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公檢法能夠有今日,是全憑革新派和保守派的鬥爭,這也是整個“潛龍勿用”計劃的基礎所在。
簡單來說,張斐就是根據他們的鬥爭,製造出一種需求來,然後利用公檢法再來滿足這個需求。
失去這種環境,公檢法也沒有立足之地。
要是沒有利益,趙頊也不會答應犧牲部分權力,關進籠子裡面。
正是因爲如此,公檢法並沒有調解兩派的矛盾,更沒有從根本上去化解兩派的矛盾,更多就只是一種制衡,張斐纔不會去解決這個矛盾,如果解決了,公檢法就會成爲衆矢之的。
凡事都有兩面,這種做法也就造成此次危機,因爲保守派是希望公檢法去擊潰革新派,但是水兵一案和皇城司一案,令保守派內部很多人,是深感失望。
這麼好的機會,擺明是對方有錯在先,卻未有傷及對方分毫,別拿什麼皇帝當藉口,以前很多御史不也將皇帝所信任的大臣給治罪,關鍵張斐的提問,顯然是一直在維護皇帝,順便也就照顧了王安石。
保守派的核心成員對此很是不滿。
然而,薛向在他們的眼中,那比程昉更爲討厭,而且他們已經知道,王安石下令讓薛向回京,其目的就是要讓薛向出任三司使。
所以,他們這回是堅決抵制檢察院,要求讓御史臺來審,而御史臺也感受到來自公檢法的威脅,這麼下去,御史臺將會被檢察院取代,這兩邊是一拍即合。
革新派這邊就更加不用多說,非常討厭公檢法,在他們看來,公檢法的審判結果,從來都是有利於保守派的。
要知道新政所得利益,都是張斐和王安石的暗箱操作,表面上看不出跟公檢法有何關係,更像似公檢法揭露新政的弊病,王安石再做出應對之策,這一點在河中府尤爲明顯,元絳表面上跟張斐是水火不容。
審官院。
“御史臺已經派人去接管那些告狀的人,看來此案必定是交由御史臺來審,是不會有變了。”裴文言道。
“這是爲什麼?”
孟乾生好奇道:“他們這回怎麼沒有將此案交給檢察院?”
突然又回到御史臺,這使得他們有些不習慣,保守派不是力推公檢法的嗎?
裴文道:“好像是因爲皇城司一案,導致劉述等人對檢察院產生懷疑,他們中很多人都認爲,一旦此案交給檢察院,結果可能又是息事寧人,而無法打倒薛向,那張三與王介甫的關係一直也都非常不錯,所以他們現在愈發不信任張三,而這回他們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放過薛向,所以是絕不會交給檢察院。”
孟乾生稍稍點頭:“這對於我們而言,不是一件壞事啊!”
謝筠道:“或許我們之前的做法,都是錯誤的,我們總是希望挑起他們與公檢法的鬥爭,但只要上到皇庭,幾乎就都是張三說了算,其實最好的辦法,還是使得大家都不信任公檢法,公檢法自然就會銷聲匿跡。”
“言之有理。”
孟乾生點點頭,道:“到底公檢法是解決問題的地方,而我們卻總是製造問題,去讓公檢法解決,這反而使得公檢法的權威一步步變大。”
說到這裡,他突然想起什麼似得,“若是此案交由御史臺,那王介甫還能保住薛向嗎?”
裴文道:“根據目前的情況來看,御史臺手裡肯定是有證據的,薛向統管六路,不可能一點問題都沒有,但是均輸法獲得的成功,也是不爭的事實,京城糧倉就是最好的證明。官家對此也是非常滿意,王介甫當然有可能保住薛向。”
而休假多日的張斐,終於有些不太好意思,又開始回到檢察院上班,但也只是處理一些日常事務。
“無驚無險,又過一日。”
張斐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放衙了,回家吃飯。”
王鞏笑道:“張檢控,庭上庭下,你可真是判若兩人啊!”
張斐好奇道:“此話怎講?”
王鞏道:“在庭上你是咄咄逼人,而庭下又顯得無慾無求。”
一旁的齊濟也道:“是呀!原本大家都認爲關於發運司的案子,會交給我們檢察院,不曾想,知道如今,連提都沒有提到咱們檢察院。”
他們原本以爲張斐回來,就是爲了發運司的案子,一直在等張斐提及此事,結果張斐就是上班摸魚。
張斐卻是好奇道:“之前遇到這種案子,你們是唯恐避之不及,如今沒有交給咱們檢察院,伱們又是這般說法,你們到底想幹嘛?”
齊濟訕訕笑道:“不瞞張檢控,這種案子,我們還真不想審,但是上面提都不提一句,是不是咱們有些事做得令上面不滿意?”
我可以拒絕,但你們不能無視我們啊!
這很尷尬。
張斐笑道:“你們真是想多了,就是不滿意又怎麼樣,我們檢察院又不是爲求討上面歡心的,只不過此案一直是人家御史臺在調查,也是御史臺最先揭露的,關鍵此案交給御史臺,也更爲合適,這沒有什麼啊。
如今我們要留足精力去爲秋稅準備,這纔是關鍵,這也是朝廷最爲看重的,發運使能夠賺多少錢?能稅務司比嗎?”
“這倒也是。”
齊濟、王鞏同時點點頭。
如今稅務司那真是皇帝眼中香餑餑,只要檢察院與稅務司配合好,那就永遠不會失寵的。
“若無其它事,我就先走了,我如今還得回去帶孩子。”
“哈哈,差點都忘記,張檢控已爲人父。”
“告辭。”
“慢走。”
在他們面前,張斐還是得表現出,不以爲意的樣子,同時也要穩定軍心,保持大家對於公檢法的信心。
此時,天氣已經轉涼,正好許遵也沒有約好友喝酒,翁婿二人一塊乘坐馬車回去。
馬車內。
張斐問道:“岳父大人,現在朝中是什麼情況?”
今日許遵,還特地去朝中,打探了一下消息。
許遵道:“那些人都還未有進入京畿地,御史臺就已經派人過去接管,連皇家警察都未有調用,可見他們絕不會將此案交給檢察院。而且!”
他皺了皺眉頭,“薛向這回可能真的非常危險,這告狀的人都還未到,江南官員彈劾薛向奏章已經送到京城,可見他們是早有計劃,這回是一定要藉此案,扳倒薛向。”
張斐不禁納悶道:“這薛向到底做了什麼事,令他們這般記恨,根據我所知,薛向的政績一直以來都非常亮眼,莫不是因爲嫉妒?”
“當然不是。”
許遵搖搖頭,道:“主要是因爲薛向此人精於算計,又擅於投機取巧,以利爲先,而在道德層面上,又有污點。”
張斐忙問道:“什麼污點?”
許遵道:“曾經有一回,薛向外出公差,在一家旅店中,因與百姓爭奪房屋,結果那百姓因受到驚嚇,當夜就死了,也因此事,他被朝中許多大臣認爲是急進希功,貪狡刻薄之小人。
之後,無論是調他去西北管理馬政,還是讓他出任發運使,都受到不少人的彈劾,由於官家和王介甫非常信任薛向,這其中不少御史因爲彈劾他,而被官家貶黜京城,這恩怨是越來越大。
此外,他祖父薛顏乃是當年宰相丁謂一手提拔上來的,正好丁謂在朝中名聲也不大好。
故此在很多大臣看來,如果讓薛向這種官員得到晉升,那朝中將會充斥大量的小人,對於薛向的彈劾是從未斷過。”
“原來這裡面這麼複雜。”
張斐稍稍點頭,又問道:“不知官家又是什麼態度?”
許遵撫須道:“你也說了,此案交給御史臺更合情合理,既然沒有人建議讓公檢法來審理此案,官家也只能將此案交由御史臺。”
張斐點點頭,道:“岳父大人認爲文公他們能夠成功嗎?”
“這老夫不大清楚。”
許遵搖搖頭,又是嘆道:“但以過往事例來看,薛向遲早還是會被他們扳倒的,因爲他們永遠不會停止對薛向的攻擊。
這其實也給你提個醒,朝中許多問題,不能僅以成敗政績來論,若是手段令人不恥,就是即便成功,也將會給你帶來無盡的困擾。
好在公檢法是採取公開的審理,而你在推崇法制之法時,也只是打壓法家,未有貶低儒家,這也是使得你避免了遭遇薛向的困境。”
張斐點點頭:“岳父大人的教誨,小婿一定銘記於心。”
其實許遵說得就是一個主流價值觀的問題,因爲目前朝中還是以儒家價值觀爲主,並且是非常強大的,不容置疑,尤其是在保守派內部,那更是如此。
富弼、文彥博、司馬光、趙抃他們都是堅定支持儒家價值觀。
而薛向的行事作風,並沒有遵從儒家價值觀,看上去要更偏向於桑弘羊之輩,就是更強調利益爲先,不在乎那些大道理,不管黑貓、白貓,抓到老鼠就是好貓。雖然張斐很多時候也在追求利益,但他的一些商業原則,核心內容是誠信,還是符合儒家的價值觀,富弼他們也都認同。
但薛向就不一樣,那他必然會受到排斥,而且不可能停止的。
試想一下,如果不是遵從儒家價值觀的官員得到上位,那肯定就會破壞儒家價值觀,這將會傷害很多官員的利益。
這就是爲什麼,其實在政治上,僞君子往往要比真小人更受歡迎,當只有二者可選的時候,一定是選僞君子,除非你是想推翻這個主流價值觀。
什麼是僞君子,就是他表面上還是支持主流價值觀的,那麼對於主流價值觀破壞性就不會很大,而真小人就是表裡如一,不會裝成自己相信,那破壞性就很大。
道理很簡單,你提拔一個僞君子上來,你可以說你是被騙了,到底他舉着還是儒家大旗上位的。
但你提拔一個真小人上來,那就是在破壞儒家的主流價值觀,到時大家都以利益爲先,誰撈的錢多,誰就當宰相,那儒家就完了呀。
這就是爲什麼,薛向在朝中不受人待見。
其實張斐比他特立獨行多了,但是經過唐太宗的德主法輔思想,律法和道德,其實是一脈相承,怎麼添加原則和解釋,都還是基於儒家思想。
如果說張斐將不孝從十惡中剔除,那他就徹底完了。
而當初阿雲的官司,就涉及到儒家的主流價值觀,但張斐是以孝道贏得,是以魔法打敗魔法,很多人心裡雖然不爽,但嘴上也不會說的。
夜晚時分。
“你在看什麼?”
許芷倩悄悄來到長椅旁,偏頭看去。
張斐回頭看去,“你怎麼下牀了。”
許芷倩道:“我又不是病人,爲何不能下牀。”
說着,她又驚訝道:“你你在看論語?”
張斐點點頭道:“對啊!不行嗎?”
許芷倩震驚片刻,又道:“不是不行,只是只是你很少看這些儒家經典的。”
張斐嘆道:“不是很少看,那因爲很多儒家經典我都看不太懂,也就論語可以看得明白一些。”
“???”
許芷倩微微一翻白眼,又坐了下來,“我看你就是閒得,是不是因爲此案沒有交給公檢法的原因。”
張斐放下書來,笑道:“當然也有這方面的原因。”
許芷倩蹙眉道:“這個司馬學士也真是的,你幫了他們那麼多忙,他們竟然想要拋棄公檢法,可真是忘恩負義。”
張斐呵呵道:“你嘴上可以這麼抱怨,但千萬不能這麼想。”
“爲什麼?”
許芷倩好奇道。
張斐道:“因爲我們從來就不是在幫他們,而是在實踐自己的政治理念,而在此案中,他們有自己的利益盤算,其實都是很正常的,他們其實是在做跟我們一樣的事情。”
“這我不認同,事也是分好壞的。”
許芷倩不以爲意地搖搖頭,又道:“那你打算如何應對?對了,你有沒有去找官家?”
張斐搖搖頭,又道:“目前我還沒有想好怎麼做,關鍵我並不知道官家又是怎麼打算的,但是岳父大人認爲,這種情況,官家也不便強行將此案交給公檢法。
而且,如果我現在貿然去找官家,要求將此案交給公檢法,那麼就可能營造出一種假象,也就是公檢法將凌駕於行政之上,事事都必須交給公檢法來決斷,這權力就有些過大了,除非官家來找我,否則的話,我們還是靜觀其變。”
許芷倩道:“那這會不會影響到公檢法?”
張斐點點頭道:“我現在也在評估,這影響肯定會有的,但只要我們與稅務司還綁定在一起,就不大可能會立刻會銷聲匿跡,但是我們必須要關注此案帶來的後續影響。”
越是這種時候,就越要沉得住氣,因爲法制之法對於權力制衡太大,他稍微強勢一點,就可能會引發所有人的警覺。
他已經做好放棄此案的準備,低調一陣子,也不是什麼壞事。
因爲他認爲此案一定會激化革新派和保守派的矛盾,只要任何一方不倒下,那他的計劃就不能算是失敗。
公檢法的沉默,也使得朝中大臣都非常滿意,這證明公檢法還是有B數的,不會越俎代庖,就事論事,此案交給御史臺審理,是一點毛病都沒有,甚至更爲合理,只不過這又使得雙方開始以傳統的方式開始鬥爭起來。
此時,那些告狀的人已經被送到御史臺,足足有一百三十來人,而趙頊則是要求指派文彥博主審此案,同時又讓曾公亮、陳昇之參與進去,維持一個均勢。
他不可能讓保守派全權負責審理此案,王安石也不會答應的。
而在文彥博的主導下,御史臺並沒有急於判決,而是慢慢審,但幾乎每天都爆出一些對薛向不利的證據來。
比如說,盤剝百姓,與民爭利,下面的官員藉機貪污受賄,又比如說,薛向藉此權力,大肆排除異己,提拔親信上位。
保守派就以此爲由,天天上奏彈劾薛向,甚至將王安石也給拉進來。
這是一種策略,因爲最終的決定權,還是在皇帝手中,他們的目的就是要皇帝相信這些事實,認爲薛向在東南地區作惡多端,無法無天,弄得民不聊生,當每一個證據他們都反覆去強調,皇帝不信也得信啊。
王安石也不遑多讓,就是天天跟皇帝單獨交談,強調財政的增長,強調均輸法的成功,汴京的倉庫從未像今日這般富裕過,事實擺在面前你不信,你去信他們那些鬼話。
同時鄧綰等人則是彈劾對方,誣陷忠良,排除異己,他們認爲那些人都是受人指控的,是不可信的,江南地區現在是歌舞昇平。
但從場面上看,對王安石是不太有利的,因爲王安石是務求讓薛向出任三司使,而不僅僅是保住薛向這麼簡單,但這麼鬧下去,薛向還怎麼出任三司使。
如果薛向無法出任三司使,王安石就是輸了。
然而,這最終的決定權,始終是在皇帝手中,雖然對方已經提供很多證據,但是曾公亮和陳昇之是不會輕易讓文彥博判的,除非皇帝發話。
不過保守派也開始向曾公亮、陳昇之施壓,他們心裡清楚,曾公亮和陳昇之不像呂惠卿、鄧綰他們一樣,是完全跟新政綁定,他們都有自己的政治考量,包括他們的後代。
他們也得顧忌自己的家族和自己的名聲。
這其實就是張斐帶來惡果,在歷史上,王安石几乎清除所有保守派的骨幹成員,但最終還是輸掉了,可見保守派勢力多麼強大,更何況因爲張斐到來,司馬光、文彥博、富弼都留在朝中的,他們此番攻擊,勢力是非常強大的。
王安石也有些着急,他希望皇帝趕緊做出決斷,將彈劾薛向的官員,趕出京城。
你皇帝得強勢起來啊!
皇宮。
這是此案爆發以來,趙頊第一次召見張斐。
“聽聞你最近非常清閒?”
趙頊問道。
張斐愣了下,道:“也不是很清閒,我們也在準備着爲稅務司打官司。”
趙頊道:“所以你就沒有關注發運司一案。”
張斐道:“也有關注。”
趙頊問道:“爲什麼你不爭取讓公檢法來審理此案?”
張斐回答道:“因爲這是御史臺一直在調查的案件,而且也更適合御史臺審理,除非他們主動將此案交給公檢法,否則的話,我們公檢法沒有理由參與,相信官家之前沒有指派公檢法來接管此案,也是因爲這個原因。”
“你說得對,朕原本以爲他們是要交給公檢法,可哪裡知道他們會讓御史臺來審,朕也沒有理由反對。”
趙頊嘆了口氣,又道:“但現在事情變得非常棘手,可能會影響到我們的計劃。”
張斐好奇道:“不應該呀,目前我所知的消息,還是比較焦灼的。”
趙頊顯得有些猶豫,過得一會兒,他才道:“但是近日御史臺要求調查內藏庫的賬目。”
張斐兀自不明白,困惑地看着趙頊。
趙頊道:“當初均輸法受到不少大臣的反對,是朕力排衆議,從內藏庫支出五百萬貫和三百萬石米,給發運司做糴本。”
張斐點點頭道:“這我知道。”
趙頊道:“那麼均輸法所得之利,是不是有一部分該歸朕?”
張斐眨了眨眼,“所以.所以陛下你!”
趙頊點點頭道:“發運司這三年來,陸陸續續給了朕一百萬貫的羨餘。”
這羨餘就是地方官員以賦稅盈餘的名義向皇帝進貢的財物,這是一種合法行爲,皇帝收貢品有什麼問題。那麼趙頊對此感到擔憂,就證明這一百萬貫本不應該是屬於他的。
北宋的內藏庫可不是皇帝自己的小金庫,那是屬於君國兩用的。而且各地的貢品也是君、國兩分。
張斐小聲問道:“此事王學士知道嗎?”
趙頊點點頭道:“先生也希望這些錢不進入國庫,到時用於戰爭,就比較方便,如今朝中很多大臣還是不希望對外用兵。”
難怪王安石有恃無恐,原來他就跟皇帝綁定在一起。張斐又問道:“那文公他們知道嗎?”
趙頊嘆道:“目前尚不清楚,但是他們要調查內藏庫,朕就怕他們也是知道一些的。然而,事情鬧到這種地步,如果朕支持先生,就必須嚴懲那些彈劾薛向的官員,這勢必會打破朝中的平衡,也會影響到我們的計劃。”
張斐喉嚨裡面發出一聲悶響。
他是萬萬沒有想到這裡面,還有這麼一層關係。
可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