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張斐也不是因爲懶,不想看書,宋刑統他也是經常看的,只是他在這方面的天賦也確實比不上司馬光、蘇轍他們,就不可能做到倒背如流。
既然如此,他就只看重點,至於那些繁雜的任務,則統統交給那些天賦更高的人去做。
而擔任庭長以來,他最關注《宋刑統》的一個重點,就是這個口袋罪。
所以他對這個“不應得而爲罪”的疏議,是記得非常清楚,都不需要照着念。
可見他是有研究過的。
雖然就他學到的法律知識,以及法律思想,他肯定是不贊成口袋罪的,但他也不得不承認一點,目前的口袋罪,是他建設法制之法的重要基礎所在。
什麼是口袋罪,就是你的什麼行爲,就能往裡面扔,然後變成一種罪名,給予懲罰。
當然,不可能你吃個飯,也會違法,通常口袋罪還是應用於,你確實有些不當行爲,但可怕之處就在於,你的不當行爲,所帶來的懲罰,是不確定的,你都還沒法反駁。
也就是重罪輕判,輕罪重判。
蘇轍所憂,也是指這一點,這個罪名本就模糊,懲罰要還你說了算,那我們檢察院怎麼去監督。
你說什麼都是對的。
然而,塑造口袋罪,就是張斐的目的。
將口袋罪實質化,變成具體條例,這麼一來,就更容易達到自己的目的。
這就好比,將一坨泥巴變成一個杯子,顯然是要比將一個杯子改變形狀容易的多。
張斐很少去改變現有的條文,在軍法中,他是添加指導原則。
而在民事法中,他就是尋找口袋罪,將裡面填滿,塑造成自己想要的形狀,順便就將這口袋罪給取消了。
今日的判罰,爲得就是將雜律中這條口袋罪,變成治安管理處罰條例。
而這類條例,恰恰是宋朝非常欠缺的。
其實宋刑統對這方面也有着非常詳細的規定,但那都是奔着死刑去的,最輕也是徒刑,因爲古代追求的就不是發展,而是穩定。
對這方面,懲罰是很嚴的。
當然,官員往往也會根據情節輕重給予輕判,但輕判也都是打幾十板。
可就法律專業來說,這裡面是存在着很大一片空白。
顯然不利於法制發展的。
正如蘇轍所言,同樣一個行爲,有些人會被抓,有些就不會,如果這種情況,是大量的存在,百姓心中就沒有律法,只有階級。
這對於推廣法制之法是極爲不利的。
今日的審判,就只是一個引子,目的就是要引出治安管理條例處罰法,只是過程遠比張斐想象中的來的更爲驚心動魄。
蘇轍前腳剛走,那元兇就跟馬小義勾肩搭背,哼着柳三變的小曲,來到湖邊。
他們幾個來這裡,很少通報的,直接往裡面闖。
“你們兩個還敢來這裡?”
張斐是極其憤怒地看着曹棟棟和馬小義。
一旁的許芷倩,也是極其不悅瞪了二人一眼。
方纔確實將他們夫妻給嚇到了。
這曹棟棟是不容有失,要知道張斐之前做了很多事情,將麻煩都吸引到自己身上,就是爲了讓警署能夠悶聲發大財。
“爲啥不敢來?”
曹棟棟坐了下來,自己給自己倒酒,美美喝上一杯。
要是打得過,張斐必定將他的酒杯給打掉。
馬小義則是湊上來,驚奇道:“三哥,你當真沒有看出,我們方纔都是演的麼?”
“沒有!”
張斐咆哮道。
馬小義撓着頭,“這不應該啊!”
曹棟棟呵呵道:“有啥不應該的,本衙內演技恁地精湛,他看不出來,也是很正常的?”
馬小義道:“但是這個招數,就是三哥教的。三哥,你沒有道理看不出啊!”
許芷倩當即看向張斐。
張斐登時是一臉冤枉道:“小馬!你可別亂說麼,我什麼時候教了你們這種下三濫的招數。”
馬小義道:“當初哥哥和林教頭的官司,三哥用的不就是這一招麼?先將哥哥塑造成一個十惡不赦的壞人,然後在庭上來一個逆轉,使得太后和曹伯父都對哥哥心存內疚,俺們也不過是再來一遍。”
氣氛瞬間凝固。
張斐是呆若木雞。
許芷倩淡淡道:“還真是你教的。”
“咳咳!”
張斐撓了撓脖子,坐了下來,從曹棟棟手中奪過酒壺來,給自己斟上一杯,憋了半天才道:“但我可沒有教你,大肆宣揚自己妻妾成羣,放蕩不羈,你現在是警司,不是衙內,要注意自己的形象,你難道沒有看見,不是所有百姓都支持你。
你可還記得,當時我用這一招的時候,對你都是有所隱瞞的,以至於你在堂上會表現出一種委屈、憤怒、受冤枉的感覺,這纔是此招的精妙之處。”
曹棟棟立刻道:“這我怎會不知,你的這一招,我可是研究了很長時日,其實我方纔也有表現出憤怒,但是小春讓我再表現出一種放蕩不羈來。”
“這都是因爲你自個本性難移。”
只見符世春走了過來。
許芷倩嘀咕道:“好了!犯罪嫌疑人已經全都到齊了。”
張斐問道:“小春哥,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符世春坐了下來,將整件事情的大致都說了一遍。
原來那幾日因爲裁軍一事,導致那些兵痞四處鬧事,可是把馬小義激動壞了,到處抓人,坐在辦公室的曹棟棟看着很是手癢,於是也出門找活。
其實他並不是因爲放衙,跑去南街尋歡,而是特地跑去南街看能否英雄救美,因爲他知道那種煙花之地,發生事故的機率非常高。
而且,他還借用汴京便衣警察的思想,故意穿着便服去。
結果還真給他逮着一個機會。
符世春來此目的,就是盯着曹棟棟的,對於曹棟棟帶來的犯人,是格外小心,當時符世春就有防備,害怕別人會利用這一點,來對付曹棟棟。
果然,當符世春偷偷接洽韓冬娘時,就發現韓冬娘已經被人威脅過,於是他利用韓冬娘想離開萬花樓的心思,又將韓冬娘拉到自己這一邊來,讓她如實做供。
這纔有了今日這一幕。
許芷倩當即質問道:“既然你明知韓冬娘受人威脅,爲何不讓她在庭上說出此事來。”
符世春道:“那是因爲對方只是利用萬花樓老鴇的嘴去威脅韓冬娘,如果在庭上,老鴇不承認,我們也沒有證據,將他們治罪。那我尋思着,就不如借利用這一點,去迫使老鴇解除與韓冬孃的契約。”
許芷倩蹙眉問道:“那你可知真兇是誰?”
符世春搖搖頭道:“那老鴇死也不肯說出幕後主使者。”
張斐嘆了口氣,“想必他們也因此發現這個問題,其實可以利用法律來對付公檢法,且如今他們在暗,我們在明,今後你們可得萬分小心。”
符世春道:“這也是我讓衙內在庭上那麼說的原因,這廝本性難改,我認爲與其掩蓋他的那些喜好,就還不如藉此案,大大方方說出來,畢竟此案是對他是非常有利的。”
這廝在搗鼓風月報時,就已經非常熟練的幫歌妓豎立各種人設,將這些風月新聞充滿趣味。
張斐點點頭,偷偷瞄了眼曹棟棟,但見這廝搖頭晃腦,自顧喝酒,一點也不在意,暗自一笑,是呀!這廝從不在乎百姓到底會如何看他,他最在乎的是曹太后的看法。又道:“目前還只是僅限於城內,便與控制,但是接下來的秋稅,可就要覆蓋整個河中府,而如今對方發現這個攻擊點,在秋稅一事上面,你們一定要萬分小心。
記住一點,皇家警察只負責被動計稅,而不要主動去盤查百姓,一切問題都等到事後,再做打算。”
在古代,收稅永遠是矛盾的根源所在,且涉及面太廣。
曹棟棟大咧咧道:“這你放心便是,咱幹過一次,知道怎麼幹,不會出錯的。”
馬小義一手托腮,趴在桌上,“三哥,你都還沒有評價俺今兒表現如何,那些回答,可都是俺自己琢磨出來的。”
張斐愣了下,旋即笑道:“非常不錯。今後馬警長可長期代表警署來庭上作證,協助皇庭審案。”
馬小義頓時精神一振,坐直身體,“真的麼?”
張斐笑着點點頭,道:“我會幫你好好在打造一下那個席位的。”
馬小義激動道:“多謝三哥。”
張斐又看向符世春道:“小春哥,你最近可能會比較忙。”
符世春立刻道:“我現在已經很忙了。”
說着,他偷偷瞄了一眼曹棟棟。
張斐道:“但是沒有辦法,我們皇庭準備與檢察院、警署合作,擬定治安管理處罰條例,你們警署在第一線,有着充分的經驗!”
“我沒有多少經驗。”符世春直搖頭道。
張斐道:“你只是代表,具體可以和小馬他們商議,但你必須要參與,否則的話,你們警署若不知道具體條例,會給警署帶來非常多的麻煩。”
符世春頓時是生無可戀。
張斐可不管他這麼多,他就是來幹這活的,之後又向他們具體解釋,這勞役到底指得是什麼,又該如何執行。
這方面就由曹棟棟和馬小義來執行。
他們好這一口。
雖說目前這治安管理處罰條例還在籌備階段,但實際上已經在執行。
這就是張斐的權力,他的判例,就是一種建議,是他先判,然後再改,這也是爲了保障立法會的權力,庭長是沒有立法權的。
翌日。
許景天、魯十二等人早早扛着鋤頭、提着掃帚來到警署報到。
昨日判決的人,都沒有被監禁。
原因很簡單,沒這條件。
皇庭的牢房,都還不知道在哪裡。
“跟我來吧!”
簽完名後,馬小義一甩頭,與幾個皇家警察,帶着他們一羣人出得警署。
但見門口擠滿了吃瓜羣衆,全都是一些公子哥或者士兵,他們也特地趕來看看這勞役,到底是怎麼回事。
泱泱一大羣人就跟着他們一塊走。
許景天不爽地叫囂道:“你們這些人真是奇怪,就沒自個的事幹麼,跟着我們作甚,滾滾滾!”
一個公子迴應道:“這街上就只讓你走,不讓咱走麼,咱們又不違法,你管得着我麼。”
許景天幽怨地瞧了一眼馬小義,可馬小義絲毫不在意,帶着他們來到案發地得附近,也就是東街後面得一條小巷。
這條小巷,許景天他們都知道,晚上這酒樓裡面的客人,都往這裡撒尿,甚至於拉屎,可真是臭名昭著啊!
畢竟這年頭上茅房不太方便,而且東街又是酒樓區,只要天氣炎熱,這裡必臭。
他們自己也都是常客之一啊!
馬小義拿着絲帕捂住嘴鼻,“你們今天的任務,就是將這裡清掃乾淨。”
“馬警長,咱們罪不至此啊!”許景天淚眼汪汪道。
馬小義道:“誰讓你們得罪了張庭長,快進去掃吧,否則的話,後果只會更加嚴重。”
沒有辦法!
許景天他們只能含淚走了進去。
天吶!
圍觀羣衆,此時是一陣心悸,不斷地提醒自己,千萬別鬧事,千萬別鬧事。
這太可怕了!
傍晚時分。
萬花樓!
“哇今兒怎麼客人這麼多?”
“是呀!都滿了呀!”
兩個書生來到萬花樓,但見裡面是人聲鼎沸,不免感到詫異。
就近來到一張酒桌前,一個書生詢問道:“閣下,今兒這裡生意爲何這麼好?”
“因爲待會有一個精彩表演。”
“來了!來了!”
只聽得一聲叫嚷,大家都擡頭看去,但見一個女子從樓上走了下來。
正是韓冬娘。
又見兩個漢子走了上去,正是那孔泰和孫晟。
原來經過陸邦興的一番周旋,最終張斐還是給他們一次機會,如果他們願意誠心向韓冬娘道歉,那就不讓他們倒糞。
畢竟道歉的意義,是遠勝於讓他們倒糞的。
觀衆們頓時高呼:“士可殺不可辱!”
“士可殺不可辱!”
“哈哈-——!”
必須爲他們打氣啊!
孔泰、孫晟臉都紅得給猴子屁股似得。
但他們寧可道歉,也不想去倒糞。
“咳咳!”
孔泰咳得兩聲。
場面立刻安靜下來。
孔泰張了張嘴,又瞧了眼身邊的皇家警察歐俊。
歐俊低聲道:“尊敬的各位賓客。”
孔泰點點頭,朗聲道:“尊敬的各位賓客!”
這一開嗆,就引得賓客們捧腹大笑。
孔泰垂着頭,繼續念道:“本人孔泰,曾是永興軍的一名士兵,曾還在河中府維護過治安,緝捕賊盜,本應該比尋常百姓更懂得遵紀守法!”
他一邊念,臺下關中就一邊笑。
原來這都是張斐親自寫得,因爲他嫌許芷倩寫得還不夠深刻。
洋洋灑灑念得一大段後,孔泰、孫晟舉起茶杯,遞向韓冬娘,“在此,我孔泰(孫晟),懇請韓冬娘原諒我們酒後的失禮之舉,我們保證下回絕不會再犯。”
“哈哈!”
賓客們看到這一幕,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韓冬娘抿着脣,拼命地憋住笑意,擺擺手道:“你這茶你們自個喝罷,我我原諒你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