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
法制之法下的綱常倫理?
你...。
這一句話頓時惹得在場不少人想要噴粗口。
真是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富弼也被張斐的智商給逗樂了。
還能這麼玩嗎?
他之前提出的那個問題,也是在場所人期待的內容。
但凡有點認知的人,也知道這法制之法的理念與綱常倫理是存在根本性矛盾的。
三綱就是森嚴的等級制度。
而法制之法強調的是個人利益,法的兩端必然是趨向於平等的。
故此,妻告夫這條律例,在法制之法下,就必然會存在問題。
這無關對錯,不是講道理,而是要講三六九等,這是制定好的。
關鍵這是爲皇權服務的。
董仲舒弄這一套體制出來,不就是爲了幫助漢武帝達成集權統治。
課前之時,富弼、王安石都很好奇,張斐會怎麼解釋這個問題。
解釋不好,他真的可能會再進去的。
但是他們萬萬沒有想到,張斐將其中矛盾,解釋爲法制之法和法家之法的矛盾,然後拋出法制之法下的綱常倫理。
這可真的是絕了。
還是你小子會玩啊!
嚴復一眼就看穿張斐的把戲,你就是想借機改造綱常倫理,當即反駁道:“什麼法制之法的綱常倫理,綱常倫理乃是儒家思想,與你法制之法有何關係,簡直豈有此理,你休在此妖言惑衆。”
不少士大夫也紛紛抨擊張斐這個說法。
什麼法家之法的綱常倫理,法制之法的綱常倫理。
我儒家也忒沒面子了,任由你們給搓圓捏扁。
你在這湖弄誰呢。
富弼、王安石聽着他們的反駁之論,也面露疑惑之色,你這一招雖然巧妙,但人家也不傻,不可能接受你改造出來的綱常倫理。
這種事就沒法講道理。
你唯一能做的,就是直接否定綱常倫理。
張斐並未與之爭論,等到他們噴完之後,他才緩緩向學生們說道:“雖然有不少人反對,但是我相信在坐的所有人,也應該都承認一個事實,就是我們在第一堂課所提到的問題。
在秦國時,法家是徹底驅逐儒家,唯法獨尊,只有一位大儒荀子入秦宣道,但也以失敗告終。可即便是漢武帝獨尊儒術時,法家思想依然在各朝律法中存活下來。從《唐律疏議》和我們的《宋刑統》都能夠找到秦國留下來的律例。
記得當時有人就說,儒家海納百川,吸收了法家的優點,這我也非常認同,但不管怎麼說,不管是《唐律疏議》,還是我們的《宋刑統》,都體現出儒家與法家的結合。
對此,可有人有異議?”
學生們都搖搖頭,表示沒有異議。
這個儒家一直以來也都承認。
張斐又問道:“你們可知道二者是如何結合的?”
“大德小刑。”
“前德後刑。”
“貴德賤刑。”
......
學生們紛紛答道。
“回答的非常不錯,總結起來就是.......!”
張斐在木板上寫上“德主刑輔”四個大字,又問道:“德主刑輔,這麼寫沒錯吧?”
學生們紛紛點頭。
張斐又回到講臺邊,道:“蔡卞,你來說說這四個字的意思?”
蔡卞受寵若驚地站起身來,稍稍組織了一下語言,才道:“秦國之時,遵行‘事皆決於法’,用嚴刑峻法去治理國家,以至於百姓怨聲載道,民不聊生,二世而亡。
自後漢初遵循黃老之學,奉行‘治道貴清淨而民自定’,便有了之後的文景之治。
在漢武帝時,董仲舒就提出,‘奉天法古,興教化,抑豪強,貴德賤刑,官不與民爭利,養士辦學’,自此便有了老師寫得德主刑輔。
意在用德治教化百姓,使百姓遵守禮儀,以求‘不令而行,不禁而止,從上之意,不待使之,若自然矣’。
用刑罰去懲治少數的那些冥頑不化的人。這便是德主刑輔。”
“說得很詳細,非常不錯。”
張斐點點頭,又問道:“你們認爲這有沒有道理?”
大家紛紛點頭。
“我也覺得很有道理。”
張斐道:“但是道理是在於德,而非是刑,以德治教化百姓,確實能夠減少違法行爲,事實也證明這一點,接受過良好教育的人,一般都不會輕易違法,因爲他有是非對錯的觀念。
這就是儒家和法家最大的區別所在,但是有一點我很納悶,要根據儒家思想走的話,就必須大興教育,人人都讀書人,如今才能夠達到德主刑輔最高境界,但也不知道爲什麼,儒家中人始終沒有將教育普及到全國,讓人人都讀上書。”
葉祖恰道:“人人都讀書,這得辦多少學院,國家哪有這麼多錢。”
張斐笑道:“談錢就俗了,咱儒家先說義,再說錢。”
王安石聽得呵呵直笑,真不愧是自己人。
“但這不是我們今天要談得主題。”
張斐回到木板前,在“德主”二字上畫上一個圈圈,“這是關鍵所在,是不能替代的,德治要沒了,那就成法家了,事實又證明法家是不可行的。
那麼‘刑輔’呢,這是不是不可取代的?”
大家兀自搖頭。
“不能嗎?”
張斐問道。
蔡京立刻反應過來,道:“可以以法制之法取代。”
張斐問道:“可不可以?”
大家又紛紛點頭。
張斐問道:“爲什麼?”
葉祖恰回答道:“因爲法制之法中亦有刑罰。”
張斐又問道:“那法制之法能夠取代德主?”
“不能。”
“爲何?”
“重複了。”
“不錯。”
張斐道:“這在前面幾堂課,我們也都有提到過,法家之法中是不可能法制之法的,二者必然是取代關係,不可能共存,但儒家之法中是可有的。”
說着,他又在“德主刑輔”的下面,寫上“德主法輔”,“現在我們來看看,三綱五常是屬於德、刑,還是法?”
“德。”
“與法家之法和法制之法有沒有關係?”
“......!”
衆人都顯得有些遲疑。
張斐笑道:“這還不容易回答嗎?法家之法中有沒有三綱倫理的思想?”
“沒有。”
“法制之法呢?”
“呃...也沒有。”
“對啊!這還用思考嗎。”
張斐搖搖頭道:“三綱五常的思想,只是屬於儒家之法,法家之法和法制之法都沒有這個思想。這個大家都能夠理解吧?”
大家點點頭。
“沒有異議吧?”
大家又搖搖頭。
這當然不會有異議,要真說起來,法家思想與三綱五常是完全對立的。
法制之法也沒有。
這本來就是儒家的,是根據禮制演化而來的。
張斐立刻用炭筆在圈在“德主”的圈圈上,畫出一條斜線,寫上“綱常”二字,“綱常是完全屬於德。”
說着他指着“德主刑輔”和“德主法輔”,“這兩個詞,什麼沒有變?”
“德主。”
學生們異口同聲道。
張斐笑着點點頭道:“不錯,德主沒有變,既然綱常又是完完全全屬於德主,那麼綱常變了沒有?”
學生們彷彿被打通任督二脈,激動地直搖頭道:“沒有。”
張斐笑道:“這是不是可以回答方纔大家的質疑,不管我用法制之法,還是法家之法,綱常倫理是沒有變的,只是說捍衛這一思想的方式給改變了,不是說沒了法家,儒家的綱常倫理也隨之沒了,那三綱五常不成法家思想了嗎?大家能不能理解?”
學生們是頻頻點頭。
這一目瞭然,再加上方纔的推論,是再清晰不過了。
方纔站出來的嚴復等人,此時個個都是目瞪口呆,方纔發生了什麼,怎麼就到了這一步。
曹太后稍顯得意地點點頭:“老身也都聽明白了,哎幼,這木板可真是神奇,看着一下就明白了,都不用去想。就是這字寫得着實太醜了。”
說到後面,她又惋惜地搖搖頭。
趙頊只是笑了笑,沒有做聲,如今誰也不在乎張斐的字寫得有多醜。
“原來如此。”
富弼笑着點點頭,誇讚道:“他的這種教育方式,是值得國子監學習的。”
文彥博也點點頭道:“確實,簡單透徹,一目瞭然。”
王安石也在尋思着,下回得讓算學館的老師也來聽聽課,這種教育方式太神奇了。
原本他們都認爲,這是一個很複雜的問題,聽着都覺得迷惑。
結果幾筆幾劃,解釋的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弄得他們都覺得自己錯過了什麼,沒有簡單吧。
綱常屬於什麼?
儒家思想,即是德。
德不變,刑變法,綱常當然也沒有變。
你要質疑他,就要證明綱常跟法家有關係,刑不能變。
但二者在思想是敵對的,這是人盡皆知之事。
其實張斐是運用數學公式方式,來說明這個問題的。
“好了!解釋清楚這個問題後,我們現在就來探討一下德主刑輔和德主法輔的區別。這其中德是不變的,所以區別就在於法家之法和法制之法,但是二法之論,我們也已經討論過了,現在我們要討論的二者是如何去捍衛德治。”
曹太后一聽,便急急向趙頊問道:“官家,這法家之法和法制之法有何區別?”
她現在也着迷了,但上堂課沒來,是嚴重缺課啊!
趙頊愣了愣,腦子裡面頓時冒出一堆話來,但又不知從何說起,於是道:“大娘娘,這說來就話長了。”
曹太后點點頭,“那就先聽聽他怎麼講。”
司馬光臉上的神情漸漸放鬆下來。
他之前一直糾結於禮治與法治的矛盾,但如今一聽,二者都是要捍衛德治,那就不存在矛盾了。
他內心也不糾結了。
可是其他老夫子們,以及蔣之奇等御史們總覺得哪裡不對,但要看那塊木板,說得好像很有道理,一點毛病都挑不出。
而且也都是要去捍衛德治,等於是捍衛儒家思想,要說不對,那不是反對儒家正統嗎?
但感覺就是怪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