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什麼張斐一味強調治國先治吏,就是因爲北宋的頂層設計,可以說是非常不錯的,已經具備一個管理商業社會的能力,就是稍微臃腫了億點點。
就說那文官第一天團,個個管理能力都是非常強的,就沒有一個沽名釣譽之輩。
人才補充方面也是沒問題的。
就連最令人詬病的以文馭武,其實理念也是沒問題的,戰爭就是政治的延續。
哪怕是千年之後,但凡是一個成熟的政治架構,都是文官做主,就不可能讓武將來決定打與打不,如果讓武將來決定,戰爭是根本停不下來。
不打仗武將怎麼升官。
不該就是這宋朝的皇帝、文臣喜歡遙控直接指揮戰爭。
這就離譜了。
打與不打,是文官決定,但是怎麼打,就應該交給武將來決定。
宋朝的主要問題其實是集中底層。
底層就是良莠不齊,魚龍混雜,還是之前那一套,什麼鄉長,里正。
跟頂層比,完全就是兩個概念。
頂層是完全可以應付農業進入商業,富弼、王安石、司馬光都是有着宏觀經濟概念,也知道該怎麼去調控,只是理念不一樣。
但底層對此卻是無能爲力。
就說收稅。
唐朝是均田制,收稅就只需家家戶戶去敲門,去要,去討,去搶,簡單粗暴。
但在宋朝是完全不能這麼做的,必須要以地契和契稅爲主,因爲宋朝的土地事可以隨便買賣的,收稅的人必須要認字,會算術,而且每年至少更新兩次地籍冊。
更別說比農稅複雜一萬倍的商稅。
但現在的情況就是,是完全應付不過來,導致有些百姓多繳稅,有些地主就少繳稅。
底層一定要專業化。
專業化的結果就是支出成本倍增。
其實宋朝也想專業化,比如說審計、法醫都已經專業化,但還是太少了一點,沒別的原因,就是沒錢。
故此專業化的一步,必須是稅務專業化。
得先將錢給收上來,纔有資格進行全方面的專業化。
而且,就這稅務官司而言,沒有專業化支持,是難以長久的,不可能每個稅務官司,都有皇帝、宰相在後面幫忙。
神宗聽懂了!
故此他幾乎都沒怎麼考慮,就決定要嘗試一下。
在爲國斂財這一點。
王安石是神宗見過最狠的,沒有之一,但最狠的王安石,也從未想過去向草寇收取契稅。
只能說一山還有山高,強中更有強中手。
真是太狠了!
他喜歡!
你造反可以,但尼瑪不能不交稅啊!
這纔是真正的爲國斂財啊!
送走神宗之後,張斐直接就在許家吃得粗茶淡飯,期間跟許遵聊了聊這事。
當然,他與趙頊悄悄話,並沒有泄露許遵,談得纔是起訴一事。
對此許遵無法給予他太多意見。
因爲從律法上來說,是完全可以的,任何人都可以去告發別人偷稅漏稅,朝廷是鼓勵的。
但邏輯上又是矛盾的。
王安石貴爲參知政事,他本身就擁有查稅的權力,若有證據,可以直接派人去,委託人起訴,這不是多此一舉嗎?
但是這個矛盾對於張斐而言,又是不存在的,他收錢就得辦事。
接下來他要做的,就是將狀紙寫好,然後送去開封府。
至於能不能成,那與他無關。
“三郎,你回來了。”
高文茵還是一如既往地賢惠得有些過分,站在前院面帶微笑地迎接張斐。
張斐只是稍稍點頭,突然看向一旁的小桃。
目光中帶有一絲殺意,令小桃心中一凜。
“小桃!”
“在!”
“今後不準在庭院裡面曬太陽,吃蜜餞了。”張斐面色嚴肅道。
“我知道了,多謝三哥關心。”
“關心?”
“三哥不是怕我曬着麼?”
小桃感動道:“最近天這麼熱,我一般都是在廊道上吃。”
“!”
這妮子,不可教也。算了!張斐又看向高文茵,“還有夫人你。”
“我?”
高文茵一臉錯愕地看着張斐。
張斐道:“你不能光在我做事的時候幫我驅趕蚊蟲,我睡覺的時候,你也要幫我驅趕。”
高文茵忙道:“三郎睡覺前,我都會去看看的,三郎最近睡覺有蚊蟲嗎?”
“是嗎?”
張斐眨了眨眼:“難怪我睡覺從未被蚊蟲咬過,真是多謝夫人。”
高文茵微微頷首道:“不謝,這是我應該做的。”
等等,我是來幹嘛?我這!張斐一拍腦門,哀嘆一聲:“我這真是屎一般的執行力。”
“?”
高文茵、小桃面面相覷,皆是一臉迷茫。
張斐立刻放棄了對他們的管教,又向馮南希、牛北慶道:“老七,大牛,你們跟我過來一下,我有事問你們。”
將二人叫到廳堂內,張斐問道:“老七,我記得你以前提過,你們認識許多江湖人士,或者說,綠林好漢?”
牛北慶立刻拍着胸脯道:“俺們的兄弟可是不少,各州縣可都有認識的。”
“你少吹牛。”
馮南希瞪了眼這廝,又向張斐道:“其實我們也是隨大郎和二郎認識的,他們兄弟在外認識不少好漢。”
牛北慶道:“大郎二郎識得的,俺多少也都認識,只是有些不太熟。”
張斐問道:“你們認識的這些江湖人士,一般都是從事什麼活的?”
馮南希道:“大郎二郎他結交好友,從不問出身,故此什麼人都有,如江湖郎中、商人、也是押司、牙人,甚至於和尚、道士。”
“二郎?”
張斐若有所思。
翌日。
張斐當然沒有去事務所,他當務之急,是要與許芷倩一塊將狀紙寫好。
而這一份狀紙,也是創下歷史記錄。
他們可是要控告一百零八人,並且還要將證據寫入狀紙中。
這不是一個腦力活,而是一個苦力活。
爲此,張斐讓馮南希過來幫忙。
“三哥!”
李四突然來到門口,“外面有人找你。”
張斐問道:“什麼人?”
李四道:“那人只是說受人所託,來給三哥你傳個話。”
難道是!張斐眨了眨眼,心道,看來官家是認真的,這才上午就將人給派了過來,我能不能行,算了,咱執行力不夠,就用智力來補吧!
許芷倩突然問道:“會不會與這官司有關?”
張斐答道:“是你師兄送點東西給我。”
許芷倩一怔,忙道:“那你快去吧!”
剛剛來到前院,張斐突然又向李四道:“你去把那人請到後院來。”
“是。”
過得片刻,只見李四帶着一個身長七尺,三十來歲的漢子來到後院。
“李豹見過張三郎。”
這漢子見到張斐,便是抱拳一禮。
“張斐。”張斐抱拳回得一禮,又伸手道:“李兄請坐。”
“多謝!”
坐下之後,張斐問道:“不知李兄隸屬哪個官衙?”
李豹道:“在下隸屬皇城司。”
也就是北宋最高特務部門,當初前往登州營救方雲的,也是皇城司的人。
張斐點點頭,又問道:“不知朝中有多少人知道李兄的身份?”
李豹道:“我們這支小隊,就唯有官家知曉。”
看來官家還是很懂這其中的套路。張斐問道:“你們有多少人?”
李豹回答道:“六人。”
“六人?”
張斐點點頭,又問道:“但我現在是要在短時日內,調查一百零八個人的土地稅務情況,你們六個人憑什麼做得到?”
李豹道:“我只是負責來與三郎聯繫,到時官家會爲我們提供幫助的,這一點還請張三郎放心。”
張斐又問道:“如果官家不提供幫助,你們做得到嗎?”
李豹微微一愣,道:“短時內無法做到。”
張斐不禁面露失望之色。
這令李豹很受屈辱,六個人查一百零八個人的稅,你當我們是神啊!好奇地問道:“難道三郎認爲,我們可以做得到?”
張斐不答反問道:“你認爲幹咱們這一行,什麼最重要?”
李豹沉吟少許,“隱蔽。”
“錯!”
張斐道:“幹咱們這一行,有三大法寶,夠狠,夠奸,兄弟多。”
李豹聽得是一臉懵逼,“請恕在下愚鈍,不知三郎此話怎講?”
張斐道:“你要記住一點,這水是往低處流,稅則是往高處走,故此稅源其實是在低處,而非是在高處,查案就得從根查起,人多是沒有用的,要認識的人夠多。
故此結交一個朝廷大員,對於查稅幫助,是遠不及結交一個押司,一個漕吏,一個牙人。如果你認識足夠多的人,你一個人都能夠查清楚這一百零八個人的稅務。”
李豹點點頭,“我明白了。”
張斐道:“我到時會跟官家說,提升你們的經費,認識新朋友,考驗得不是身手,更不是隱蔽,而是金錢。另外,我還會介紹一人加入你們,他會能教你們,如何去結交那些販夫走卒或者說英雄好漢。”
李豹道:“此事我們無法決定,必須得官家允許。”
他們這支小隊,可不是什麼人都能夠加入的。
“這我會跟官家說的。”
張斐點點頭,又將昨日寫好的資料遞給李豹,“這上面寫明該你們要查明的情況,以及如何去查,記住一點,不擇手段。如果你們完成不了,那咱們緣分到此。”
李豹接過資料來,抱拳道:“張三郎請放心,我們一定完成任務。”
其實他們還是有很充裕的時間,去完善這些證據。
因爲光寫狀紙,都足足寫了三日,又整理了半日。
這日下午,張斐乘坐馬車,來到開封府。
這親切感都撲面而來。
門口的四個衙差見到張斐,兩個護住鼓,兩個攔在門前。
真是經驗十足。
張斐拱手笑道:“各位差哥,莫要緊張,我已經不是當初那個莽撞的少年,還望差哥幫我通傳一聲,張三有事求見呂知府。”
一炷香後。
內堂。
“你怎麼又來了?”
李開見到張斐,都已經出了妊娠反應,噁心、想吐
旁邊的呂公著表面上看,淡定從容,但內心是鬱悶極了,我這馬上就要調任了,你就不能晚幾個月再來嗎。
張斐笑道:“通判勿怪,其實我也不想來打擾呂知府和李通判,但是我也沒有辦法,我幹得就是這事。”
李開道:“你可以上別處去告,左廳,右廳,司錄司,你不都去過了嗎?”
張斐委屈道:“這個案子,左右廳可能辦不了。”
呂公著心裡咯噔一下。
李開直接鬱悶外露,“什麼案子?”
張斐忙道:“李通判放心,這回涉及的人物不大,只是人數比較多,唯有開封府有能力審理此案。”
人數多到只有省府可以審?真就沒遇到過這種事。一般都是說級別很高,故此要來省府,從未有過因人數太多,才跑來省。
呂公著都忍不住問道:“多少人?”
張斐道:“一百零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