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見這陸詵是白髮蒼蒼,身材消瘦,雙目凹陷,但卻是炯炯有神,目光銳利,一襲灰衫,腰板筆直。
而坐在另一邊的種諤與之剛好相反,身材高大,虎背熊腰,但目光卻有些飄忽不定,神色不安。
從外表來看,二人代表文武,是再適合不過了。
他們兩人其實早就到了,只是沒有出現在庭院,而是在專門的屋子待着,剛剛纔過來的。
張斐偏頭瞧向陸詵,微笑地問道:“陸知府有何意見?”
陸詵直視張斐,“陸某對張庭長有些意見。”
這一聲質疑,令在場的文官,是屏住呼吸。
他們也都知道陸詵要質疑什麼,但是這是官家欽點的,你質疑也改變不了什麼,還會得罪他。
“對我有意見?”張斐不禁愕然,旋即問道:“陸知府請說。”
陸詵道:“我認爲張庭長德不配位。”
“德不配位?”張斐愣得片刻,旋即道:“我道德方面一直就不怎麼樣,這一點已經不止一個人說過,我只是一個奉公守法的大宋百姓,就僅此而已,跟陸知府這等謙謙君子是沒法比。”
“噗!”
身後的許芷倩萬萬沒有想到張斐會來這麼一句,一時沒有忍住,趕緊低下頭去,好在賓客們也都聽懵了,並沒有注意到。
陸詵也是目瞪口呆。
哪有你這麼回答的,我這還怎麼問下去。
張斐又道:“我指得是‘意見’是,包括我在內的所有人,與此案是否有利益關係,而不是指道德方面,我們都這麼年輕,肯定不是憑藉道德坐在這上面的,而是憑藉本事。”
蘇轍、上官均都覺得自己有些被冒犯。
我們還是很講道德。
陸詵質問道:“你以此案去威脅府衙撥經費伱們皇庭,這算不算是利益關係?”
張斐皺眉道:“誰說的?”
陸詵道:“這還用說麼,你之前故意推遲開庭,不就是爲了要挾府衙麼。雖然我也不贊成府衙的行爲,但張庭長是理應向朝廷告發,而不應該以公務要挾,這何嘗又不是徇私枉法,要人人如此,何談朝廷制度。”
他也是律學達人,而且他非常在意道德的問題,他有錯,你可以去告發他,但不能玩這手段。
這口氣他一直憋着的。
張斐往後一靠,鬱悶地搓着額頭,“陸知府,我很坦白的告訴你,你已經給我留下非常不好的印象,因爲你講話完全就是張口就來,實在是讓人難以相信。”
陸詵一身清廉,剛正不阿,堂堂成都府知府,家中也就只有兩畝菜地,跟司馬光一個德行,是從未有人給過他這種評價,自己都樂了,笑問道:“張庭長憑何這麼說?”
張斐問道:“敢問陸知府,有規定開庭時日嗎?”
陸詵稍一思量,“那倒是沒有。”
“既然沒有,那何來的推遲開庭。其次。”
張斐道:“什麼叫做要挾府衙?明明就是我們皇庭等着經費開庭,這府衙要不撥錢,諸位相公、將軍,就得坐在石頭上面,而那些要出庭的證人就得住在山洞裡面打獵爲生。士兵們等着武器上戰場,這是要挾嗎?我還以爲這是常理。”
坐在下面的蔡延慶,尷尬地無地自容。
韋應方則是氣不打一處來,你這真是睜着眼說下去,我給你的經費也不包括這些啊!
陸詵稍稍有些疑慮,又道:“你”
“駁回!”
張斐不耐地拿起木槌一敲,砰地一聲,陸詵被嚇得差點咬到舌頭,是呆若木雞。
張斐目光掃視全場道:“還有別的意見嗎?如果有,自己也先好好想想,審理人員與此案是否存有利益關係,如果有,拿出證據,不要在這裡浪費大家的時間,若有與此案無關的疑問,可在審完之後再來找本庭長詢問,天氣這麼熱,本庭長不想加班到正午。”
哇!
好大的官威啊!
這這就是傳說中的皇庭嗎?
王韶、郭逵、呂公孺等扛把子們皆是目瞪口呆。
好歹人家是知府,品階比你高,年紀也比你大。
你就就果然是道德不怎麼樣!
種諤本也想硬氣一下,那邊都質疑了,自己也不能縮着,張了張嘴,可這心裡莫名的有些發虛,想想還是算了吧。
張斐就只是等了片刻,便敲了下槌,道:“開庭。”
行行行!老夫倒要看看你有何本事。陸詵將這口氣硬憋了下去,他暫時也沒有證據,證明皇庭就是等着府衙的經費揭鍋。
但很快張斐就給了他張嘴的機會。
沒有過多的介紹,直接傳陸詵上庭。
陸詵一直都是主審官,從未被人審過,更沒有見識過皇庭是如何審案的,是茫然四顧,我我不就在庭上嗎?
還是一個庭警過來,引他到中間的位子上坐下。
周邊的文官就有些不滿,這個位子一般都是犯人站得,雖然陸詵是坐着的,但看着卻像似在受審。
在他們看來,種諤纔是被告。
但陸詵卻不覺任何不妥,坐在上面,是泰然自若,古井不波。
是完美闡述,何謂身正不怕影子斜。
張斐道:“陸知府,本庭長希望你先將方纔的事放到一邊,因爲你的供詞對此案是至關重要的,還請你想清楚再回答。”
陸詵一聽,這心裡更是窩火,你這分明就是諷刺我。因爲方纔張斐曾說他張口就來,故也不理會張斐。
張斐倒也沒有在意,翻閱了下文案,道:“根據本庭長所得知的消息,陸知府是參與了綏州一戰的全部過程。勞煩陸知府將此戰的過程,大致說一遍。”
坐都坐上來了,陸詵自然不會急着跟張斐鬥氣,這事等會再說,於是道:“此事發生在治平四年,當時。”
“幾月幾日?”
張斐問道。
陸詵一愣,又想了好一會兒,才道:“大致在九月中旬,具體哪日,我記不大清楚,這也不太好算。。”
張斐點點頭道:“請繼續。”
陸詵又繼續言道:“當時陸某擔任知延州,而種子正則是掌管青澗城。”
張斐又問道:“此二者是何關係?”
陸詵詫異地看着張斐。
你連這都不知道,你在審什麼?
張斐則是詫異地看着他,好似在問,我這問得有什麼問題嗎?
算了他就一個黃口小兒,我與他生什麼氣。陸詵是深吸一口氣,道:“青澗城是屬延州,位於延州東北二百里。”
張斐道:“所以當時的種將軍乃是陸知府的下屬。”
陸詵點點頭道:“正是。”
張斐等了片刻,見他沒有繼續說,於是又看了眼文案,“據本庭長所查,當年正是陸知府推薦種將軍掌管青澗城的,不知是否屬實?”
陸詵點點頭。
張斐道:“爲何陸知府要推薦種將軍,是因爲兩家有淵源嗎?”
“當然不是。”
陸詵事正氣凜然道:“本官舉薦他人,從來只是看起能力,而非其家世,當時本官認爲種子正有勇有謀,可勝任防衛青澗城的重任。”
坐在下面的種諤,這臉上微微有些鬱悶。
雖然以他的家世和能力,遲早是會上位的,但這臨門一腳,也確實是陸詵拉了他一把,給予他立功的機會,不然的話,可能還得晚幾年。
但是許多支持陸詵的知府、知縣則是直搖頭。
都恨不得喊出“狼心狗肺”的口號。
張斐點點頭道:“陸知府請繼續。”
陸詵又道:“而當時盤踞綏州的是西夏的嵬名山、嵬名夷山兩兄弟,及其部族。而經過我軍策反,那嵬名夷山已經暗中歸附我大宋。
而種子正又利用嵬名夷山去遊說其兄嵬名山,意圖一舉奪回綏州,並且還將此計劃上報朝廷。
可是未等朝廷詔令,也沒有上報於我,他就率領青澗城全軍出擊,且一舉佔領了綏州。
由於我軍尚未準備與西夏開戰,而當今官家也是剛剛即位,於是我以無詔之名,要求種子正立刻回來,但是種子正拒不從命,並且與西夏軍發生衝突,雖然最終贏得勝利,但也險些釀成大禍,幸虧當時西夏首領李諒祚病逝,故而纔沒有繼續打下去,這便是整件事的經過。”
張斐點點頭,問道:“根據陸知府所言,種子正事先有將計劃上報朝廷。”
“是的。”
陸詵點點頭。
張斐道:“這是否遵守了朝廷法度。”
陸詵點點頭。
張斐又問道:“陸知府說未有等到朝廷的詔令,那麼當時朝廷是否有下詔令。”
“有。”
陸詵點點頭。
張斐道:“詔令上是如何說的?”
陸詵道:“朝廷當時是下令讓陸某和當時的轉運使薛向負責謀劃此事,再由種子正出面誘降敵軍統帥嵬名山。”
說到這裡,他話鋒一轉,又道:“但是根據後來所查,種子正是因貪功,而謊報軍情。事實上他的誘降並沒有成功,他此番出兵是非常冒險。”
張斐問道:“此話怎講?”
陸詵道:“當時種子正只是借嵬名夷山賄賂嵬名山手下一名喚作李文喜的親信,讓李文喜假傳嵬名山之令,表示願意歸降我軍,但是嵬名山對此事是毫不知情,直到後來種子正殺到,嵬名山才知道弟弟已經投降我軍,於是才放下武器,與其一塊歸降。但是種子正卻在呈給朝廷的奏章說,嵬名山已經答應投降。”
張斐問道:“陸知府此番說法,可有憑證?”
“當然有。”
陸詵道:“當時有士兵見到嵬名山提槍上馬準備與我軍作戰,是其弟嵬名夷山攔住了他,如果嵬名山已經準備投降,那爲何還要提槍上馬?
而且,種子正當時出擊,並非是去接納嵬名山歸降的,因爲他是選擇突襲的方式,這足以證明,其實他是知道嵬名山並未投降。”
張斐點點頭,問道:“且先不論種子正是否知道,之後我軍已經佔領綏州,即便他是無詔出師,不應該是將他問罪。陸知府召回他,那就代表着要放棄綏州。”
陸詵道:“原因方纔我已經說過,由於當時官家剛剛即位,而我軍也尚未做好與西夏戰爭的準備,我國與西夏的戰爭不是一時勝負,而是從長遠打算,若要開戰,至少要部署軍隊,籌備糧草。
當時局勢是非常危險的,西夏已經派軍前來,而之後朝廷經過商量,也是決定焚燒後放棄綏州,並沒有要求我軍堅守綏州。”
“是嗎?可是陸知府所言的焚燒棄城,並沒有發生。”張斐不禁好奇道。
“這一點你可以去問郭相公,他是最清楚的。”
陸詵偏頭看向一旁的郭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