當然是希望熙河更好,而且消滅西夏,也是他政治理想,張斐要搞事,他是非常樂於見到。
皇宮。
“哈哈!”
趙頊開心地笑道:“想不到這最高皇庭,連桌椅都沒有擺放,竟然就將政事堂的政令給攔了下來。”
張斐忙道:“陛下過獎了,其實我只是用文公的手段,迫使文公做出讓步,跟大庭長權力其實並無太多關係。”
趙頊道:“如今朝中都在議論你這大庭長的權威,而沒有議論那西夏太后。”
張斐笑道:“那是因爲我還沒有開始宣傳。”
趙頊問道:“那你打算何時進行宣傳?”
張斐道:“文公不是派人去調查此事,如果由他們派出去的人來宣傳此事,那更是事半功倍。”
“原來如此。”
趙頊點點頭,又道:“對了!熙河那邊傳來消息,就在你走後不久,西夏便派一支兵馬入侵熙河,意圖恐嚇熙州,但結果卻被我軍擊退。而延州方面也傳來消息,西夏太后,已經下令,暫時全面關閉與我國的榷場。”
張斐笑道:“想不到這西夏太后恁地沉不住氣,而敵人最不希望見到的,就是我們越要做的,他們不是要關閉榷場嗎?
那我們鼓勵與西夏貿易,陛下可密令北線邊州知府,允許他們與西夏進行鹽交易,而所得鹽利,將負責我軍對西夏的滲透,而且,如此一來,這北線也可以開動起來了,不過這比我想象中的要早。”
趙頊哈哈笑道:“想不到這一招,這麼好使,眨眼間的功夫,西夏太后就面臨內憂外患。”
張斐道:“而且她還輸不起,她一定會持續施壓,後面只會越來越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