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頊這皇帝當得可真是不容易,想要藏點私房錢,都那麼費勁,還被威脅。
之前他們耗費三年光景,利用私鹽,好不容易賺得一筆,這才高興多久,又得全部吐出去,但好在是用在西北戰場上面,這也是趙頊能夠接受的主要原因,否則的話,他還真的會考量一下,不能光爲面子,連錢都不要啊!
可就當下的情況而言,比起金錢,時間纔是關鍵。
如今的時間是比較緊迫的,因爲不但得去江南調查,還得立刻傳信給馬天豪,讓他們趕緊修改一些賬目。
當然,這種規模的賬目,對於一個律師而言,不是什麼難事,只要趙頊捨得就行。
而在外庭,以鄧綰爲首的革新派,還是比較給力的,就是死咬着不放,堅持要求移交公檢法審理,他們甚至在坊間都公開表示,唯有公檢法才能夠令人信服。
這還真是引發不少百姓的關注,百姓又不懂這裡面發生了什麼,他們也認爲朝廷突然避開公檢法,這其中肯定是有貓膩的。
陰謀論永遠是多數。
當然,這也成功激怒了臺諫官員,他們藉此案將矛頭直接對準整個革新派,並且是直接將薛向給定爲頭號嫌犯,也不裝了,就是將此案擴大化。
那麼對於革新派而言,薛向是不容有失,不是說他這個人多麼重要,而是他現在處於旋渦的中心,一旦保不住他,就會發生一系列連帶效應,就是滿盤皆輸。
兩邊都已經擺開決戰的陣勢。
霎時間,整個皇城都瀰漫着硝煙味。
但這也爲趙頊、張斐他們爭取到了足夠的時間,因爲要擴大化,案件就會變得複雜。
中午,放衙之際,官員們陸陸續續出得官署,向皇城外面行去。
“不得不說,鄧文約此計真是妙不可言啊!”
孟乾生呵呵笑道:“咱們現在越是擁護公檢法,將來就有更多理由打壓公檢法。畢竟就連他們自己都不支持公檢法,將來如此類案件,那是永遠都不可能再交給公檢法審理。”
裴文點點頭道:“如果再能斷絕稅務司與公檢法的關係,公檢法將來也就只能去抓抓小偷了。”
孟乾生問道:“你有何想法?”
裴文道:“文公既然認爲官員犯事,就應該交由御史臺審理,那麼官員漏稅,自然也該如此。我想御史臺也樂於見到這種情況,因爲這必然會擴大御史臺的權威。”
孟乾生點點頭:“雖然御史臺也比較可惡,但至少咱們還能夠跟御史說上話,可不像公檢法,咱們就只能坐在下面,聽天由命。”
在公檢法未出之前,御史擡絕對是官員們最爲討厭的官署,他們基本上是無孔不入,而如今公檢法成功擠下御史臺,成爲官員最爲討厭的官署。
但其實官員們心裡都清楚,公檢法遠比御史臺要公正,御史可以聞風上奏,也製造過許多冤枉,而公檢法是更強調證據的。
可爲什麼官員卻如此討厭公檢法。
原因也就在於御史臺可以製造冤案,他們可以去誣衊好人,但也可以放過壞人,而且他們同屬一個體系,是有着諸多共同利益的,比如那公使錢,官員再怎麼使用公使錢,多數御史都不會計較的,到底這錢大家都顒,唯有像趙抃這樣的鐵面御史,纔會計較這種事。
但也沒什麼卵用。
獨木難支。
可是到公檢法就不同,擅自挪用公使錢,公檢法會告得你連媽媽都不認識。
還有,御史臺是一直存在的,是傳統舊勢力,公檢法是新勢力,他們上位,必然會擠壓舊勢力,不單單是御史臺,很多很多官署都會受到壓迫,比如說,知州,知縣,他們現在就是一個純純的行政機構。
上回司法權力整合,朝廷也收回很多官署的司法權。
這也是爲什麼,革新派非常支持鄧綰的計謀,即便文彥博嚴詞駁斥,他們還是死咬着不放。
其目的就是要重創公檢法。
只要御史臺不將此案移交給公檢法,那麼將來任何官員的案子,就都不交給公檢法。
你們保守派自己都不認同,憑什麼讓其他官員認同。
這確實會對公檢法造成很大的衝擊。
司馬光對此是心如明鏡,可單就此案而言,他其實不贊成讓公檢法來審,因爲他知道讓張斐來審,張斐一定會保住王安石的,那就不會痛下殺手,可是他也希望能夠將薛向給扳倒,因爲他根本就不認同薛向這個人,更別說薛向的所作所爲。
到底王安石在他眼裡,道德上面是沒有問題的,你要跟他說王安石貪污,他是決計不會信,而他指責王安石的奏章,幾乎都是一個觀點,就是王安石急功近利,任用小人。
翻譯過來,就是王安石是個好人,除了邋遢以外,幾乎就沒有缺點,但他身邊全是奸人,比如說呂惠卿,比如說薛向。
但是,他也不希望見到公檢法因此蒙受重創。
今日,他便來到檢察院,找到張斐聊一聊,看怎麼能夠避免公檢法因此受損,“如今朝中不少大臣,要求將此案移交給你們檢察院,進行調查,你可知道此事?”
“知道。”
張斐點點頭道:“但是司馬學士可千萬別上當,他們這是故意在挑撥離間,如果現在將此案移交給公檢法,他們那邊立刻就會借御史臺來討伐公檢法,事情只會變得越來越複雜。”
司馬光立刻道:“所以你也認爲不應該移交給公檢法?”
張斐點頭道:“不是認爲,我一定會建議岳父大人拒絕,要麼從一開始就交給公檢法,要麼就一直由御史臺審理,如今再移交,這不就是在暗示御史臺有問題麼,這反而使得公檢法淪爲衆矢之的。”
司馬光點點頭,道:“你與文公想得一樣。但是他們這一鬧,對公檢法也很不利啊。”
張斐道:“其實這種有關政策的案件,交給御史臺審理,也是不錯得,讓我們公檢法審理的話,裡面沒有多少操作的餘地,有時候弄得我們也挺爲難的,關於程都監的案子,就是如此。
只能開聽證會來解決,無法起訴到皇庭,因爲皇庭更是看證據和法律的。
再說回此案,發運使自己沒有幹違法之事,我們公檢法就不可能將他拉進來,我們懲罰那些貪官污吏,到時上面還得進行一番爭論,而御史臺就完全沒有這方面的煩惱,御史臺就可以追究上司的責任。
我們公檢法主要是監督那些吏,守住這最底層就行,這上面的事,最好還是上面自己解決。”
這話真是說到司馬光的心坎上,他也是這麼認爲的,就如此案,公檢法只能針對其中犯罪行爲進行審理,薛向是否面臨懲罰,還得是皇帝和宰相來決定,屬於行政處罰,而御史臺就可以直接判薛向有罪,因爲御史臺不是純粹的司法審判,更多是行政、司法混在一起,他們可以追究宰相的責任。
“嗯你說得不錯,如此兩分也好啊。”
司馬光稍稍點頭。
倒還別說,張斐現在還真擔心,御史臺會因此妥協,那樣的話,事情反而會變得更加複雜。
不過,這是不可能的。
目前不管從哪個方面看,御史臺始終佔據着優勢。
文彥博可也不是善類,若是沒有把握,他是不會出手的,而且他們似乎在慢慢押注,將案件一步步擴大。
他讓御史臺一方面繼續向皇帝要求查賬。
另一方面,則是不斷爆出對新政不利的證據,這兩三天就放一個出去,即便之前有所懷疑的百姓,面對不斷傳出來的負面消息,再加上保守派又舊事重提,拿着當初青苗法在京東東路的所爲,以及將程昉那一筆賬也算在王安石頭上,導致輿論開始倒向保守派。
這種小火慢燉,也是很要命的。
王安石率先沉不住氣,你們這麼搞下去,朝野上下都充斥着對新政不利的消息,接下來這新政還怎麼執行。
保守派營造出來的輿論,都有一種大廈將傾的感覺。
而他們只能死咬公檢法這一點。
關鍵王安石無法理解,爲什麼趙頊遲遲不下決斷?
難道趙頊要捨棄新政?
這不可能啊!
皇宮。
“陛下,這是臣的辭呈。”
這憤怒之下,王安石直接就給趙頊遞上辭呈。
他也沒有辦法,什麼道理都跟趙頊講了,那只是個別現象,相比起財政的增長,那算得了什麼,不能因爲那麼幾個百姓,就怪罪功臣啊!
但趙頊死活不決定,這令他確實很生氣。
你要不相信我,我就不幹了。
趙頊眼中閃過一抹不快,嘴上卻是震驚道:“先生這是幹什麼?”
王安石面無表情道:“既然陛下不相信臣,臣自也不想在朝中待下去。”
“先生切勿誤會。”
趙頊趕忙道:“朕並非是不相信先生,而是而是朕也有苦衷啊!”
王安石閉口不言。
趙頊面露爲難之色,道:“實在是他們似乎知道朕多收了一些羨餘。”
王安石哪裡不知道,對方要求調查內藏庫,他就猜到這一點,但他不能說,他要說得話,皇帝不得以爲他是在威脅自己,如今趙頊終於承認,他立刻道:“他們暗中要挾陛下,此乃死罪也,陛下又何必跟他們客氣。”
趙頊嘆道:“這一點朕也想過,但是但是朕擔心,一旦朕嚴懲那些挑撥是非的官員,有些人會不服氣,又從檢察院起訴。”
王安石當即哼了一聲:“如今就有不少大臣,都對於他們有意避開公檢法感到疑惑,而他們卻死活不願將此案移交給公檢法,以證清白,等到那時他們又想要從檢察院起訴,那可真是異想天開,檢察院又不是他們家開的,陛下根本無須擔心,到時讓檢察院駁回他們的起訴便是。”
趙頊道:“先生莫不是忘記檢察院的制度,只要他們拿出足夠的證據,檢察院就必然會對此進行起訴。”
不等王安石開口,他又馬上緊接着說道:“爲此,朕還特地召張三入宮,詢問他相關對策。”
張三?
王安石愣了下,隨即問道:“張三怎麼說?”
趙頊道:“張三認爲目前局勢對於先生非常不利,但朝中的輿論卻是有利於先生。”
這一聽就是張斐的話術,讓人似懂非懂。王安石道:“臣愚鈍,不知陛下此話是何意?”
趙頊道:“如果那些證人所言屬實,涉及的官員,自然也應該受到懲罰,但朝中輿論卻將目標鎖定在先生和發運使身上,如果御史臺判決發運使有罪的話,那麼先生藉此從檢察院進行起訴,就有勝訴的可能性。”
王安石還真沒有想過,自己跑去檢察院進行起訴,思索半響,道:“就只是有勝訴的可能嗎?”
趙頊道:“張三根據御史臺的審問來看,他懷疑這一百多個百姓,幕後一定有人指示,而這些人可能跟新政有利益瓜葛,只要確定這一點,那就有機會翻盤。”
王安石立刻道:“這毋庸置疑,他們背後一定有人,否則的話,憑那些平民百姓,怎麼可能消無聲就抵達徐州。”
趙頊點點頭道:“朕也是這般認爲的,故此已經派人去江南調查此事,只是想在確認之後,再跟先生商量,故而一直拖着。”
“原來是這麼回事。”
王安石這才明白過來,猶豫一會兒,道:“關於羨餘的問題?”
趙頊道:“朕已經如他們所願,讓御史臺判決,是先生你要起訴他們,與朕無關,如果他們再將拿這事出來威脅朕,朕也不會讓他們好過。”
說到這裡,他看向王安石,“就是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王安石有些猶豫,道:“臣臣以爲還是等調查出結果再說。”
趙頊點點頭。
從皇宮中出來後,王安石是直奔張家。
“王學士來了。”
“嗯?”
王安石斜目瞧向張斐,“看來你已經想到我會來了。”
張斐訕訕道:“事情鬧這麼久還未結束,我就估計王學士會來找我。”
王安石沉眉質問道:“你有主意,爲何不與我說?”
你這麼屌,豈會接受我的主意?張斐回答道:“我不是有主意,而是官家找我過去詢問應對之策,我纔想出這麼一個辦法來,可官家當時也未決定,我又怕王學士有更好的解決辦法,以免誤了王學士的大計,故此纔沒有說。”
這話說得,王安石很是尷尬,他哪有什麼大計,他就喜歡以勢壓人,不服者,全部轟出朝廷,這就是法家之術,可現在皇帝的把柄被對方抓在手裡,令此事變得更加棘手,又問道:“你對此有多少把握?”
張斐故作一番思考後,道:“當時把握不大,但現在把握是越來越大了。”
王安石又問道:“此話從何說起?”
張斐道:“如果御史臺只是就事論事,判定涉案官員有罪,幫助那些百姓討回公道,那我反倒是束手無策,可若他們想羅織更多的官員進來,包括髮運使在內,這就有了起訴的機會,簡單來說,就是他們鬧得越大,我們的把握反而越大,因爲這裡面肯定是存在冤情的,只要抓住一點,就有可能全面翻盤。”
王安石點點頭,又問道:“可說到底,這也只是你的下下之策。”
張斐心知他是在試探,但也表現的非常平淡,“雖然談不上上上之策,但也算不得下下之策,因爲這能夠將官吏的個人行爲和中央的決策區分開來,到底這官吏違法,不見得就是政策不行。
還有,他們之前對於王學士、發運使打壓的越狠,這種反轉,能夠讓扭轉新政在百姓眼中的印象。
對於新政而言,還是有一定好處的。”
王安石低眉思忖一會兒,突然,他又斜目瞧向張斐,“司馬老兒會允許你這麼做?”
張斐道:“我們檢察院只看證據。”
王安石又道:“可你這麼做,那就是與司馬老兒爲敵啊!”
張斐雙手一攤道:“這我也沒有辦法,我們的照規矩辦事,又不是我讓王學士來起訴御史臺的。”
王安石道:“難道不是你報復他們,將檢察院踢出局。”
張斐呵呵道:“王學士言重了,我是那麼小氣量的人嗎。”
“你張三睚眥必報,誰人不知。王鴻堂堂開封知縣,不過就是打了你店裡珥筆一頓板子,如今就在瓊州開荒。”
“.!”
鐵證如山,張斐也不知道該如何辯駁。
王安石又是笑吟吟道:“如果你打贏這場官司,就足以證明,御史臺不能凌駕於公檢法之上。”
張斐笑道:“王學士此言差矣,官家向我尋策,我只能用我的強項,只能是從檢察院介入,如果贏的話,公檢法自然就會得利,並非是我爲求利益,去想出這個計劃。”
“是嗎?”
“真的。”
張斐點點頭。
王安石笑了笑,“我瞭解的也差不多了,就先走了。”
“王學士慢走。”
“你怎不問我可有決定?”
“這事我真不強求,因爲也會得罪很多人的。”
這王安石前腳剛走,躲在後面偷聽的許芷倩,便走了出來,她如今已經坐完月子。
“看來王學士識破看破你的想法?”
許芷倩是略顯擔憂道。
張斐卻是笑道:“我是有意讓他看破的,唯有如此,纔會堅定他來檢察院起訴的決心。”
“啊?”
“如果我完全是出於好心相助,亦或者是爲應付官家,他能相信我會盡心盡力嗎?唯有讓他知道,我在裡面也有巨大的利益可圖,他纔會相信我想盡辦法取得勝利。”
說罷,張斐冷冷一笑:“那些個混蛋,光憑這一點,就想將我踢出局,可真是異想天開。”
其實此案從一開始,他就感受到危機,但之前他沒有辦法介入,因爲他不能表現出很強的企圖心,當時他是想退一步,海闊天空。
如今給他這麼一個機會,他當然要抓住這一點,狠狠地教育那些人一番,想撇開公檢法,你們怕是還活在夢裡。
王安石雖說沒有給出具體答覆,但其實他已經沒得選擇,他唯一能夠依靠的就是皇權,這也是爲他一直強調法家。
而在此案之初,當他知道保守派準備讓御史臺來審理此案,他其實也有意排斥公檢法。
因爲在他看來,只要自己能夠贏下這番博弈,朝廷還是會回到法家的路上。
但他萬萬沒有想到,這皇帝出於對自己名譽的考慮,並沒有給予他毫無保留的支持,這迫使他只能回到法制之法的路上。
都已經到鬥爭到這個層面上,他輸了就徹底完了。
不過他現在也想到,一旦御史臺判決此案,其實對於公檢法也是極爲不利的,尤其是對張斐而言,革新派跟公檢法是有共同的敵人。
最終王安石還是接受了張斐的計策,與此同時,他們也拖得足夠久的時間,江南那邊已經傳信回來。
在得到王安石答應後,趙頊也就默許曾公亮、陳昇之通過文彥博的最終判決。
其實曾公亮、陳昇之也支持不住了,給予他們的壓力太大了,主要還是目前這些證據對薛向確實非常不利,他們沒有理由一直攔着。
總不能爲了王安石,連自己仕途都不顧了,他們兩個可不是王安石馬仔。
文彥博當即就給予判決,並且將發運使薛向列爲首犯。
此判決一出,保守派頓時是歡欣鼓舞,他們沒有想到勝利會來的如此迅速,並且也露出他們那猙獰的面目,不但立刻派人去捉拿薛向,同時準備將網在織大一點,將更多革新派給網羅進來,是一舉擊潰革新派。
反觀革新派則有一種大廈崩塌的感覺,全都懵了。
這完了呀!
御史臺的判決能出,這肯定有皇帝的默許,也就是說,皇帝準備拋棄新政。
這.!
然而,所有人都不知道,其實薛向已經悄悄回到京城,因爲之前王安石就已經傳信召他回來,準備推薦他出任三司使。
而此時此刻,薛向正身在檢察院。
當王鞏、齊濟他們得知前來告狀的是薛向時,這人都傻了,照理來說,薛向是一個逃犯啊!
你這是自投羅網呀。
不過,你似乎還選擇錯了網,你自首應該去御史臺,而不應該上我們檢察院。
許遵也是親自接見薛向。
“薛發運使,你目前已經是戴罪之身。”
“我知道,但這都是有人意圖栽贓嫁禍,誣陷本官。”薛向憤憤不平道。
許遵問道:“你可有證據?”
“有得。”
薛向立刻將一份資料交給許遵,“這裡只是一部分證據,可以證明我是無辜的,此案另有隱情,這也是我今日來檢察院的目的,我要起訴御史臺羅織冤獄,栽贓嫁禍,希望檢察院能夠還我清白。”
起訴御史臺?
還能這麼玩嗎?
在場所有人都面面相覷,包括張斐在內,當然,張斐和許遵都是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