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斐真的是去撒尿了。
魯迅說過,人在撒尿的時候,頭腦是最放鬆的,最適合思考。
這個簡單的官司,還真是令張斐犯難了。
但是難點不在於這官司是否難打,他都還沒有仔細去考慮,而是他發現自己漸漸偏離了自己職業素養。
在他最初的規劃,他拿下範家書鋪,還就是爲了賺錢,而不是爲了去鋤強扶弱,伸張正義,那是俠盜所爲。
他也以爲自己一直都是如此。
然而,當這個官司放在他面前是,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最初的想法已經發生了改變。
在他思想中,結果正義變成第一位,而非是金錢,亦或者是程序正義。
有些事騙得了別人,卻騙不了自己。
這是很不應該的。
爲什麼會這樣?
這其實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他自己也在認真思考這個問題。
是受許芷倩感染嗎?
顯然不是。
他可能會有所顧忌,但也不至於讓他改變自己的整個思維方式。
傍晚時分,張斐與許芷倩一塊乘坐馬車,離開了汴京律師事務所。
「你生氣了嗎?」
許芷倩見張斐情緒很是低落,悶悶不語,不禁小聲問道。
張斐瞧她一眼,「與你無關。」
許芷倩撇了下嘴角,嘀咕道:「怎麼可能與我無關。」
張斐苦笑一聲,解釋道:「我其實可以不讓你知道的,而我之所以當時告知你實情,那是因爲.。」
「就是因爲你希望我阻止你。對麼?」許芷倩急急道。
張斐點點頭,道:「但我本不應該這麼想的。」
許芷倩問道:「爲什麼?我倒是覺得你有進步。」
「進步你個頭。」張斐一翻白眼:「打官司不是殺人越貨,也不是威逼利誘,而是講律法,講道理,如果能夠訴諸公堂,就證明這裡面的確存有爭議,而不能以強弱來斷定。就好比當時我幫曹衙內打官司,即便林飛是無辜的,我也得盡力幫曹衙內。」
許芷倩聽得是直搖頭:「這我不敢苟同。」
「爲什麼?」張斐納悶道:「我又不是玩歪門邪道,我是講律法,講道理,只要遵循規則,贏得官司,我無愧於心,輸了官司,我也無愧於心。」
許芷倩輕哼道:「強者是不需要講律法,講道理的。律法就是用來保護弱者的。曹衙內那不過是特殊案例。但他也只是害怕曹太后的責罰,而不是敬畏律法,在三衙,受欺負的教頭,可不止一個林飛,但大多數人都只能忍氣吞聲。
再說李四與陳裕騰的官司,如果沒有你,李四是不可能贏的,但是對於陳裕騰而言,他根本就不需要我們幫助,只有李四才需要我們的幫助。
還有那馬天豪、陳懋遷,他們僱傭你,那只是爲了避免被官府欺壓,而不是怕與百姓爭訟。那些牙人哪天不在搬弄是非,擡高物價,渾水摸魚,愚弄百姓,陳懋遷可有找你幫忙嗎?只有弱者才需要我們幫忙,強者根本就不需要。」
她的觀念始終是強調強弱關係,如果是曹衙內與富直爽打官司,那你隨便幫誰都行,可一旦變成曹衙內和林飛打官司,她立刻就偏向林飛。
而她的這個觀念,張斐早就知道了,二人也爭論過很多回,但誰也無法說服誰。
但今日張斐卻聽得是眉頭緊鎖,沉思了起來。
難道這就是改變我的原因?
這不是一個至少在律法意義上,人人平等的世界。
這本就是一個不平等的世界。
如韋愚山他們
那些人,幾乎可以無視律法的存在,如果我不幫耿明,他根本就不需要忌憚我,更不需要我幫忙。
是了!
我不是處在一個法制完善的社會,而處在一個法制建設的時期。
要想不管幫誰打官司,都能夠做到問心無愧,開心賺錢。首先,我得讓他們先敬畏律法,讓律法兩端是處於平等。
許芷倩瞄他一眼,見他不做聲,於是道:「我已經決定幫那大嬸討回公道,而且而且這回我打算自己去打。」
張斐一怔,驚訝道:「你你去打?」
許芷倩點點頭:「朝廷都允許我與你上堂爭訟,那我當然也有權力自己幫人打官司。當初咱們就說好了,我是可以免費幫人打官司的。」
張斐問道:「你行不行啊?」
許芷倩稍顯忐忑道:「你認爲我行麼?」
張斐當即就樂了:「你自己都沒信心,那你還打什麼?」
許芷倩道:「我沒信心是因爲我沒有自己打過官司,我就只看過你打,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行。」
張斐翻着白眼道:「當時讓你在公堂上發揮一下,你又不敢,如今在這趕鴨子上架,真是自討苦吃。」
許芷倩也有些後悔,道:「上堂我倒是不怕,我.我就是怕打輸了,害了別人。」
張斐稍稍一愣,道:「你要明白一點,我們珥筆打官司最重要的就是盡力而爲,至於成敗,那是主審官判決的,又不是我們所能掌控的。」
許芷倩道:「道理我懂,但我就怕輸。」
張斐呵呵笑道:「既然如此,那就還是我來吧,方纔我也已經想明白了一些事。」
許芷倩瞧他一眼,猶豫片刻,兀自搖頭道:「我還是想自己嘗試一下,我也不想總是去求你。」
說着,她又趕緊補充一句,「我可不是與你見外,只不過這是我一直都想做的事,我也希望自己有能力做到。」
她自小就比較獨立,也不太習慣於總是去依賴別人,還是希望自己有能力去做到自己想做的事。
張斐沉吟少許,又問道:「那允不允許我給你當助手?」
許芷倩立刻道:「你必須給我當助手,畢竟我都給你當了那麼多回助手。」
張斐點頭笑道:「好吧!這回就讓你試試看。」
回到許家,許芷倩便將自己的想法告知許遵。
許遵聽罷,卻看向張斐笑道:「怎麼?這小官司已經請不到你這張大珥筆了。」
張斐聽到這稱呼,就很想死,趕忙道:「岳父大人哪裡的話,其實就是芷倩打官司不收錢,我是要收錢的,那大嬸若是能贏官司,倒還好說,要是贏不了的話,就還得賠上一筆訴訟費,可能她也付不起。」
「原來如此。」許遵稍稍點頭:「雖說收錢是理所當然的,但是許多時候,也要視情況而定。這樣也好,倩兒專門免費幫人打官司,也不會壞了你們這行的規矩。」
可見他是偏向女兒的。
許芷倩激動道:「爹爹是答應了麼?」
許遵呵呵道:「爹爹什麼時候阻止過你幫助別人,但凡事要量力而行。」
「還是爹爹好!」
許芷倩稍稍鄙夷了一眼張斐。
張斐一臉無辜道:「我也很支持你的,我只是不支持我自己這麼做,難道這也不行麼。」
「你先別得意。」
許芷倩哼道:「等我累積了經驗,我再也不會勸你,我要在公堂上戰勝你,讓你輸得心服口服。」
張斐笑着直點頭道:「有志氣,我很期待。到時一樁官司,咱們夫妻賺兩份錢,真是快哉。」
許芷倩
道:「這你休想,我纔不會收錢。」
「.!」
張斐神情一滯,白了許芷倩一眼:「真是沒勁!」
許遵也撫須笑道:「老夫也很期待。」
許芷倩又問道:「爹爹如何看這官司?」
許遵又拿起那文案仔細看了看,皺眉道:「親鄰法自古有之,但是這在我朝,發生了一些變化,也做了一些細節補充,鄰的優先權,已經近乎於親。」
張斐問道:「是嗎?」
許遵反問道:「你不知道嗎?」
張斐訕訕道:「我一般都是需要的時候,再去看看。」
許遵笑了笑,然後解釋道:「我朝在許多方面還是有別於前朝,就如這汴京市民,是貧富無定勢,田宅無定主,有錢則買,無錢則賣,許多時候都只能依靠鄰居,而非是親人。故此我朝在修訂親鄰法時,曾提高了鄰的優先權。」
這宋朝是高度商業社會,市民沒有太多的宗族羈絆,大家就開始強調自由,強調效率,賣個房子,還要跑去親人先問一遍,就真是太麻煩了,朝廷也是根據市民的需求,進行適當補充。
在一些情況下,是可以免問親人。
另外,在價格方面,宋朝廷也是偏向於市場價格的,親人也不能低價購買。
張斐皺眉道:「但這並非是房屋買賣,而是繼承。」
許遵點點頭道:「你說得很對,這也是這場官司的難點。其母的做法,看似有理,但其實是難以受到律法的保障,這祖宅還是要傳於子孫後代。雖然親鄰法也同樣適用於繼承權,但買賣還是有別於繼承,在她兒子還活着的情況下,這鄰居是很難取得繼承權。」
許芷倩道:「可是他兒子是如此不孝,那我們可否用孝道去打這官司,當初張三也用孝道幫方雲脫罪的。」
「當然是可以得,我也以爲有一定勝算。」
許遵點點頭,又道:「但是官府不能單單隻考慮這一樁官司,同時也要考慮到宗法問題,如果開此先例,那會不會與宗法產生矛盾,故此你即便證明她兒子不孝,也不能保證,官府就會判你贏。除非你能官府相信,如此判決,是不會影響到宗法,那勝算就更大一些。」
這古代都是雙法並行,國有律法,鄉有宗法,二者其實有着很多矛盾。
親鄰法在修改中,其實也遇到宗法的阻力,如今的鄰居,是近乎,並沒有完全與親人平等。
是!
這兒子是很不孝,但如果你把繼承權給破例了,這會對宗***產生極大的衝擊,甚至於引起社會動盪。
法官是一定是要考慮這個問題的。
許芷倩又看向張斐。
張斐道:「不要着急,我們還是應該跟以前一樣,先做足功課,總會找到破綻的。」
許芷倩輕輕點了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