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5章 治亂世,用重典?
大意了!
真的是大意了呀!
嚴復那些老夫子們,怎麼也沒有想到,張斐一上來就聯合那些考生,將矛頭對準他們。
敵人的敵人就是盟友。
關鍵就儒家的禮教而言,他們也不應該在別人的課堂隨便張口。
對此他們也很無奈。
好在趙頊也只是說盡量別開口,不是說不準他們開口,若是有機會,就還是能夠說上幾句的,同時還是能保持自己老夫子風範。
他們也只能這麼自我安慰。
張斐是來之前,其實就已經想好這麼幹,不是看到這黑白分明,才臨時起意,也不是因爲害怕這些老夫子,他放出這個話,這些事情,就總是要面對得。
但是對於一個律師而言,秩序纔是重中之重,沒有秩序的辯論,律師狗屁都不是。
張斐這麼幹,只是爲維護好課堂秩序,咱們再慢慢鬥。
這也是爲什麼他不願意跟司馬光,甚至於許遵談論這個問題,這討論起來,是永遠說不完的,哪怕是在現代社會,他們也都在討論這些問題。
回到講臺上,張斐翻了翻自己準備的課本,“上堂課,我們講述了律學館成立的初衷,律學不是簡單的幾條律例,它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這堂課咱們就繼續探索律學的本質。”
“老師!”
忽聽一人輕聲喊道。
張斐擡頭看去,見是蔡卞,問道:“什麼事?”
蔡卞是面帶尊敬的微笑,輕聲細語地提醒道:“老師莫不是忘記了,上課堂時,還有一個問題沒有講清楚。”
張斐錯愕道:“什麼問題?”
一道殺人的目光從遠處射來。
不用想也知道是王安石。
竟然將我的問題都給忘了。
蔡卞道:“就是法家興秦的問題。”
葉祖恰馬上附和道:“是的,上課堂王學士提出這個問題,但是結合老師當時所講,似乎相互矛盾。”
其餘學生也是乖乖地點頭。
雖然他們也是來複仇的,但是他們現在深知,自己現在還能夠提問,完全是依賴於這是他們的課堂,故此必須得遵守課堂紀律,否則的話,就會被那些老夫子趁虛而入。
這“老師”喊得真是一個甜。
哪怕是說“NMLGB”,也得帶着敬語。
張斐不禁瞧了眼王安石,然後道:“哦,這是王學士提出來的,我到時私下跟他探討,我們還是要以課程爲主。”
課程?
課本都沒有,課什麼程。
王安石張了張嘴,但還是忍住了,心道,這小子又想故技重施。
巧了,其他人也是這麼想的。
當時王安石剛剛提出這個問題,就下課了,張斐就表示下堂課再探討這個問題,導致那些學生都在研究這個問題。
如今張斐又想變卦,無非又是要另設一題,再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這吃一塹長一智,哪能再讓張斐得逞。
蔡京立刻道:“老師,這個問題也關乎法制之法和法家之法的區別,我等至今也沒有想明白,還望老師能解吾等心中之惑。”
王安石見學生們也意識到張斐的詭計,不禁暗自一笑,你小子想矇混過關,未免也太瞧不起這羣學生了。
張斐目光一掃,見他們蠢蠢欲動的模樣,於是將本子一合,“既然你們都沒有弄明白這個問題,那行吧,咱們就繼續討論這個話題。”
說着,又來到講臺邊上,斜靠在講臺上,雙手抱胸,“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在春秋戰國之際,法家是代表着最強大,最先進的思想,誰用法家誰將稱霸。先是齊國、魏國、楚國,以及最後的秦國。秦國用得最好,且用得最徹底,故此秦國笑到了最後。”
蔡卞立刻道:“治亂世,需重典,而在戰國時期,更爲混亂,取重典治國,故而使秦國變得強大。但是老師似乎對此並不認同。”
張斐苦笑道:“是誰告訴你,治亂世,需重典。”
蔡卞答道:“尚書中就有提過。”
張斐道:“你首先要明白一點,秦國用得是法家之法,雖然包含重典,但不是用於治亂世,因爲當時秦國國內也不是亂世,亂世是相對於當時的周朝而言,秦國的法家之法是爲了強國。
其次,你說亂世用重典,你舉一個成功例子給我聽聽。漢朝是無爲而治,唐太宗那更是慎刑少刑的代表人物。
我朝宋刑統與唐律疏議一脈相承,只是加重對賊盜的刑罰,但看上去好像也沒有起到太大的作用。”
此話一出,後面一羣宰相,都面露尷尬之色。
事實也是如此。
確實好像沒卵用,他們只能安慰自己,如果不用重典,可能更糟糕。
趙頊、富弼倒是非常期待。
這個問題一直都存在,但大家都沒有太好的辦法,難道你有?
又聽張斐言道:“在軍閥混戰年代,將重典用於行軍打仗,這當然是可以得,但是用於治理亂世是萬萬不行的。”
蔡卞問道:“爲何?”
趙頊、王安石、司馬光他們也都非常疑惑地看着張斐。
因爲重刑慎刑之辯,也是目前宋朝統治集團內部經常爭論的一個話題,有些人提倡重刑,但也有些人提倡慎刑輕刑。
可也沒有說,說的張斐這麼武斷,哪怕是提倡輕刑的,也是認爲得與時俱進,不是反對重典治理,他們的依據是,國家都建設這麼久了,不要再加重刑罰,而是應該向慎刑輕刑方向發展。
而且你要否定法家之法,嚴刑峻法也是一個主要論點。
只要你否定不了這一點,法家之法就有存在的意義。
張斐道:“在亂世之下,法制敗壞,必然會引起賊寇四起,處處都是違法亂紀之人,但是你們要明白一點,這不是大部分人所願,他們也是被逼的沒有辦法,你不搶人,就得被人搶,故而才走上這條路。
如果人人都是生而爲盜,那就不會出現法制之法,法制之法的概念,是捍衛個人正當權益的一種共識,不是李悝憑自己的智慧想出來的,如果人人都想爲盜,那就不會出現這種共識的,重典也就更無從談起。
基於這一點,你若採用重典治世,那百姓就會想,我以前犯了法,你會不會清算舊賬?而且惡習一旦成爲習慣,一時半會也改不過來,這順手一撈,可能就是死刑,你說他是會去自首,還是會上山爲賊?
這就會出現秦國的情況,秦國的嚴刑峻法,已經是登峰造極。那你們認爲是秦國治安好,還是貞觀時期的治安好?”
“貞觀時期。”上官均回答道。
後面的士大夫們也是頻頻點頭,他們當然是喜歡唐朝,不喜歡秦朝。
別看玄武門之變的黑歷史,有違儒家道德,但唐太宗就是後世儒家最喜歡的皇帝。
豎立榜樣,首先得找一個成功者,這是最基本的,宋襄公也仁義,但儒家很少提他。
唐太宗不但武功強大,文治也強,再這麼一渲染,基本上就是儒家心中完美君主。
至於說李建成麼,儒家也沒有說不聞不問,自唐朝之後,嫡長子即位是儒家非常堅持的。
因爲在唐朝嫡長子即位,都已經成爲一種逆襲,那武則天都是一個次女。
拿貞觀去壓制秦朝,他們當然不會反對。
“正是如此。”
張斐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更何況有些違法行爲,都還是天災所至,那你面對的就是死路一條,就人性而言,只要有機會肯定會落草爲寇,好死不如賴活着。
秦朝的嚴刑峻法,很快就導致滿山都是賊寇,自秦孝公到秦始皇,這秦人漸漸明白一個道理,首先,千萬別違法,其次,只要違法,就立刻跑路,當強盜去。”
蔡卞就問道:“輕刑可治亂世?”
“這是唯一的答案。”張斐非常肯定地說道。
蔡卞一愣,問道:“此話怎講?”
“我再重申一遍,法制之法是個人捍衛正當權益的一種共識。既然是一種共識,它就會有自我恢復能力,當大家都知道,法律已經恢復,我種田不會再天天有人來搶,大部分人就會回去種田,不會去當草寇,當良民成爲多數,草寇就會變得更加虛弱。”
“依老師之意,官府是什麼都不要做,用老子的無爲而治。”
“玄機就在這裡。”
張斐道:“我方纔說行軍打仗用重典,這是可以的,且自古以來,對軍隊紀律的要求,一定是高於普通百姓的,這是一個常識。
爲何?因爲他們有兵器,他的專業就是殺人,他們非常強大,軍隊一旦作亂,後果是不堪設想,這一點相信我朝是最有體會的。”
不少人紛紛點頭。
宋朝就是從軍閥混戰中建立起來了,對於將帥管控,已經嚴到快要自廢武功的境界。
司馬光一看,這情況不對,大家不是來吵架的嗎,怎麼他說什麼,你們還都贊成?
這難道這就是說他們的話,讓他們都無話可說?
張斐又繼續言道:“同理而言,官員呢?官員手握權力,那麼對官員的要求,必然也是要高於普通百姓的。
但是重典是往往伴隨着強權,是要給予官員極大的權力,以及極少的束縛,這是不是本末倒置。
再倒置過來就行了,治理亂世的關鍵,從來就不是重典治民,而是在於治吏,恢復法制之法,還是需要依靠官府去引導。”
本來還在頻頻點頭的老夫子們,聽到這話,頓時就驚醒過來。
好傢伙!
說了半天,原來是要重典對付我們?
此子可真是狼子野心啊!
葉祖恰似乎也感覺到背後的陣陣寒意,於是道:“依老師之見,當用重典治吏。”
張斐道:“這我纔剛剛說完,你就不長記性,百姓如此,官員更是如此啊?這要是重典治吏,官員貪一文錢,那不得將村裡的人都給殺了滅口,這是很可怕的。
宋刑統中很多律例都存有這種思想,你將人往死路上逼,多半人就會狗急跳牆,變成亡命之徒,你們將來若從事司法,一定要注意這個問題。”
上官均立刻道:“那說到底就還是要看官員的能力和品行,而不是看法制之法,這就需要依靠儒家之法,道德品行上佳的官員,才能夠治理好亂世。”
老夫子們又面露微笑,此子要不是狀元,那真是老天瞎了眼。
治吏得用德,可不能用重典啊。
張斐來到早就爲他準備好的木板前,用炭筆寫上一句話,正是大宋的祖宗之法,“事爲之防,曲爲之制”。
這回他是輕輕敲着木板,“我朝祖宗之法,有暗示一絲絲的道德品行嗎?”
白髮那邊頓時射來無數道殺人的目光。
本來是有的,就是你小子給壞了事。
以前的祖宗之法,真是處處充滿仁義,他們將太祖太宗的一些政策也都算在裡面,全都是儒家的傳統政策。
一場官司打得這祖宗之法就變成了一句話。
提起這事,他們就恨啊!
張斐又道:“我方纔就說過,對於軍隊、官員的約束,必然是要高於對普通百姓。可是道德品行是一種約束嗎?不是!是一種自我修養,否則的話,就不需要法律,德治就可以搞定一切。這雖然不算本末倒置,德治還是能夠起到輔助作用,但到底不是約束。
而我們的祖宗之法,其實就包含了治吏之法,相互制衡,但是怎麼制衡,記住,這是關鍵,是必須要建立在法制之法上面。
是人去執法,這沒錯,但是要確保,執法之人亦受法監督。”
上官均反駁道:“可到底法是死的,人是活得,法不可能主動去監督執法之人,還是需要人去監督。”
“這個問題好,這就要提到我的專業。”
張斐笑道:“那就是訟學。爲什麼朝中總有人議論,要廢除訟學。很簡單,百姓不懂法,但珥筆懂法。
訟學其實就是我朝祖宗之法與法制之法的結合。事爲之防,曲爲之制,其中一個含義,就是在設計制度時,要經過周詳、嚴密的考慮。
在朝中是用分權的方式,但是怎麼用於民間?最好的方法,就是法制之法,捍衛個人正當權益。
你有權抓我,但我也有捍衛個人正當權益的權力。一樁冤案的發生,跟上級沒有利益關係,但是跟受害者卻息息相關。
儒家之法和法家之法都是要求上級管理下級,而法制之法,是追求百姓訴訟的權力,你們說那種方法更能夠避免冤案。”
法治和人治從來就不是對立的,而是相對的,法治越強,人治就越弱,反之,人治越強,法治就越弱,但人治是不會消失的,法治是可以消失的。
當個人捍衛自身正當權益的權力越大,社會就越傾向法治,反之,就傾向於人治。
上官均道:“可上訴也是要去上級告。”
張斐道:“你們先別管上級還是上上級,你們先回答,哪種方法更能夠避免冤案。”
蔡京道:“當然是法制之法,故此我朝才允許民告官。”
不愧是大奸臣,就是會說話。張斐笑着點點頭道:“事實就是如此,至於還是要去上級告麼你們要明白,你不去告,與上級就沒有太多的責任關係,也很有可能被下面的官吏矇混過關。
但你去告了,他就有責任,而且是主要責任,當然,他也有可能徇私枉法,但是,這世上沒有最好的方法,只有相對好的方法。”
葉祖恰突然道:“百姓有冤情,可以上訴,這是理所當然的,但是是否要通過珥筆去爭訟,這個我認爲還是值得商榷的。
因爲珥筆爭訟不是爲公平正義,而是爲了謀利,有些珥筆心術不正,爲求謀取更多的利益,將一樁簡單的官司,變得非常複雜,不但冤情更甚,同時還徒增官府的消耗,尤其是在財政困難之際,這反而會因小失大,令許多冤案擱淺,又何嘗不是一種本末倒置。”
“說得好!”
張斐笑着點點道:“這就是爲什麼法家能夠讓秦國統一六國,但我卻讓大家引以爲戒的主要原因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