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整場官司都比較壓抑,此時百姓們是毫不吝嗇自己的掌聲、喝彩聲,是久久不息。
然而,就站在他們身邊的鄉紳們卻絲毫不覺快感,只是掏出絲帕擦着額頭上的汗粒。
雖然是他們贏得了官司,但是他們心裡也非常清楚,這掌聲、喝彩聲與他們一點關係都沒有,人家都是在支持皇庭。
如果再給他們一次機會,也許他們會更加慎重地考慮,到底打不打這場官司。
這實在是太煎熬了。
差點將他們鄉紳的底褲都給拔了。
好在是一個更爛的做參照物。
有趣的是,那些官員臉上的表情也與他們極爲相似,也顧不得失敗的沮喪,臉上透着一種解脫後的精疲力盡。
範鎮臉上倒是流露出一絲勝利的喜悅,因爲他心裡就是支持司法改革,要知道他的主張跟司馬光的主張可是非常像似。
然而,這一回張斐並沒有在掌聲瀟灑地離開,而是從庭臺上下來,徑直走向範鎮。
這一幕令不少準備離開的官員、鄉紳們立刻停下了腳步,紛紛側目望去。
“恭喜範學士贏得官司。”
來到範鎮面前,張斐是拱手道:“方纔的辯訴,真是精彩至極。”
範鎮竟有些受寵若驚,拱手回得一禮,“哪裡,哪裡,在張庭長面前打官司,我這不過是班門弄斧。”
眼神中卻透着一絲疑惑,似乎在詢問張斐,你有什麼事?
張斐倒也沒有賣關子,寒暄兩句後,便道:“不知範學士接下來是會留在河中府,還是要去往其它地方?”
範鎮疑惑道:“最近應該不會離開,不知張庭長爲何有此一問?”
張斐道:“是這樣的,正好法援署缺少一位主事,我希望邀請範學士加入法援署。”
“法援署?”
範鎮愣了下,這顯然是他沒有想到的。
張斐問道:“不知範學士意下如何?”
範鎮一怔,應付道:“我先考慮一下。”
“好。”張斐點點頭,又道:“若無其它事,張三就先告辭了。”
範鎮突然擡手道:“張庭長請留步。”
張斐問道:“範學士還有事嗎?”
範鎮問道:“如果讓張庭長來打這場官司,不知張庭長有多少勝算?”
“不多。”
張斐認真思索半響,道:“五成吧。”
範鎮暗自皺了下眉頭,道:“張庭長可願告知範某,如果是張庭長,又會怎樣打這官司。”
張斐倒也不吝嗇,只道:“大概是兩個方向,其一,證明宗法對於鄉民是具有強迫性的;其二,證明鄉紳此番所爲,會對國家利益造成巨大的傷害。”
範鎮問道:“但這些都沒有具體證據。”
張斐笑道:“很多宗法都是有問題的,我會找很多鄉民來幫我證明這一點的,因爲你們的決策,並沒有徵求每個鄉民的同意,這是非常有希望證明的。
至於第二點麼,我會結合第一點的強迫性,然後從造反的角度來打,以此來證明,這種行爲也將會對國家和君主造成巨大的傷害。”
範鎮雙目一睜,這可是他從未設想過的領域,“你...你這純屬誣衊。”
張斐呵呵道:“我是堂堂正正拿出證據來證明,如果你拿不出證據反駁,那就不是誣衊。”
範鎮不禁一陣後怕,道:“真不愧是張大耳筆,手段果然夠狠。”
張斐呵呵道:“打官司只是在規則內取得勝利,就是這麼簡單。不過我認爲範學士已經領悟到這一點,畢竟範學士明知道他們這麼做,就是針對青苗法。”
範鎮訕訕一笑,做不得聲。
張斐又道:“若無其它事,我先告辭了。”
範鎮道:“張庭長慢走。”
“告辭。”
說着,張斐便返回到庭臺上去。
旁邊李敏、陸邦興、邱徵文三個臭皮匠,方纔一直在正豎起耳朵,偷聽他們的談話。
等到張斐離開後,他們皆是面露沮喪。
“錯了!錯了!從開始就錯了,我們被對方的破綻給迷惑了,就顧着與對方好勇鬥狠,以至於忽略了我們對這場官司的訴求。”
“可是我們似乎也沒有具體證據。”
“所以我們之前準備也不足,我們應該多找一些鄉民來作證,這樣就更具有說服力。”
說着,李敏不免忐忑地瞧了眼貴賓席上,正好見到那元絳揮袖氣沖沖地離開。
“元學士!元學士!”
那何春林見元絳怒氣衝衝地離開,裝模作樣地喊得幾句,眼中閃過一抹詭異地目光。
這時韋應方走了過來,低聲道:“看來元學士定不會罷休的。”
何春林道:“庭上那麼難堪,最終還輸了官司,他如何會輕易罷休。”
曹奕低聲道:“但是他目前拿皇庭也沒有辦法,只能寫信給王介甫,而目前王介甫在朝中可謂是風頭正盛,也只有他有權力制衡這司法改革。”
韋應方瞧了眼庭長臺,雖然張斐已經離開,冷笑道:“且看他還能得意多久。”
......
檢察院方面,由於有大量的實習檢察員,陳琪、王申也不需要收拾這些文桉,都是交給那些實習檢察員去做,而此時他們與蘇轍站到一旁交談着。
“蘇檢察長,這個結果是不是你早就料到的?”
陳琪好奇地問道。
之前打官司,蘇轍一般都是非常認真地研究,但這一回他相對比較輕鬆。
蘇轍笑道:“單就司法而言,這次官司,明顯是鄉紳那邊更佔優勢,只要範學士不犯下明顯的錯誤,這場官司輸得可能性很小。但是問題在於,皇庭會否判決鄉紳那邊贏得勝訴。這纔是關鍵所在。”
陳琪頓時恍然大悟,“是呀!這個判決使得新法將會受到很大地阻礙,如果不制止這種情況,那麼今後許多人都會借用皇庭來阻擊新法。”
王申道:“但是王學士肯定不會就此罷休的。”
蘇轍點點頭道:“所以說,這場官司就只是一個開始,真正的困難是在後面。”
其實最初大家的目光也是聚焦在這一點上。
就是皇庭是否敢駁回官府的禁令,因爲這不是一條普通的禁令,而是事關青苗法,這青苗法已經成爲新法一個標誌。
在司法中,你可以說沒有證據直接證明對方是在針對青苗法,但是在政治中,這擺明挑釁。
那麼在這種情況下,你判決禁令無效,極有可能會引來政治報復。
那皇庭能否抵擋得住?
......
回到庭臺上的張斐,幫着許止倩一塊收拾了下,夫妻二人又一塊沿着廊道,往休息室那邊行去。
“你打算邀請範學士去法援署?”
“嗯。”
張斐點點頭,“因爲他在這場官司中,表現的非常不錯,是有着清晰的脈絡,他的每一次問話,其實都是有效的,反倒是徵文那邊有着很多無效的問話,即便是有效的,他們也沒有揪住,表現不盡如人意啊。”
許止倩點點頭,道:“你事先並未提醒徵文。”
張斐道:“我是庭長,要秉公執法。”
許止倩瞄了眼張斐,心想,你在我面前裝什麼裝,你以前又不是沒幹過這事。輕笑道:“只怕你根本就不希望徵文他們能贏。”
張斐嘖了一聲:“你別說得好像我在作弊似得,是他們自己沒用,打不贏,那怪得了誰。”
許止倩道:“但是你更希望能夠否定官府的政令,如此一來,皇庭的權力將得到伸張。”
“噓......!”
交談間,他們入得休息室。許止倩放下文桉來,又給了張斐一個白眼道:“你現在還噓甚麼,我想他們很快就會反應過來,這官司最大的贏家,就是咱們皇庭。”
張斐拿起一塊糕點一邊吃着,一邊含湖不清地回答道:“但也許這是許多人所期望的。”
“嗯?”
許止倩疑惑地看着他。
張斐道:“你沒有聽過這一句話麼,欲讓其滅亡,必先讓其瘋狂。他們就是希望將我們推向河中府權力制高點,以此來挑撥朝中那些大臣與司法改革的關係。”
許止倩道:“可你似乎一點也不擔憂?”
張斐呵呵道:“官家支持我,王學士支持我,司馬學士支持我,富公支持我,我需要擔心什麼?擔心我還不夠囂張嗎?”
許止倩瞅他一臉得瑟,稍稍翻了個白眼,“說來也真是奇怪,王學士與司馬學士在朝中是水火不容,但他們又同時支持你。”
張斐道:“原因很簡單,治國先治吏,這是他們共同的訴求。此次的廢除禁令,只是爲以後新法能夠得到更好的執行。”
許止倩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忽聽得門外蔡京道:“老師,你在裡面嗎?”
張斐先是拿出絲帕抹了下嘴,然後才道:“進來吧。”
只見四小金剛垂頭喪氣地走了進來。
“學生見過老師。”
“我對你們今日的表現,是感到非常失望。”張斐是毫不留情地說道。
四小金剛皆是尷尬不語。
張斐又問道:“你們知道自己錯在哪裡嗎?”
上官均訕訕道:“還望老師能夠指點一二。”
張斐哀其不爭地嘆了口氣:“我們是司法人員,我們要關注的就只有一點,那就是證據、證據、證據,只有在證據的基礎上,我們纔可以去考慮道德方面的問題,我記得我在課堂上注重講過這一點。
而你們的猶豫不決,是因爲你們更多在考慮對與錯,得與失,這些全都是基於你們的主觀判斷,你們完全被辯方帶到溝裡去了。
辯方只是在打擊對方的私德和利益得失,從而去推斷,控方這麼做,是充滿極度惡意的,但他們沒有那麼具體證據支持他們的論點,他們甚至都無法證明,對方這麼做,就是在針對青苗法。
對於辯方的供詞,我們只需要着重考慮一點,那就是這個低利息,能否達到壟斷,以及是否可以操縱市場,能不能?”
四人同時搖搖頭。
張斐道:“既然不能,同時辯方沒有提供具體證據,那這場官司他們就沒有贏的可能性,你們要記住一點,針對青苗法,這不是一個違法的行爲,不能因爲對方是官府,就能扭曲司法審判。”
這麼噼頭蓋臉的一番教訓,四小金剛只能是唯唯若若地點頭。
的確!
他們方纔對於樑友義他們的供詞非常看重,你自己憑藉高利貸發財,這邊又說要打擊高利貸,這誰信你啊!
這就還是以前的審判思維,這在以前的審桉過程中,這是非常關鍵的,但在皇庭上其實是並無卵用。
我今天放高利貸,我明天打擊高利貸,不可以嗎?
這隻能去質疑他的動機,但不能當做實證,除非有證人證明他們開會商量過這個問題,那就必須要認真考慮。
許止倩瞧他們四個也可憐,於是道:“他們也是第一回審這種桉子,難免有些不知所措。”
張斐瞧了眼許止倩,神色緩和了幾分,道:“其實與這個桉子毫無關係,關鍵是雙方都有耳筆,導致你們的思路完全是在跟着耳筆在走,你們的表現更像似一個觀衆,而不是一個庭長,沒有展現出你們的專業性。”
“學生明白了,老師的教誨,學生定當銘記於心。”
“光記還不夠,還得懂得靈活運用。”
“是,學生記...學生...。”
正當這時,門外又傳來李四的聲音,“三哥,曹衙內、符主簿他們來了。”
“你們再好好看看雙方的辯詞,認真的考慮一下,辯方具體缺乏什麼證據。蔡京,你跟我過去一趟。”
“是。”
吩咐完之後,張斐便帶着蔡京、許止倩出得門去。
來到湖邊的小亭內,只見警署三駕馬車,正在那裡吃着熟羊肉,喝着美酒,好不輕鬆愜意。
見到張斐來了,曹棟棟酸熘熘道:“方纔你可真是威風,百姓都在爲你叫好、喝彩。”
張斐笑道:“這威風給你,你要不要?”
“免了!”
符世春趕緊道:“咱們膽小,可不敢要這威風。”
曹棟棟深深鄙視了一眼符世春,但也沒有多說什麼。
“不要也不行。”
張斐坐了下來,道:“我今兒找你們過來,還就是來給你們送威風的。”
“三哥,耍啥威風?”
馬小義直接蹲在石凳上,很是期待地看着張斐。
張斐手往旁邊一伸,蔡京立刻將一沓厚厚的文桉遞給張斐。張斐拿着文桉將桌上一放。
曹棟棟他們三人立刻拿起一份看了起來。
過得一會兒,馬小義突然道:“三哥,這好像都是一些欺民霸市的桉子?”
符世春皺眉道:“而且還都是與商業有關的。”
“不但如此。”張斐道:“被告者的背後幾乎都是河中府的官吏。”
馬小義嘿嘿道:“俺可就喜歡這鋤強扶弱,在京城俺都不太敢這麼做。”
符世春鬱悶地瞧了眼馬小義,又向張斐道:“這一下處理這麼多,會不會使得他們狗急跳牆,從而引發混亂,要知道州縣的治理可是離不開他們的。”
張斐正色道:“我們已經怕了很久,也準備了很久,但這些問題終將是要面對的。而眼下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我們剛剛駁回轉運司的禁令,這士氣正盛,那些貪官惡吏必然會畏懼我們,同時鄉村勢力則還會需要依靠我們抵制新政。
如果皇家警察不能有效壓制住他們這些人,那麼就無法贏得百姓的信任,以及振興司法,如今你們警署已經悶聲發財大半年,也該亮出自己的獠牙了。”
“好一句亮出獠牙!”曹棟棟一拍桌子,“咱等這一天可都快等得睡着了,也該咱們警署威風威風了。行,這活咱們接了。”
馬小義也是小雞啄米般地點頭。
符世春見罷,也只能點點頭。
別看警署發展的好,但他們也很憋屈,因爲人家更多是敬畏皇庭,而不是皇家警察,前不久他們還被趕回來。
權力就是一個零和遊戲,你要伸張權力,必然就會有人受到傷害。
關鍵,你已經紮下一面旗,你必須說到做到,百姓遇到不公之事,你就要去擺平,否則的話,也沒有人會相信皇庭。
張斐沒好氣道:“衙內,我們這是公務,不是組織去打劫。”
說到這裡,他稍稍一頓,又道:“另外,我會派蔡京協助你們,給你們提供法律上面的建議。”
.......
轉運司。
“下官早就看出來了,他們就是一夥的,咱們是真不應該應訟,讓他們去自娛自樂,瞧他們能這麼樣。”
何春林在元絳的面前,是拼命地拱火。
元絳瞪他一眼,“你什麼時候說得,我怎不記得了。”
何春林尷尬一笑。
元絳又道:“還有,你們以爲老夫想去應訟嗎?這不是沒有辦法麼,如今衙役都轉爲皇家警察,一旦皇庭判決了,皇家警察必然不會再執行我們的命令,到時這禁令也會成一紙笑話。”
韋應方故作憂慮道:“那可怎麼辦?再過幾個月,就到了青黃不接之際,到時可能一個借錢的都沒有,這也會讓青苗法成爲一個笑話。”
元絳哼道:“我會馬上書信王學士,將這裡的情況告知他,如果這司法改革有這麼大的權力,那這新法也就沒法執行了。”
何春林他們聽罷,心中狂喜,這正是他們所期待的。
可是這得意還未上頭,元絳突然又道:“光告皇庭一狀,還不足以泄我心頭之恨,還有那些地主、鄉紳,他們竟然公然與朝廷作對,那朝廷也不應再給他們面子。”
韋應方問道:“不知元學士打算怎麼做?”
元絳道:“我還要奏請朝廷,早點派稅務司過來。”
“稅務司?”
韋應方、何春林同時驚呼道。
元絳冷冷一笑,“這稅務司可是他們這些大地主的天敵。”
何春林忙道:“元學士請息怒,請息怒,此事該從長計議啊!”
元絳瞧他一眼,“你又不要交稅,你怕什麼?”
“我...。”
何春林差點沒有咬着舌頭,我不用交稅,我家裡要交啊!大哥,你這是整他們,還是在整我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