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正值放衙之時,文武百官,是陸陸續續往皇城外行去,較之平常的哈欠連天,今日官員們在這放衙之際,仍舊神情亢奮,行走間,仍不忘聚首私語。
“這回可真是有好戲看了。”
“不至於吧,估摸着也就是那內臣又施暴於水兵,致使水兵不堪受罰,這才逃離,程頤也只是出於同情,才讓水兵入城。話說回來,自程昉擔任河防大臣,也不是一回發生,以前也有御史彈劾程昉,不也被官家和王學士給壓了下去嗎。”
“可此一時,彼一時,以前公檢法尚未掌控司法大權,此類事都是交由庭辯,自可以聽命於上。但公檢法不是常以秉公執法自居麼,若對此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定會引來大臣們的攻擊。”
“聽你這麼一說,此次密狀,可能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定是如此。”
“這都是他們自找的,其實咱們官員,幾個願意幹這違法之事,不也都是顧慮到大局,以及完成君主交代的任務,如此忠良之臣,卻在公檢法下,成爲大奸之人,這回倒要看看,他們還能否秉公執法。”
“我看很難啊!程昉一直得到官家和王介甫支持,而程頤則是司馬君實、呂晦叔極力舉薦的,根據目前所知的消息,二人總有一人要受罰,可不管罰誰,王安石和司馬君實都無法接受。”
“所以才說,這回是有好戲看了。”
看着這些交頭接耳官員們,走在後面的文彥博不禁是愁上心頭,感嘆道:“樹欲靜而風不止,此番治水,涉及到官家和滿朝文武,若不能平息,只怕會掀起一場血雨腥風啊!”
一旁的富弼道:“這是遲早的事,而且這只是開始,後面還會有更多此類的事發生。”
文彥博問道:“公檢法可否應對?”
富弼搖頭道:“這我也說不準,但是之前面對此類事,朝廷也往往是束手無策,要麼官家偏袒一方,要麼就是各打五十大板,息事寧人,糊弄過去,且不說公正與否,關鍵無法解決問題,甚至有可能令問題變得更加嚴峻。
而我們支持公檢法,不也是希望公檢法能夠處理好此類事件嗎?”
文彥博嘆道:“但這談何容易啊!”
富弼愁眉緊鎖,撫須不語。
此事看似不大,因爲大家都知道,程頤是不可能犯上作亂的,但涉及的太多勢力,公檢法能否處理好,他也不敢往斷言。
張家。
“此等重要的事,你爲何不先與我說?”
司馬光衝着張斐質問道。
“是我不讓他說得。”只見許遵入得堂內。
司馬光瞧了眼許遵,“仲途,你犯不着爲這小子辯護,他都已經是慣犯,什麼事都藏着掖着,但這可不是小事,他若還一意孤行,只怕會闖下大禍,到時伱我都救不了他。”
許遵道:“他不清楚,難道我也不清楚嗎。此密狀是直接告到檢察院,而非是專門送到他手上。”
司馬光問道:“那你們爲何要瞞着?”
許遵道:“正是因爲我知道此事涉及到很多方面,故此怕暴露出來,引發混亂,於是我才決定,先派人前去調查,在得知實情之後,再與司馬學士商量。”
“這不用調查,我都知道是怎麼回事。”
司馬光一揮手,坐了下去。
“是嗎?”張斐好奇道:“不知是怎麼回事?”
司馬光道:“定是那程昉又在大興勞役,施暴役夫,以至那些水兵無法忍受,故而逃往城裡,程頤向來是仁義爲懷,見他們可憐,故而收留了他們,定是如此。”
張斐道:“如此說來,那程昉經常大興勞役,暴虐役夫?”
“這都怪那王介甫。”司馬光嘴裡蹦出一句話來。
張斐聽得耳朵都起繭了,問道:“這跟王學士有何關係?”
司馬光嘆道:“官家即位之初,遇河北水患,引發朝廷治水之爭,一派認爲應放任黃河之水北流,但另一派則是認爲該開浚引水東流,在這一點,我與王介甫的看法倒是一樣,都認爲該引水東流。
但後來官家命我前往河北視察,我認爲東流工事,頗費人工,當時河北災民生計尚難,如果不大動伕役,諒難竣工,但如果興師動衆,又恐怕人心不安。故我建議當以民生爲先,東流工事,當徐徐漸漸,不能操之過急。
但是王介甫卻希望能夠畢其功於一役,於是啓用程昉前去治水,程昉興百萬之衆,雖初見成效,但也使得河北百姓哀嚎遍野,民不聊生。
當時就有不少御史彈劾程昉,可在王介甫的庇佑下,最終也是不了了之。
可是這更加使得程昉飛揚跋扈,變本加厲,原本依國家律例,這黃河水兵守衛天險,不能擅離職守,可也被他拉去修理河道,可見其耗費民力之衆。”
許遵聽得是愁眉苦臉,凡事涉及黨爭,只會變得愈發複雜,關鍵是不可掌控。
張斐眼中卻是閃過一抹喜色,又問道:“司馬學士到底在擔憂什麼?”
司馬光嘖了一聲,“你是真不知,還是在這裡裝糊塗?”
張斐一臉茫然道:“我是真不知道。”
司馬光道:“你就沒有想過那人爲何要告密狀,十有八九是想要挑撥是非麼,責任定是在程昉,但官家和王介甫不見得願意見到程昉受罰,到時會令檢察院陷入兩難境地。”
張斐沉吟少許道:“如果程頤沒有犯上作亂,此案應該交由御史臺審查更爲合適,畢竟其中主要涉及到的是官員的職權問題。”
司馬光一愣,“所以你也不打算干預?”
張斐道:“視情況而定,檢察院也不是說什麼事都得管,若雙方都沒有明確的違法行爲,又存在職權上的衝突,檢察院會移交給御史臺或者大理寺。”
“這倒是可行。”
司馬光點點頭,突然又狐疑地看着張斐,“你不會又是以退爲進吧?”
張斐直搖頭,“當然不是,我之前就說過,我原則從來沒有變過,就是謹守公檢法的規則,如果不涉及到違法,那當然交給御史臺更爲合適。”
正當這時,門口又傳來牛北慶那粗獷的嗓門,“王相公來了。”
司馬光突然想到什麼,“你也沒有跟他說?”
張斐搖搖頭。
司馬光倒是平衡不少,道:“我先告辭了。”
當即就氣沖沖地往外面走去,正好王安石入得院來,二人對視一眼,同時怒哼一聲,一語不發,交錯而過。
這對冤家,唉!
張斐不禁翻了個白眼。
王安石入得院內,不等張斐行禮,便是問道:“看來你們也沒有將此事告知司馬君實。”
張斐趕緊點點頭。
“你們不告訴他是對的,但應該事先告訴我。”
“???”
張斐完全懵了。
王安石道:“治理黃河,乃是國家頭等大事,你告訴他,他肯定又將責任推到我頭上,但又給不出建議,我與他不同,你們怎能對我隱瞞。”
許遵趕緊又拿出那番解釋,這可是密狀,誰知道是真是假,得查過才知道啊!
王安石道:“此事十有八九是真的,但此非程昉之過,亦非程頤之過,而是有人慾藉此事,挑撥是非。”
許遵道:“介甫所料,與君實相差無幾。”
“可不一樣。”
王安石道:“你等着看好了,他們明知這是圈套,卻還是會往裡面鑽,到時又會彈劾程昉,最終還將責任又推給我。
他們這些人是最爲可惡,治理河道,他們說興師動衆,勞民傷財,可若有水患,他們又會說是聖上施政不仁導致天罰,話全都讓他們說了。”
張斐問道:“不知王學士打算如何應對?”
王安石道:“我是絕不相信程頤會犯上作亂,若真有包庇逃卒,那定也是情有可原,但是,若有人想借此攻擊程昉,那我也絕不答應。”
言下之意,這人我是保定了。
張斐點點頭,道:“如果程昉是一心治水,縱有操之過急,爲得也是國家利益,司法上是不能判斷其過錯,這是屬於行政方面的問題,我方纔給司馬學士的建議,如果此案沒有明顯的違法行爲,就還是交給御史臺處理。”
王安石點點頭道:“如此甚好。”
可說着,他突然看向張斐,“你小子不會又是以退爲進吧?”
“噗!咳咳咳!”
許遵當即被嗆得咳嗽連連。
王安石狐疑地瞧了眼許遵,又道:“適才司馬君實也問過這個問題?”
張斐尷尬地撓撓頭,苦笑道:“王學士,我是真不知道,爲什麼你們這麼看我,但我真的是問心無愧。
我會完全秉承檢察院的制度,如果此案沒有明確的違法行爲,我當然是不會提起訴訟,因爲這等於是在破壞政法分離的原則。
根據我朝律法,在遇到水患,是可以動用百姓去修建河道,多少是在於政令,而非是有具體法律規定。
如果這種事,檢察院也要干預的話,那將來官員還敢輕易執行政務嗎?”
王安石見張斐也不像似在開玩笑,問道:“那依目前的情況,你認爲檢察院可以不予介入?”
張斐道:“根據目前我們所知,主要是看兩點,其一,就是程頤放水兵入城,是否合規;其次,就是在於水兵爲何逃亡城裡,如果程昉沒有做得太過分,或者說濫用私刑,那檢察院不便介入。”
王安石點點頭,又道:“你還能記得政法分離的原則,我很是欣慰啊!這是對的,而且在此事上面,你若能夠謹守此原則,反而能夠讓不少官員對公檢法放下芥蒂,是利大於弊。”
張斐很是鬱悶道:“其實我一直都遵守原則,只是王學士和司馬學士不相信我。”
“我相信你,是他不相信你。”
“!”
王安石確定這一點後,便離開了。
可見他也有些忌憚公檢法,目前來看,皇庭之上,那是權力的真空地帶,公檢法的制度,使得他們也有些無所適從,不知道如何去幹預。
而此事關係重大,他們都想控制在自己手裡。
“看來在他們眼裡,你已經是個慣犯。”
送走王安石後,許遵不免呵呵笑道。
張斐訕訕笑道:“讓岳父大人見笑了。”
許遵又道:“那你這回,是否真的打算不管。”
張斐神色一變,神情嚴肅道:“原本我還真不知道該如何處理此事,但是現在,我倒是有些頭緒。”
許遵問道:“此話怎講?”
“其實其實還是以退爲進。”張斐稍顯尷尬道。
許遵疑惑地看着他。
張斐道:“之前我只考慮到,官家對此事的態度,但卻忽略他們兩派的尖銳矛盾。其實這種爭鬥,也會令官家非常頭疼,如果他們兩派鬧得非常激烈,官家很有可能還是會將此事交給公檢法來處理。
但是首先我們必須還是得拒絕,因爲涉及到宦官,但如果後來官家再將此案交予我們審理,那就還是皇權加持,我們就可以無所顧忌的審理此案。”
許遵稍稍點頭,“但這事會鬧得起來嗎?”
“應該會。”
張斐點點頭,道:“其實不管是司馬學士,還是王學士,都知道是有人在挑撥是非,但他們仍舊跑來找我商量,也就意味着,他們都沒得選。”
事實也正如張斐所料那般,司馬光早就不爽那程昉,因爲程昉在河北興師動衆,勞民傷財,這是他們保守派最爲痛恨的,如今竟然連水兵都承受不足,更不提當地的百姓。
而與他想法相近的官員也是多不勝數,因爲程昉本就與很多官員積怨已久。
程頤是恰恰相反,在朝中人緣不錯,就連王安石都非常敬佩他的才學。
所以,很多官員得知此案,腦子裡面就浮現宦官謀害忠良的畫面,對此是憤怒不已。
再加上朝中被壓制的北流派,他們紛紛站出來,彈劾程昉濫用民力,施暴士卒,要求朝廷問罪程昉。
然而,革新派那邊也非常團結,因爲他們剛剛經歷關於司法職權整合的鬥爭,呂惠卿、鄧綰等人也彈劾程頤,不管怎麼樣,程昉是在執行皇命,程頤怎麼能夠妨礙河防大臣執行皇命。
眼見對方真要將程頤定罪,保守派變得更加同仇敵愾。
立刻便有人質疑這個皇令,根據律法,水兵是不用服役的,除非是在緊急時刻,你皇帝是以什麼理由下達這道命令的?
就僅僅是爲支持程昉嗎?
樞密院是否知曉?
不但如此,也有人彈劾韓琦,認爲程昉在河北胡作非爲,你韓琦身爲河北的總管,竟然對此不管不顧,任由其變本加厲,實乃失職之罪。
事情發酵的速度,令富弼、文彥博是瞠目結舌啊!
這一下,皇帝、韓琦全部都被牽連進來。
富府。
“這我倒是要爲韓稚圭說一句公道話。”
文彥博氣憤道:“但是朝廷爭論北流還是東流時,韓稚圭就上過一道奏章,表達對於東流的疑慮,是王介甫強行推動東流,怎到如今又變成韓稚圭失職,這真是豈有此理。”
富弼道:“這你都看不出來嗎?他們這不是針對韓稚圭,而是針對官家。當初就是官家力排衆議,選擇支持王介甫,也是官家下令調用黃河水兵供程昉修建河道。”
文彥博一怔,皺眉道:“其實他們也不是要針對官家,而是針對公檢法。”
富弼點點頭道:“正是如此,只要官家涉及越深,公檢法就越難以有所作爲。”
文彥博道:“不過我聽君實說,張三表示此案極有可能是上訴御史臺的,因爲其中涉及政令重於法令,該以政令爲主。”
富弼道:“就算張三想躲,對方也不會輕易讓他得逞的,公檢法看似堅固,但只要公檢法敢包庇任何人,將來人人皆可以此爲由,攻擊公檢法。此案,對於他們而言,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啊!”
而那邊,皇城司的人也是快馬將消息傳回給趙頊,趙頊又在第一時間召張斐入宮。
“所以說,那程頤只是憐惜士卒,故而讓他們進城修養三日,之後還是督促他們繼續去修建河道?”
張斐皺眉道。
趙頊點點頭,眼中流露出一絲後悔來。
張斐又問道:“那程昉做得很過分嗎?”
趙頊似乎有些羞於啓齒,道:“據調查所知,主要是當時天寒地凍,又是臨時徵召,這衣糧不足,導致士兵苦累交加,最終難以忍受,故而逃亡城內。”
張斐又問道:“能否確定程昉沒有貪贓枉法之類的行爲。”
“絕對沒有。”
趙頊非常肯定道:“根據消息來看,程昉也只是想早日做出政績,不辜負朕的期望,聽聞他這兩三年來,是東奔西跑,視察水情,日日夜夜都是睡在河道上,頭髮都已經變得蒼白。”
張斐稍稍鬆得一口氣。
趙頊看在眼裡,問道:“你有何想法?”
張斐忙道:“臣以爲這是輪不到檢察院來管,因爲無論是程頤所爲,還是程昉所爲,都不違法,等到齊濟他們回來,我們檢察院將會以證據不足爲由拒絕起訴。”
趙頊眨了眨眼,你小子不對勁,你這是想抽身啊!略有不爽道:“朕是問你解決之法,你卻想着置身事外。”
張斐忙道:“官家誤會,臣是避免再給官家添憂,如今事情已經這麼混亂,如果再將公檢法牽連進來,到時只會變得更加混亂。”
趙頊問道:“你有沒有解決之法?”
張斐道:“就事論事,二人所爲都不違法,公檢法也難以處理此事。這到底還得看官家的想法。”
“朕。”
趙頊瞧了眼張斐,又是一掌拍在桌上,嘆道:“不瞞你說,朕現在也有些後悔,當時確實太心急了一點,可如今耗費巨大民力物力,若是拿不出成績來,朕朕如何天下百姓交代。”
張斐問道:“臣不懂這治水之道,到底能不能出成績?”
“看情形是很難。”
趙頊頭疼不已道:“也正是因爲如此,朕去年年末才親自下令調集八百水兵去協助程昉,希望他能夠早日治理好河道,而在之前就是程頤是以律令拒絕程昉調用水兵。如今不少大臣也在以此爲由,認爲朕在包庇程昉。”
說着,他見張斐沉默不語,又道:“你怎不說話?”
張斐訕訕道:“臣不知道官家到底想怎麼樣?”
趙頊都快哭了,道:“朕都已經說得這麼明顯,你還不明白麼?”
張斐搖搖頭。
“”
趙頊只能如實說道:“河北百姓的確因河防是怨聲載道,朕如今也想借坡下驢,但但是無坡可借,這裡面還涉及到先生,他是肯定不會願意就此罷手的,因爲一旦撤下程昉,他的地位也會受到很大的衝擊。此外,他們此舉,也是想要借朕之手,來對付公檢法。”
張斐猛地一怔,道:“或許官家可以將計就計。”
趙頊忙問道:“如何將計就計?”
張斐道:“讓公檢法來承受這一切,同時令官家和王學士脫身。”
趙頊困惑道:“讓公檢法來承受這一切?”
張斐點點頭,道:“既然對方是有意挑撥官家對公檢法的信任,一旦我們檢察院拒絕起訴,對方必然不會罷手,他們一定會認爲我們檢察院有意包庇程昉。到時矛頭全部會對準我們檢察院,官家就能夠置身事外。”
趙頊思索一會兒,道:“那你們檢察院怎麼辦?”
張斐道:“那就看官家是怎麼打算的?”
趙頊眼中一亮,這麼一繞,事情立刻變得非常簡單,問題就在於是不是讓公檢法介入,這決策權等於重新握在他手裡,他又問道:“如果朕讓檢察院介入,你可有應對之法?”
張斐道:“事先我們檢察院已經拒絕,原因在於證據不足,但對方一定會提供各種理由,要求檢察院起訴,並且質疑檢察院的公正性。
對於檢察院而言,這問題就侷限於,目前所認定的事實,是否足以提起訴訟,爲了自證清白,檢察院只能舉辦一場聽證會,來聽取各方證據,從而判定,是否達到起訴標準。
而在聽證會的過程,臣會迫使他們以事實爲準,但又不會涉及到刑罰,簡單來說,聽證會會將問題都提出來,擺在檯面上,但不會判定誰是罪犯,如此一來,官家到時就能夠根據事實依據,再做出決策。
沒有人會認爲是王學士贏了,還是司馬學士贏了,因爲這個過程是致力於弄清楚問題和解決問題。”
趙頊呵呵笑道:“先生沒有贏,司馬學士亦未有贏,功勞都是公檢法得。”
張斐忙道:“這一切都是基於官家的英明神武。”
趙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指了指張斐,旋即拍板道:“就這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