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事論事,其實這處罰已經是非常嚴厲的,雖說以前也不是沒有處罰過宗室,但那多半都是涉及到刑事桉件,政治桉件,而非是這種經濟桉。
如這種情況,是從未上過公堂,一般都是在朝堂上解決。
但即便如此,朝中多數官員都對此不滿。
這就是因爲前不久,皇庭纔剛剛重罰徐煜等一干大地主們,不但罰錢,而且還要承受刑罰,非常嚴厲,雖然曾鞏也處罰了王洪進,但是趙文政一點事都沒有。
根據檢察院掌控的證據,王洪進就是趙文政的一個家僕,這宗室能夠讓家僕頂罪,我們就不能?
這朝內朝外都鬧得非常兇。
左庭。
“敢問呂庭長,對於開封府的判決,你怎麼看?”
徐稷面色極爲地嚴肅地向呂嘉問問道。
同樣的罪名,我弟弟差點判了死刑,趙文政就什麼事都沒有。
呂嘉問微微笑道:“徐判官是認爲我們皇庭對於令弟的判決不公?”
公嗎?
徐稷道:“我只想知道,爲何同樣的罪名,這區別會這麼大?”
呂嘉問如實言道:“因爲趙知事花了兩萬貫請張三出馬。”
徐稷聽傻了,“這法律不是應該一視同仁嗎?怎能因爲一個耳筆而變得不一樣,這樣如何讓人信服。”
呂嘉問道:“這就是公檢法,以爭訟爲主,張斐能言善辯,他能夠說服曾知府傾向他,那是他的能耐啊!”
徐稷卻道:“如此說來,我現在能也請耳筆爲我弟弟爭訟,既然開封府判定王洪進販賣私鹽到許州是販賣藥物,那我弟弟也能以此脫罪。”
他弟弟並沒有追究偷稅漏稅,主要就是罪名是侵佔官田和販賣私鹽。
如果這條罪名都可豁免,那弟弟就沒罪了,就罰點點錢了事。
呂嘉問點點頭道:“如果情況是一模一樣,我認爲開封府應該也會改判的,都無須去請張三。”
說到這裡,他稍稍一頓,又道:“但是徐判官,我查過令弟的販賣私鹽賬目,與王洪進的情況還是有些不一樣,令弟的私鹽並沒有販賣到無鹽之地。”
徐稷哼道:“如此說來,是鹽是藥,全是你們說了算。”
呂嘉問道:“故此這也引發了極大的爭議。”
確實,爭議是非常之大。
曾鞏爲官數十年,之前所被彈劾的奏章加在一起,也都沒有這回多。
到底這又事關宗室,羣臣不滿,那趙頊也只能召開會議,討論此事。
“回稟陛下,根據臣所調查,前年至去年,許州多地長達半年之久無人販鹽,以至不少百姓因此生病,是後來私鹽進入,才緩解這個情況。”
“你自己也說是私鹽,可你爲何判得卻是販藥?”
蔣之奇立刻站出來質問道。
曾鞏回答道:“關於這一點,那耳筆張三在堂上已經做出詳細的說明,對於許州的百姓而言,這鹽就是藥,是可救他們的性命。如果我判決是私鹽而不是藥,等於是爲虎作倀,謀財害命。”
蔣之奇問道:“爲虎作倀是何意?”
曾鞏答道:“衆所周知,這百姓離不開鹽,官鹽不賣,若還不准他人買,那不就是要逼死當地百姓嗎?”
彭思言站出來質問道:“但是曾知府可有考慮過,這麼判的話,會使得私鹽更加猖獗,而鹽政事關財政命脈,是不容有失。”
曾鞏回答道:“我在判決書上解釋的非常清楚,之所以判決此鹽是藥,完全是取決於許州大量百姓因爲長達半年之久購買不到所需之鹽,而患有疾病,故鹽即是藥。
另外,如果我判趙知事販賣私鹽,官鹽也會更加猖獗,就是放一大半土渣子進去,百姓也得買,否則的話,就只有死路一條。
且兩害相比,顯然後者更爲可怕,畢竟前者最多也只是令財政捉襟見肘,而後者則是要命。如當時許州發生民變,且又離開封這麼近,只怕更會消耗財政。”
王安石立刻道:“陛下,臣以爲曾知府判決並無錯漏,主要原因還是鹽政存有弊端。”
趙頊點點頭。
那御史馮京立刻站出來道:“這一切都是因爲轉運使薛向當時在西北執行鹽馬政策,導致鹽鈔濫發,才造成許州危機,當年範祥主持西北鹽政時,可從未發生過這種事。”
呂惠卿一看他們又開始彈劾薛向,也馬上站出來:“薛向以鹽利換馬,不但罷黜徭役數千,緩解當地役夫之苦,同時又置耕田數萬頃,緩解當地軍糧之困,而許州危機,分明就那些奸商所爲,怎怨得了薛向。”
這鹽鈔法,出自範祥,在他任內,一直都非常謹慎發放鹽鈔,但是薛向見這鹽商都喜歡囤積鹽鈔,炒賣鹽鈔,於是選擇增發鹽鈔,反正你們不會換鹽的,用鹽鈔之利,去買馬,在陝西野地放養,而將之前官府強行設定的牧場又改回耕地,給予百姓耕種,增加當地糧食稅入。
這一套組合拳下來,使得西北財政度過危機,不管是趙頊,還是王安石,還都非常欣賞他的。
王安石道:“範祥之法雖好,但過分放任商人自由販鹽,而商人是逐利爲先,當時各地都缺鹽,這許州賺不到錢,商人自也不會在許州販賣,若想避免,官府可在各地設立一個專門的官署,購買當地百姓所需物資,然後販賣給當地百姓,自不會出現這種危機,同時朝廷也能因此得利。”
簡單來說,就是官營官銷。
趙頊聽得頻頻點頭。
“陛下,萬萬不可。”
司馬光卻聽得是汗毛豎立,“商人逐利,難道朝廷就會做去慈善?就會惠及百姓?範祥變法之前的官榷制,從製鹽到販鹽,就是官府一手包辦,可結果又如何?
官府爲求利潤,勞役百姓,使得無數百姓逃亡......。”
王安石當即打斷他,“我這不一樣,隨着募役法的執行,不會再勞役百姓,而且朝廷可以依法定價,這不比那些奸商強?”
司馬光當即懟道:“奸商的私鹽才販賣二十文錢,官鹽四十七錢,不知你強在哪裡?”
王安石道:“若是讓奸商完全控制鹽利,到時只會比官鹽更貴。”
“胡扯!”
司馬光鼓着眼道:“天下最貴之物,莫過於官物。”
此話一出,大家臉色都不好看了。
你這說得過分了呀!
司馬光也真是急昏頭了,在他看來,此法比均輸法還要恐怖,商人是完全沒得活路。
富弼突然言道:“韓寺事爲何不語?”
垂首而立的韓絳擡起頭來,左右看了看,是在跟我說麼?確定之後,他才道:“我...我以爲有關鹽政,茲事體大,還需慎重考慮。”
富弼呵呵笑問道:“我是想問你,你司農寺最近收了多少稅?”
韓絳心虛地眨了眨眼,道:“富公爲何突然問起這事來?”
富弼呵呵道:“隨便問問,不能說麼?”
這韓絳扭扭捏捏,頓時引起朝臣的注意,紛紛看向他。
是呀!你丫最近收了多少錢?
趙頊都好奇地看着韓絳。
最近大家都在關心打官司,就沒去關注司農寺和稅務司的情況。
韓絳訕訕道:“三...三十萬貫。”
人人眼睛睜的老大,也包括趙頊。
甚至有人驚呼道:“這麼多?”
此話一出,不少大臣是悲痛不已,恨不得垂首頓足,這都是我們的錢啊!
韓絳最近真是出奇的低調,這是人是鬼都在哭,只有他在哈哈笑,這當然得關着門笑啊!
站出來笑,那會被人打的。
王安石也是剛剛得知,不禁喜出望外,同時心裡又在埋怨韓絳,你丫收了這麼多錢,竟然不跟我說。
他得邀功,爲他的新法打下的堅實的基礎。
“這麼多嗎。”
富弼拱手道:“韓寺事真不愧名門出身,短短數日,便收得如此多稅。”
韓絳忙道:“此非我的功勞,都是公檢法和稅務司的功勞。”
他確實是躺着把錢收了。
王安石臉色一變,不提一下我?
呂惠卿是心領神會,立刻站出來道:“如今百姓並未受到絲毫影響,可見當初那些指責募役法會增加百姓負擔的,純屬是在胡說八道。”
文彥博哼道:“這都是稅務司和公檢法的功勞。”
呂惠卿笑道:“下官並不否認他們的功勞,但至少也證明此法沒錯。”
文彥博神情一滯,沒有做聲。
富弼向趙頊道:“陛下,老臣以爲募役法能夠成功,在於稅務司的自主申報,是極爲寬容,故而給予稅務司嚴厲執法提供基礎。
反觀鹽法,極爲苛刻,但反而不利於官府執法,以至於私鹽氾濫,也給予曾知府平添困難。依老臣之見,若想鹽政清明,首先得在當地設置公檢法,稅務司,在此基礎上,更改弊政,方爲長久之計。”
司馬光靈機一動,“陛下,張三之才,安排在國子監,實在是屈才了,關鍵他也不常去上課,反而經常待在事務所打官司,故此臣建議派他前往西北地區,主持公檢法。”
“臣附議。”
“臣也附議。”
......
幾乎所有大臣都贊同。
“嗯?”
司馬光都傻了,我靈機一動,你們就這麼挺我嗎?回頭看向他們,突然反應過來,彷彿聽到了他們心聲。
趕緊將這小子弄走,去禍害西北的權貴吧。
趙頊也看出來,這嘴角抽搐了下,忍着沒有笑出來,但是張斐可是他的人,不能輕舉妄動,而且原本是安排去揚州的,因爲揚州也是國家財政的中心,於是道:“此事容後再議,今日且先議趙知事一桉。”
富弼道:“根據那場官司來看,老臣認爲曾知府判決,並無任何問題。若有類似桉例,亦可前去申訴,然後進行改判。”
意思就是,你們不能拋棄過程談結果,官司的過程是很重要的,那場官司就是張斐完全佔據主動,檢察院是一敗塗地,那能怎麼辦。
當然,這一碗水要端平,如果像似,亦可改判。
司馬光、王安石、陳昇之、文彥博等一干宰相,也都站出來,表示支持曾鞏的判決。
官司打輸了,就得認啊!
......
張家!
許遵終於回家了。
噠噠噠噠!
張斐雙手微顫,端着一杯茶,遞向許遵,“岳父大人請喝茶。”
女婿打的岳父滿地找牙,這必須道歉。
“不喝!”
許遵將臉一偏,“老夫不渴。”
許止倩道:“爹爹,雖然我也不認同張三打這官司,但是大丈夫,輸了就得認。”
“你們勝之不武,爹爹爲何要認。”
許遵瞧向張斐,“證據都是你提供的,你故意選擇一些存有爭議的證據來禍害我檢察院。”
張斐趕緊賠笑道:“真是什麼都瞞不過岳父大人,小婿就這點能力,要不玩點手段,怎麼可能贏得了岳父大人。”
“你也休拍馬屁。”
話雖如此,但許遵還是將茶杯接了過來,又道:“老夫不一定贏得了你,但是咱們翁婿的關係,難以讓我們翁婿正面堂堂正正較量一番。”
許止倩狡黠地笑道:“爹爹,打官司這種事,你就別跟他爭了,他這人滿肚子壞水,爹爹又怎是他的對手。”
張斐不爽道:“我說止倩,你夸人就好好誇,少在這陰陽怪氣。”
許遵無奈地搖搖頭,將茶杯往桌上一放,嘆道:“就事論事,在侵佔官田的罪名上,你提供的證據可是佔了大便宜,但是在販賣私鹽一罪上,那倒是多取決於你的能力,雖然你是有選擇的提供,但到底也是鐵證。這話又說回來,其實這已經很不容易了。”
張斐點點頭道:“我跟止倩也是這麼說的。”
許遵道:“但是這也暴露出我們檢察院的不足,我們太依賴稅務司和警署,我們必須得有自己的偵查人才。”
張斐搖搖頭道:“完全不需要。”
許遵問道:“此話怎講?”
張斐道:“檢察院真正需要的是技術方面的人才,專門負責驗明各種證據的真僞,比如賬目方面的高手,又比如經驗豐富的午作。而在其他方面,就還是可以保持與警署和稅務司的合作。”
許遵道:“若依賴他們,只怕今後又會發生今日之事。”
張斐笑道:“讓他們去盯着百姓,那是他們的職責,檢察院就負責盯着他們,稅務司直接隸屬官家,誰也管不着,但檢察院是可以起訴稅務司,那他們自會與檢察院保持一種愉快的合作。”
許遵直接站起身,捋了捋鬍鬚,過得好一會兒,他指了指張斐,笑呵呵道:“還是你小子機靈啊!”
張斐道:“岳父大人,當務之急,並非此事。”
許遵忙問道:“還有什麼事?”
“搬家!”
張斐道:“現在這裡每個月的租金是兩百貫,我們被坑了。”
“兩百貫?”許遵大吃一驚道:“對呀!你們怎麼還沒有搬家?”
許止倩道:“爹爹都沒有回來,我們哪敢動。”
“迂腐!”
許遵怒斥二人,“老夫從不在意這些事,快快快,早點搬過去吧。對了,這個月租金交了嗎?”
“交了!”
“還剩多少日?”
“半個月左右吧!”
“那先就住完這個半個月再說,也別浪費。”
“啊?”
“他都要了咱們兩百貫,還能再讓他們佔咱們的便宜嗎?”
“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