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福軍司的駐地兀剌海城,距離西夏國都興慶府六百餘里。
若遇重大軍情,騎馬往死裡跑,最多兩天就能收到。
消息在興慶府傳開,西夏文武慌作一團。
這是西夏最脆弱的時期!
長達百年的宋夏戰爭,打得西夏經濟崩潰。國內貪腐橫行,天災人禍不斷,就算沒有外敵入侵,許多部落都想造反了。名將李察哥已經老邁,竟找不出能夠力挽狂瀾的武將。
而且新君繼位,還未鞏固權力。
真正把西夏帶入全盛狀態的,正是眼下這位新君,年僅十五歲的李仁孝。
歷史上,他熬死李察哥、誅殺任得敬,頂着前後兩位權臣干政,立新法、行科舉、興文教、收權力、改稅制、鑄錢幣、勸農桑、修水利……開創了屬於西夏的治世。
但這些都屬於後話,李仁孝現在接手的是一副爛攤子!
李仁孝顯得非常慌亂,問道:“國舅剛從洛陽回來,朱皇帝究竟是什麼想法?他是想奪取一些疆土,還是成心要覆滅我大夏?”
曹摶實話實說:
“明國君臣的想法,臣實在搞不清楚。但洛陽的民間輿論,尤其是那些士子,卻是分成兩派的。一派覺得威服四夷、萬邦來朝就足矣,另一派則鬧着要恢復盛唐疆土。”
“後者佔據輿論主流,數量尤其多。他們甚至喜詩厭詞,作詩必學盛唐。個別激進士子,極有希望中進士,卻跑去讀那武學(軍校)。”
“民間士子們,是鬧着要覆滅我大夏的!”
國相李仁忠說:“當再遣使者,去洛陽質問朱皇帝,爲何出爾反爾攻打屬國!”
李察哥冷笑:“使者就算把朱皇帝罵一頓,能把北邊那些敵軍給罵走?現在該想想怎麼退敵。”
李仁孝說:“晉王是我大夏名將,還請晉王率軍禦敵。”
李察哥不再接話。
他確實已經老了,這兩年都不怎麼騎馬,腰腹和大腿已生出贅肉。倒是宅子越建越多,家中妾室好幾十個,只要給他送足了錢財,就能幫忙安排升官事宜。
李仁孝又問任得敬:“任卿統領火器營,可有退敵之法?”
任得敬在北宋邊州任職數年,他確實是知兵的。但讓他平定叛亂還行,統兵抵抗大明軍隊純屬扯淡。
任得敬婉言推託:“威福軍司那邊打仗,是以騎兵爲主,臣手裡的火器營派不上什麼用場。”
場面冷了下來。
李仁忠氣得質問道:“晉王怎樣才肯統兵出戰?”
李察哥說:“鐵鷂子我要帶走。強鎮軍司、朝順軍司的兵力任我抽調,鎮燕軍司立即出兵救援兀剌海城。”
李仁孝連忙說:“可以,可以,只要能退敵,一切都依晉王。”
李察哥又說:“其他軍司不能亂動,須早做準備,朝着邊境集結,明年朱皇帝肯定大舉入侵!”
李仁忠問道:“晉王讓鎮燕軍司救援兀剌海城?”
“不錯,現在只能救兀剌海城,”李察哥說道,“天德軍城肯定無法救援,等我聚兵殺過去,天德軍城早就沒了。”
……
西夏國主李仁孝,下旨讓強鎮軍司、朝順軍司立即聚兵。
白馬強鎮軍司的駐地,在阿拉善左旗北部,那裡有不少鹽池可以採鹽。
右廂朝順軍司的駐地,在銀川市西北克夷門。
李察哥率領三千鐵鷂子出發,趕往興州駐紮催促,勒令兩大軍司趕緊抽丁聚兵。
抽丁聚兵還在其次,可大軍所需糧草從哪裡來?
西夏實行全民皆兵制度,在各個州府都設有軍倉。正常情況下,從軍倉里弄來糧食即可,問題是現在的西夏不正常。
前兩年災荒,不得不從軍倉調糧賑濟。
結果由於官僚腐敗,災民沒領到什麼救濟糧,大部分都進了貪官的口袋。
現在要打仗了,軍糧缺額極大,只能在興慶府及周邊徵糧。
好不容易把糧食湊齊,李察哥領着數萬兵馬北上,還沒等他走到兀剌海城,西夏就開始後院起火了。
首先造反的,不是蕭合達,也不是慕氏兄弟。
而是……西夏國都西北的兩個党項部落!
定州在唐代叫做田州,顧名思義,那裡土地肥沃,非常適合種田。而且還有山地草原和森林,可以樵採,可以放牧。
那裡的農田和草場,多被党項部族佔據。
一些党項部落已很少放牧,主要靠種糧食爲生。偏偏那裡距離首都很近,又屬於產糧區,每次加徵賦稅都有份。而且距離朝順軍司也很近,這次同樣大量加徵糧賦,好就近給李察哥的大軍運去。
另外,李察哥及其親信,這幾年瘋狂侵佔土地,定州、靜州的土地兼併尤爲嚴重。
爲了明年抵禦大明的陝西軍隊,李仁孝還下令各州抽丁,等開春之後就送去前線。
多種因素迭加,火藥桶終於被引爆。
定州有四大黨項部落,西夏還沒建國時就已存在,分別是面冡部、竾浪部、富兒部、小阿父兒部。
如今,定州四部反了兩部。
竾浪部和富兒部,直接在定州揭竿而起了!
面冡部的實力最強,定州官員也多出自這個部落。他們屬於既得利益者,自然不會跟着造反,反而主動出兵幫朝廷鎮壓。
但造反的兩部都活不下去,爆發出驚人戰鬥力,把面冡部打得躲進州城不敢出來。
兩部在定州鄉村劫掠一番,竟然調轉兵鋒向南,朝着西夏國都興慶府殺去。
十五歲的李仁孝徹底慌了神,焦急問道:“晉王在外,朝中誰能平亂?”
任得敬執掌着火器營,他不敢跟明軍作戰,卻有信心平息國內叛亂,當即站出來說:“臣願爲陛下分憂!”
李仁孝宛如溺水者抓住救命稻草:“好,就由任卿帶兵出征!”
任得敬感覺火器部隊兵太少,於是又在興慶府及靜州、懷州抽丁爲兵,勉強湊齊了一萬大軍才北上平叛。
火器終究是火器,任得敬一戰而勝。
竾浪、富兒兩部潰敗逃跑,帶着族人躲進山區據險而守。
就在任得敬打算繼續進兵,把兩部殘餘全部剿滅時,靜州又有部落造反了!
造反原因都差不多,直接原因卻跟任得敬有關。 任得敬此前的職務,一是靜州防禦使,一是靜州都統軍。防禦使只管軍事,都統軍卻還能管部分民事,任得敬在靜州那是敲骨吸髓。這次帶兵平叛,任得敬又在靜州抽丁抽糧,靜州的部衆百姓終於不堪忍受。
這次起義鬧得更大,甚至蔓延到更遠的韋州,大斌、埋慶等党項部落紛紛造反。
可惜,各部起義軍一盤散沙,各自爲戰不能形成合力。
任得敬放棄殲滅竾浪、富兒兩部殘軍,急匆匆的回軍南下平亂,再不回去叛軍就要打到國都了。
旬月之間,任得敬就擊敗三股叛軍,李仁孝瘋狂給他加官進爵。
可是,定州的竾浪、富兒兩部,在任得敬帶兵撤走後,殘餘勢力立即死灰復燃。
並且在戰鬥當中,出現一位起義軍領袖。
此人名叫哆訛,是党項族的小部酋長,年富力強表現英勇,而且極富智慧能得人心。
哆訛對躲在山裡的兩部貴族說:“冬天就快要到了,我們留在山裡,只會被凍死餓死。如果下山回家,又要被官兵殺死。左右都是死路一條!”
一個貴族問:“那該怎樣才能活下來?”
哆訛說道:“我前年去過夏州和石州,那裡的災民逃去大明,都能分得土地、獲賜糧食。我還聽人說,朱皇帝是菩薩轉世,專門下凡來救苦救難的。党項和漢人是異族,朱皇帝要不是菩薩轉世,爲啥會救濟咱們党項災民?”
“我還聽說,朱皇帝見不得窮人受苦,當官的敢貪一石米就殺頭。這些年,朱皇帝殺了幾百個貪官,又流放了幾千個貪官,現在大明剩下的全都是好官。”
“你們是要留在這裡被貪官殺死,還是跟着我一起去投朱皇帝?”
衆人有些不相信。
他們年年被西夏貪官剝削,已經不信這世上還有什麼好官。
而且,西夏皇帝是党項族,他們也是党項族,同族都如此受到壓迫,換個異族皇帝能討得了好?
哆訛見衆人不信,又說道:“去投朱皇帝,還能有一條活路。留在這裡只有等死,躲在山裡是死,去了山下還是死。你們自己選吧!”
衆人開始吵嚷起來,爭來爭去,發現只能去投大明。
但大明的陝西邊境,離西夏定州太遠啊,而且中途還有大片的沙漠和山嶺地帶。
哆訛說道:“一路殺過去!定州四部,小阿父兒部最弱,他們不敢跟我們一起造反。這次也遭了殃,被任得敬縱兵洗劫。我們下山之後,立即前往小阿父兒部,逼迫也好,勸說也罷,讓他們一起出發壯大實力。然後我們繞過省嵬城,城裡出兵正好去打,城裡不出兵我們就走。沿途劫掠裹挾,從沙漠穿過去!”
一個貴族說:“沙漠可不好走啊。”
“可以走,我知道的就有兩條路能穿過沙漠!”哆訛說道。
在絕境之下,衆人被哆訛說服。
他們帶着老弱婦孺下山,徑直殺去小阿父兒部的地盤。
小阿父兒部酋長不願一起造反,但又跟兩部同仇敵愾,於是拿出所剩不多的糧食款待他們。
吃飯的時候,哆訛突然持刀暴起,控制小阿父兒部酋長,逼迫其全族一起造反投大明。
由於任得敬的平叛大軍在南方,他們大搖大擺從省嵬城外繞過,順便劫掠城外鄉村的面冡部百姓,還把面冡部的奴隸全部釋放。
有些奴隸是擄來的漢人,有些奴隸乾脆是從西夏國內搶來的。
哆訛早就把自己部落的奴隸釋放了,他對眼前這些新救下的奴隸說:“你們可以自己逃命,也可以跟我去投大明。願意跟我走的,全部站在河邊上。”
所有人都往河邊走。
面冡部酋長站在城頭,望着城外叛軍極爲憤怒。
突然有商賈求見,被帶到面冡部酋長身邊說:“都統,我跟賊酋有些交情,或許可以說服他投降。”
面冡部酋長搖頭:“他不可能投降的。”
商賈笑道:“可以騙他說某地有糧草,都統率大軍去那裡設伏。”
“這主意倒是不錯,”面冡部酋長問道,“你是哪來的商人?所屬哪個部落?”
商賈回答:“我的祖籍在白池城,遷去鹽州城已兩代人,如今不屬於任何部落。龍州都統軍派人運布匹、茶葉到鹽州,我能吃下一些明國貨,轉運到定州這邊賺點小錢。今年剛運來一批賣出去,就遇到定州兩部造反,還來不及把錢財帶回鹽州。”
面冡部酋長派人去詢問,果然是做長途貿易的,而且還長期租有民房,用來堆放貨物和錢財。
一番商量之下,面冡部酋長把商人的錢財扣下。
商人只帶着幾個心腹,悄悄追上哆訛的部隊,很快被當成細作給捆了。
見到哆訛,商人立即表明身份:“我幾年前取的漢名叫朱白城,跟大明皇帝一個姓。我是吐蕃族的,但祖上其實是漢人,大明皇帝說我們這種就該認祖歸宗。我的妻兒老小都在蘭州,那裡設有大明兵部下轄的陝西情報所。這番話,首領可聽得明白?”
哆訛狐疑道:“你是朱皇帝的人?”
朱白城說道:“我只帶了心腹出城,城裡的夥計和錢財,都被定州都統給扣了。他設了伏兵在駱駝港,讓我引你們過去。你們不要亂走,應當繞過駱駝港,穿越沙漠和山嶺去夏州。夏州的蕭合達,已經暗中投靠大明,他會歡迎你們過去合兵。”
哆訛有些猶豫。
朱白城說道:“我就留在首領身邊,若我說謊欺騙,首領一刀砍死我便是。”
哆訛突然換上一副笑臉,展開雙臂擁抱:“我怎麼會懷疑伱?我本來就是要去投明的!”
次日,哆訛派出一股騎兵,往駱駝港方向燒殺搶掠,真正的主力卻朝相反的方向走。
直至抵達沙漠邊緣,才停下來等騎兵返回,然後一頭扎進沙漠當中。
橫穿沙漠之後,他們突襲沙漠邊沿的黃羊平。搶劫牲畜,釋放奴隸,大張旗鼓的向東北進發,卻夜晚火速趕往西南方。
繼而突襲安慶澤(烏審旗),帶着戰利品來到王亭鎮。
“這裡不要燒殺劫掠,已經是蕭合達的地盤了!”朱白城提醒道。
夏州城外,蕭合達親自出來迎接,滿臉笑容說:“好兒郎,竟帶了這麼多人從沙漠過來。”
哆訛麾下核心爲三部族衆,還有沿途救下的奴隸,以及一些零散的牧民。算上老弱婦孺,足有一萬多人。
朱白城說道:“蕭將軍,大明已出兵威福軍司,橫山這邊開春就要打仗。你只須起兵守住今年冬天,開春就能與大明天兵合攻祥佑軍司。”
“守什麼?須得主動出兵,把夏州冶鐵務給搶過來!”蕭合達面色猙獰道。
他這些年受夠了怨氣,已經迫不及待想跳反。
夏州冶鐵務,是西夏最大的冶鐵機構,以前也歸蕭合達管轄,前幾年卻被李察哥的親信奪走。
攻佔夏州冶鐵務,就能弄來許多兵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