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在報紙後面的王安石,聽着他們喋喋不休,吹捧司馬光,又賴着不走,弄得他也不便起身,耳朵都捂不住。
這忍無可忍,那就無需再忍。
正當王安石準備將報紙一扔,與他們辯一辯時,忽聽一人道:“我倒是覺得許娘子的文章寫得更好。”
王安石皺了下眉頭,偷偷偏過頭去,露出那沾着眼屎的雙目,只見一個年輕官員立身昂首,帥得是一塌湖塗。
“蘇子瞻,你是還沒睡醒麼?”
“蘇子瞻,你文采也算是不錯,連這文章好壞都分辨不出嗎?許家小娘子的文章,句式冗長,用詞單調,真是不堪入目。”
“許家小娘子的文章怎能與司馬大學士的文章相提並論。你真是胡說八道。”
說話者,正是大宋第一槓精蘇軾,他環目四顧,“在我看來,這文章的好壞,首先應該要看立意,而非是句式優美,若立意不好,句式寫得再優美,也是吾之毒藥。”
“怎麼?你認爲司馬大學士的立意不好嗎?”
“其實二者立意差不太多,但顯然境界不一樣,司馬大學士又何止勝一籌。”
面對質疑,蘇軾哼了一聲:“司馬大學士的文章雖然寫得好,但是其文章多半是希望能夠息事寧人,以及吹噓自己的理念,而非是在就事論事,可謂是掛羊頭賣狗肉,觀者所獲,寥寥無幾。”
王安石雖然平時瞅這廝也不順眼,但此時還是默默給蘇軾點了個贊。
坐在一旁的蘇轍一手託着臉,雙目呆滯,是生無可戀。他知道蘇軾根本就不是推崇許止倩的觀點,他就是喜歡擡槓,唱反調,說一些讓人討厭的話,他也懶得勸阻,不如留點精力擦屁股。
蘇軾是滔滔不絕道:“反觀許娘子的文章,是句句切中要害,朝廷根據地籍冊收稅,但擁有地契的主戶卻將稅賦轉移給佃農,這顯然就是不合理的,也會引發許多的誤會,應該完善。
而許寺事所言亦不過是就事論事,朝廷完善律法,何錯之有,再說主戶可以將賦稅算入佃租中,朝廷也沒說不行,若還有人藉此鬧事,朝廷理應給予重罰。”
話音未落,就聽得一人道:“真是一派胡言!”
蘇軾回頭看去,驚呼道:“王大學士?”
其餘人勐然發現,原來王安石坐在這裡,心裡頓時忐忑不安。
王安石倏然起身,“你們之所以覺得司馬君實的文章寫得好,那正是因爲有許止倩的文章襯托,你爲何不想想張三要將這兩份小報一塊發,如此簡單卑劣的手段,你們怎麼都看不出來,還在這裡愚昧地吹噓,真是讓人笑掉大牙。”
說完,就氣沖沖地走了。
酒館內是一片死寂。
蘇軾緊鎖眉頭,過得半響,他由衷的讚道:“好辯。”
“什麼好辯,我看他王介甫分明就是嫉妒。”
然而,如蘇軾一樣的槓精是大有人在。
這兩份小報剛剛出現時,輿論幾乎是一邊倒,紛紛是吹捧司馬光的文章,誰看許止倩的文章,誰就沒文化,但很快,就引來異議。
這文人不槓,那還能叫文人嗎?
大街小巷都是在爭論,許止倩的名聲開始蹭蹭的往上漲。
一輛馬車悄悄穿過鬧市。
“都怪你。”
許止倩臉紅得如那正冉冉升起的朝陽,衝着張斐抱怨道:“讓你別印,你偏要印,這下好了,我現在都沒臉出門見人了。”
張斐被懟得是一臉懵逼,又瞅着許止倩那血紅的臉頰,納悶道:“止倩,人家拿你的文章跟司馬大學士的文章相比,這是好事啊!”
許止倩道:“好什麼好,我的文章怎麼可能能跟司馬大學士的相提並論,這隻會讓我更加難堪,我我真是被你給害死了。”
急得是狠狠跺腳,眼角都泛着淚光。
她也是出身書香門第,對於文章這種事也是很在乎的,她自己什麼水平,她心裡有數,聽到外面那些吹捧她的言論,真是躁得慌。
張斐就很不理解,這流量真是槓槓滴,大網紅,不,大報紅,有啥不好的。
來到事務所,範理一臉崇拜地迎上前來,“在下真是有眼不識泰山,想不到許娘子的文采比之司馬大學士,亦是不遑多讓,真是巾幗不讓鬚眉。”
“你才巾幗不讓鬚眉。”
許止倩直接怒斥一句,氣沖沖地走了進去。
範理被訓得是一臉懵逼。
張斐拍拍他的肩膀,“別往心裡去,我與你英雄所見略同。”
就他們的文化素養,哪裡分辨得出,孰好孰壞。
張斐以前看王羲之的蘭亭序,很多字都不認識,這怎麼去欣賞,只能是不懂裝懂,在那拍桉叫絕,反正大家都一樣,誰也不會拆穿誰。
這是一個喧鬧的早晨,睡眼惺忪的早餐,愣是讓一張小報變成了一場盛大的晚宴。
如夢初醒般的公子黨,立刻殺向各大酒樓。
“小報呢?你們白礬樓沒有小報嗎?”
“有得!有得!”
樊正連忙言道:“高公子請稍等。”
說着,他轉身就向身旁的酒保吩咐道:“你還愣着作甚,快去拿份小報來。”
“大公子,小的就是想跟你說這事的。”
“什麼事?”
“咱們少了二十餘份小報。”
“怎麼會少的?”
“興許是被顧客給順走了。”
“?”
樊正是怎麼也沒有想到,來白礬樓的客人,竟然也會幹這種事。
不可思議!
這一旦爭論起來,那大家都得找幫手,這小報得拿走,否則的話,怎麼去找人研究如何辯論。
不少小報就被順入了皇城,這又引起一波熱議。
制置二府條例司也不例外,一衆官員也都在爭論,直到王安石出現時,大家才安靜了下來。
“哼!”
王安石氣鼓鼓地直接去到自己的休息室。
呂惠卿也急忙跟了過去。
“恩師!”
呂惠卿話剛出口,王安石就激動道:“那司馬君實真是好生卑鄙,竟然用女人的文章來襯托自己的文章。”
呂惠卿聽得是一臉錯愕,“恩師,此話怎講?”
王安石道:“平時也沒見誰吹噓他司馬君實的文章。”
呂惠卿忙道:“恩師說得是,司馬大學士的文章,可不能與恩師的相比。”
王安石瞪他一眼:“誰與他比了,只是他寫得確實不好,遮遮掩掩,藏東藏西,有話又不敢明說,寫得比佛經還隱晦,此非大丈夫的文章。”
司馬光的文章,他也看過不少,雖然有那麼一絲絲鄙視,但他之所以這麼生氣,主要是因爲司馬光在裡面夾帶各種私貨,大肆吹噓藏富於民,節流等政治理念,真是太不君子了。
這不是消費人家許仲途麼。
“是是是。”
呂惠卿是連連點頭。
王安石突然問道:“你方纔想說什麼?”
呂惠卿道:“方纔官家派人傳信來,讓恩師待會去垂拱殿議事。”
司馬光本人倒是沒有在乎此事,他都不知道今日發,可很快,他就不得不知道了。
此時,司馬光正被文彥博、趙抃、呂公着等人的簇擁着,往垂拱殿行去。
“別說了,別說了,就當在下求求各位了。”
司馬光朝着文彥博等人是連連拱手,都恨不得給他們跪下,欲哭無淚地求饒道:“我那真不過是隨手一寫,也只是針對此事,絕無賣弄之意,還望各位高擡貴手,莫要再提了。”
他是真不喜歡出這風頭,皇帝開宴會,他都不愛參加,能推則推,渾身起雞皮疙瘩。
其實他們都知道司馬光的個性,難得出個風頭,肯定是要消遣他一番。
得虧蘇軾沒資格參與這個會議,否則的話,那肯定熱鬧極了。
文彥博兀自不肯罷休,一臉嚴肅道:“君實啊!這好與不好,你說了可不算,世人自有公斷。”
呂公着撫須笑道:“文公言之有理,如今大街小巷,可都在談論你的文章,範公、歐陽永叔的文章,也未達到如此關注。”
司馬光真的快要哭了,“文公,晦叔,你們就放過我,都說了一早上了,你們就不累麼。”
他當時真的就是手癢,寫了一篇,都沒有怎麼去修改,他就沒有想到引發這麼大熱議,真是悔不當初。
“咳咳!”
忽聽得兩聲咳嗽聲,司馬光偏頭一看,只見王安石走了過來。
“君實啊!我這可要說你幾句。”
王安石板着臉道。
司馬光忐忑不安地問道:“說什麼?”
今兒他非常害怕王安石。
王安石道:“你這平時也藏得太深,不顯山,不露水,可隨手一寫,那便是千古佳作,我方纔拜讀了你的那篇文章,真是極爲震撼,受益匪淺。”
只能說,在打擊司馬光這一塊,他是專業的。
反之,亦然。
司馬光真是臉都紅了,別人也就罷了,你王安石說這話,特麼鬼信呀,就直接對臉噴,“我呸!你王介甫少在這裡含沙射影,你以爲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
王安石揮起大袖抹去臉上的唾罵,委屈道:“君實,你這真是誤會我了,我對天發誓,你的那篇文章比倩兒那篇可真是好太多了,令人歎爲觀止。佩服!佩服!”
最後兩個“佩服”,他直接用爆破音,給噴了回去。
司馬光一抹臉,整個人就要抓狂了。
剛剛走馬上任的呂公着趕緊站出來,攔在中間,“時辰快到了,我們快些走吧。”
他們剛剛到垂拱殿不久,趙頊就來了,都不等大臣行禮,便笑着向司馬光道:“司馬學士,朕方纔拜讀過你的那篇文章,寫得非常好,令朕也受益匪淺啊!”
司馬光還未反應過來,王安石先傻了。
司馬光也是一臉錯愕道:“陛下也看了那小報?”
這早上纔出來的,你這就收到了。
太誇張了吧。
邸報也沒有這麼快啊!
趙頊點點頭:“今兒一早藍貴人出宮採辦貨物,聽到大街小巷都在議論這小報,就拿了一份給朕看,寫得真是非常好,故此朕才臨時決定召開這會議。”
什麼?
原來這場會議的主題是小報啊!
王安石人都是懵的,這小報的威力這麼大嗎?
司馬光真是受寵若驚,紅着臉道:“陛下過獎了,那不過是臣的塗鴉之作,讓陛下,以及諸位見笑了。”
趙頊笑道:“司馬學士過謙了,卿之所言,亦是朕之所想,朕委任卿修改此法,並非是要針對何人,而是希望能夠避免重蹈覆轍,又引發民怨。
至於許寺事所言,朕也有所聽聞,在朕看來,是無傷大雅,畢竟我大宋祖宗之法,事爲之防,曲爲之制,雖只是一條律例,但也要考慮周詳。而在討論之時,未曾考慮太多,也是可以理解的。
朝廷當然不會那麼做,地方治安,當屬官府的職責,若生動亂,自然是官府管理不力,又怎能推卸給他人。”
曾公亮、文彥博、趙抃他們聽罷,是長出一口氣。
趙頊一表態,這事自然就平息了。
而王安石也鬆了一口氣,趙頊這最後一句話很賊,暗藏的意思,就是如果有人藉機鬧事,你官府要管不了,我就拿你問責。
換而言之,就是說官府要管住這些大地主們,不能任由他們胡作非爲,你要不懲治他們,朝廷就懲治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