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皇家獵場實在太小,狩獵活動僅持續兩天。
其中有半天時間,還是軍隊在佈置,根本沒有真正去打獵。
田獵結束,一切照舊。
被踩壞莊稼的農民,得到一筆青苗賠償費,開始忙碌着補種雜糧和蔬菜。
個別邦國的使者,帶着回賜禮物離開洛陽。
更多使者卻是選擇留下,繼續跟大明官員交流,經常能在洛陽街頭看到異國面孔。
太子朱洋回到東宮,居然自發加強武藝訓練。
朱銘得知消息,把兒子叫來問道:“聽說你每天加練騎射一個小時?”
朱洋回答:“孩兒在狩獵時,表現不盡如人意。”
朱銘說道:“其實已經不錯了。畢竟那是騎馬射箭,目標還是奔跑的活物,而且你年齡尚幼力氣不足。”
“總不能給父親丟臉。”朱洋埋頭道。
朱銘哈哈一笑:“若你對此感興趣,可以繼續保持。如果不感興趣,那就沒必要了,還不如多瞭解軍略和地理,皇帝又用不着親自衝鋒陷陣。”
“孩兒明白,”朱洋解釋說,“大明及周邊邦國的地理,孩兒已大概知曉。”
朱銘說道:“知曉大概便足矣,不被羣臣輕易矇騙即可。”
朱洋說道:“如今衆正盈朝,中樞與地方皆賢臣,他們是不會欺君的。”
朱銘收起笑容:“你真這麼想?”
“有哪裡不對嗎?”朱洋感到疑惑。
他的年紀太小了,見識也太少了。
從小到大,身邊都是“好人”,教他讀書的也都是大儒,導致他對這個世界的看法過於美好。
朱銘告誡道:“記住,是人就有私心,不能完全相信任何人。”
朱洋問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如果不能相信任何人,那麼還如何任用官員治理國家?”
朱銘嘆息說:“這句話你理解錯了。”
“請父親解惑。”朱洋坐着等待聆聽教誨。
朱銘詳細說道:“人是複雜的,事也是複雜的。就拿江西的田政來舉例,大明開國好幾年,江西田政一直難以改革。難道是所有的江西官員,都跟大族勾結欺騙朝廷嗎?”
朱洋搖頭:“不是。江西田政改革阻力太大,而朝廷又一直催促,所以江西官員只能期瞞朝廷。”
朱銘循循善誘道:“爲何那魏良臣就丈田成功了?”
朱洋認真思考道:“魏先生敢做事、能做事,不怕得罪大族。又有王命旗牌在身,地方士紳難以抵抗。”
朱銘笑問:“所以,你懂什麼叫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了嗎?”
朱洋若有所思,卻又茫然搖頭。
朱銘說道:“越重大的事情,官員辦起來就越困難。皇帝需要一以貫之的支持,千萬不能半途而廢。”
“選這個辦事的人很重要,如果你擔心其品行或能力,那從一開始就不要用他,因爲你自己心裡都沒底。這就叫疑人不用。”
“一旦選定辦事之人,不管有多少流言蜚語和反對聲音,也要繼續堅定的支持他。這就叫用人不疑。”
朱洋下意識點頭,隨即問道:“但如果這個人真做錯了呢?難道還要一直支持他?”
朱銘問道:“老師有沒有給伱講王安石變法?”
朱洋回答:“講了。老師說王安石改革本意是好的,但用人不當,且法條有誤,因而變法失敗。”
朱銘嘆息:“當時的皇帝,就違背的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王安石變法期間,當然不可避免出現錯誤,但皇帝要做的是勒令其做出調整。甚至即便是錯了,也要堅持錯下去,而不是向那些舊黨妥協。”
朱洋更加疑惑:“錯了也要堅持?那豈不是會搞得天下大亂?”
“變法的本質,是重新分配利益。變法之所以困難,是既得利益之人,串聯起來阻止變法,”朱銘說道,“皇帝又不是神仙,哪搞得清變法之時,哪裡是真錯了?哪裡是假錯了?哪裡是故意有人把對的變成錯的?開弓沒有回頭箭,錯也要繼續錯下去。錯下去所需承擔的後果,比瞻前顧後、左右搖擺要輕得多。”
“這……這太複雜,孩兒着實不明白。”朱洋已經有點暈了。
朱銘說道:“你經歷得太少,沒有受過挫折,自然想不明白。這很正常,不要懷疑自己的能力。你只需記住,任何事情都不可能辦得圓滿,任何人都有自己的心思和利益。人與事,能整體向好即可,不必過於苛求完美。但你在心底要劃一條線,誰敢越線,決不輕饒。”
“是,”朱洋迷迷糊糊回答,隨即又問,“胡先生是正人君子,難道他也會因爲私利而欺君嗎?”
朱銘笑道:“欺君倒是犯不着。有本事的人,很多都有大志向。胡安國的志向,無非是致君堯舜上、贏得身後名。他這種人比較純粹,但純粹不代表着他沒有私心。他也會提攜同鄉和親友,提攜跟自己學術相近之人,並且因此結成自己的小團體、小派系。這很正常,如果不培植親信,平時還怎麼做事?”這段話朱洋聽懂了。
朱銘說道:“如果胡安國大權在握,他的親信黨羽就會越來越多,甚至是多到可以稱爲朋黨。這個時候,如果有另一位大臣,也有自己的朋黨派系,就很容易跟胡安國產生矛盾。或許兩派的領袖都是君子,甚至他們私交莫逆,但他們真能阻攔黨羽相爭嗎?發展到那種地步,就已經跟個人無關。派系的整體利益,會推着派系領袖做出選擇,甚至有損社稷也在所不惜。”
朱洋點頭道:“王安石和司馬光便是如此。”
朱銘說道:“是該給你選太子妃了,孟昭的第三女頗類其母,你祖父和母親都非常滿意,選個日子給你安排大婚。另外,朱羅國王進獻三位少女,最年幼的一個,也賜給你帶走吧。”
“孩兒全憑父親做主。”朱洋認識未來的妻子,小時候經常一起玩,他對未來太子妃的印象不錯。
至於朱康的正妻豫王妃,卻是黃龜年的第四女,去年就已經完婚了。
說起來,黃藥師家的四女兒,閨名還是朱銘幫忙起的。嗯,叫黃蓉……
南印度的朱羅國王很有意思,不但送來三位少女,還送來一個林伽派高僧。
高僧和少女是配套的,可以傳授給朱銘一種修行秘術。
正是你們骯髒腦袋裡想的那種秘術!
朱銘痛快把三位少女收下,卻懶得跟高僧深入交流。
年齡最長的少女,朱銘自己笑納。
剩下兩個,則賜給朱康和朱洋。
皮膚都挺白的,血脈極爲複雜,不知混血了多少代。
身爲太子,朱洋還是個處。
他從父親那裡離開之後,回東宮認認真真讀書。身邊還有幾個伴讀,都是從太學和軍校裡選出的佼佼者。
伴讀兩年就得更換,讓太子多接觸點人。
目前的五位伴讀,分別是:王重陽、黃萬頃、石志寧、袁昂、李煥之。
王重陽的年齡最大,再過半年他就要被換走。
石志寧卻是個女真人,原名紇石烈志寧。他在翰林院協助整理金國史料,由於學問進步極快,被推薦到太學去讀書。
袁昂是唯一的軍校生,每旬只陪太子讀書三天,而且學習內容多與軍事有關。
“拜見殿下!”
正在閒聊的五個伴讀,聽到侍衛的喊聲連忙去迎接。
朱洋招呼他們進屋坐下:“我剛纔被陛下召見,有些聖訓教誨不太明白,你們且一起討論討論。”
衆人一聽說皇帝教育太子,連忙端正坐定。
朱洋也不是傻瓜,什麼不要完全相信任何官員,這種話他是不可能說出來的。還有胡安國培植親信,他也不跟伴讀們講,只大致複述一遍朱銘的話。
“爲何明知錯了,卻也要堅持錯下去?這裡我最爲疑惑。”朱洋說道。
王重陽說:“我等不敢妄自揣測聖意,只說說自己的看法。當時急於變法,是因爲國庫空虛。而國庫之所以空虛,是因爲權貴、士紳、巨賈盤剝侵佔。變法的目標,無非是把被侵佔之利,還歸給朝廷和百姓。”
“變法派當中,有很多屬於投機之輩,他們胡亂作爲以謀取私利,關鍵時候甚至可能首鼠兩端。”
“而守舊派卻更團結,爲了保住私利,有些人甚至會故意破壞變法,即便危及天下也在所不惜。”
“想要變法成功,新黨必須徹底壓住舊黨,雙方根本就沒有緩和的餘地。因此即便改革法令有錯誤,即便有變法官員謀取私利,皇帝也必須始終堅決支持。錯了也要支持,不能讓舊黨借題發揮。否則兩黨相爭,錯誤會越來越多,錯誤會越來越嚴重!”
朱洋覺得有點道理。
石志寧說道:“金國還沒創立的時候,就一直在變法改制,直至國滅也沒完成。我的老師,是完顏宗翰那一派的。老師曾對我說,金國制度初創,粗鄙簡陋,必須改革。但怎麼改,他跟完顏宗磐一派矛盾極多。到最後,老師明知是錯的,卻還要一錯到底。”
“爲什麼?”朱洋問道。
石志寧道:“因爲我的老師和完顏宗翰,他們這一派不甘任人魚肉。”
朱洋問道:“即便導致金國滅亡,他們也要一錯到底嗎?”
石志寧道:“因爲如果不一錯到底,金國必然覆滅得更快。他們那一派,是金國軍隊的中流砥柱。改革如果損害了他們的利益,最精銳的金兵就全部軍心渙散了。甚至,有可能激起各部叛亂,不用大明殺來都要四分五裂。變法改革的前提,是某一派徹底掌權之後的事情。”
朱洋點頭道:“這樣說我就明白了。”
袁昂掃了一眼時鐘:“殿下,今天學習騎兵後勤,需要前往天駟監馬場。差不多到時候了。”
朱洋笑着起身:“諸君都是我的良師益友,且一起餵馬添料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