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富歸首富,但東京市場足夠大,李氏一家說了不算。
如果不計後果,他們可以直接開搞。
可是想要善後,避免客商賠得血本無歸,引來朱太子的瘋狂報復,那麼就得幾家大布商攜手。
只有他們聯手,才能迅速控制價格。
跨行業的大商賈互不信任,同行業卻還真能做到同進同退。因爲他們歷來的營商環境太糟糕,即便背後各自都有靠山,但那些靠山也是吸血鬼啊。
一邊要應付靠山吸血,一邊還要應對官府盤剝,大行商們若不團結根本站不住!
東京布行幾大家族,連續開會商量半個月,總算把整個計劃給敲定。
或許是朱太子的刀太過鋒利,中途甚至有人打退堂鼓。
最後他們不得不歃血爲盟,以祖宗的名義起誓,然後口頭約定章程。即,最後收尾不可貪得無厭,必須給客商們留條財路,收割幾波還不能把中小商人逼入絕境。一旦情況不妙,必須聯手控價。不計後果收割賺錢者,其他幾家聯手進行打壓!
爲啥他們冒如此大的風險,而且搞得這麼複雜,也要執行收割計劃?
因爲交易所的出現,主要針對的就是他們。
太子已經盯上他們了,現在只有兩個選擇:
第一,乖乖聽話今後只賺老實錢。但隨着交易所繫統成熟,今後賺錢的空間會越來越窄,甚至對市場判斷失誤還會賠本。
第二,在交易所的規則之下,尋找新的賺大錢路子,並且還要顧及太子的顏面。
沒有第三條路。
像反對王安石市易法那樣,反對太子的交易所?別扯了,他們還沒活夠。
……
初冬時節。
商鋪裡的布匹,還在正常漲價,交易所卻天天上漲。
各大賣布的商鋪,也是加入了布行的。他們屬於中小型行商,也叫作行戶。
多數行戶根本搞不清狀況,聽說交易所布價猛漲,他們連忙去請示布行大佬們。一番商議之後,大家相約一起漲價(普通行戶,不得繞開行會,私自猛漲猛跌)。
老百姓見布價猛漲,害怕冬天缺少布料,於是紛紛去店鋪搶購。
面對搶購布匹的人羣,行戶們自然要加大進貨量。而且看到交易所布價還在漲,又聽說幾家大行商在瘋狂掃貨,他們也跟着跑去交易所下單。
很快就有人意識到,在交易所買到貨單之後,可以不必去貨棧把布匹提現。
只要搶在提貨期以前,轉手賣出貨單即可賺錢。
就算提貨期到了,只要支付倉庫使用費,也可以繼續兜售貨單。靠賣貨單賺到的利潤,遠比那點倉庫使用費更多。
彷彿打開潘多拉魔盒,東京迅速陷入瘋狂。
剛開始還只是大行商們,暗中誘導行戶炒布匹期貨。漸漸的,就連普通市民也加入進去,甚至有人通過借貸去炒貨。
交易所嚇得連忙上報戶部,最後訂了一個規矩:每天某商品如果漲價超過10%,該類商品在交易所就停止買賣貨單。
屁用沒有。
因爲可以繞開交易所私下買賣!
交易所又向戶部報告,很快再次出臺規定:所有貨單,必須在交易所內買賣,並且還要收取手續費。
依舊沒用。
這又不是電子時代,原始的紙質期貨證券,有太多法子繞開規定。
就比如中國剛出現股市時,需要身份證才能限額認購,結果有人帶着一大包身份證殺過去。
大明的東京交易所也是這樣,官府出臺什麼限制措施,他們總能有法子繞開。
布行大商人們的計劃非常成功,就連其他行業的商賈,都拿着錢跑來交易所炒布。
可他們總感覺哪裡不對勁。
李文仲眉頭緊皺:“布價都漲成這樣了,怎那交易所的官員,還不召集行會談話解決?”
李敦義說道:“不能再漲了,否則必然惹怒太子。”
“俺家的倉庫也快滿了,”李茂說道,“可以召開布行大會,讓幾大行商一起放貨,還要把放貨的價格也約定好。”
李文仲用手指撓着眉心:“交易所的官員,怎麼就沉得住氣呢?難道他們早有準備?不會是倉場還存着大量布匹吧。”
倉場就是國庫存放錢財和實物的地方。
李敦義搖頭說:“俸祿改制以後,只有做官服的綢緞,國庫倉場還大量儲存着。其餘布匹,通過科配每月售賣,全是我們布行在吃進,咱李家科配份額最多,倉場裡剩下的布料壓不住價錢。”
“難道從一開始漲價,就已四百里加急調布過來?”李茂思索道。
“不可能,那些當官的又不是神仙,”李文仲說道,“而且,外地調運也需要時間,等新布運來我們都可以收尾了。”
李敦義說:“事出反常必爲妖,立即跟那幾家商量,明日就聯手降價賣單!”
……
東京交易所,開設在外城東南角的上清宮。
隔壁還緊挨着景德寺。
一道觀,一佛寺,在大明開國的第二年,就全部被改爲它用。
如今,宋徽宗非常喜歡的上清宮,卻已成了東京交易所的駐地。不同的佛殿,被安排交易不同種類的商品。由於交易太過火爆,甚至臨時在殿外搭了遮雨的棚子。
此時此刻,人聲鼎沸。
前宋鄆王趙楷,正在人羣中焦急等待。
等待許久,同胞兄弟趙樞才跑來:“借不到錢啊,依俺還是算了吧。咱們現在就賣單,也能賺到兩三百貫,沒必要再繼續冒險。這布價漲得太離譜,俺心裡着實沒底。”
趙楷說道:“再等等,一天一個價,明日必定還能大漲。要不去找那些鐵屑(猶太人)借錢?父親還在的時候,就經常光顧鐵屑樓。俺當時也常去,跟那裡的店家交情甚好。”
“不行,不行,鐵屑人的利息太高,”趙樞說道,“再說那些鐵屑,只認錢不認人,哪裡會念及舊情?咱的家產都已經抵押了,鐵屑人是不會再借貸的。”
趙楷又說:“還可以找老八,讓他去宮裡借錢!”
趙樞說道:“俺前兩日就去借過了,老八說他去宮裡借過錢,結果被妹子大罵了一通。”
趙楷鬱悶道:“都是同父兄妹,她們倒是富貴了,卻不肯借點小錢給咱們發財。”
“噹噹噹當!”
“開市了!”
隨着銅鑼聲響,人擠人開始排隊,甚至還有人在場外私下交易。
大家都是第一次,操盤的大行商們,這出貨技巧非常粗糙,他們一下子拋出巨量的降價單。
但無數散戶更沒有判斷力,他們只知道趕緊趁着降價,買到更多貨單升值賺錢。
“快搶,快搶!”
在人聲鼎沸當中,立即有個不起眼的傢伙,對身邊人說:“開始了。”
交易員都是編外書吏充任的,工資不走朝廷財政,而是由交易所自行負責。
他們正忙得熱火朝天,很快就陸陸續續愣住。
“你這賣價沒有填錯?”
“沒有,快點吧。”
“不是,你這賣價真沒填錯?怎是剛入冬時的價錢?”
“你問恁多作甚?不會是你身爲交易員,也參與炒賣貨單吧?”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
“那就快賣!”
黑板上適時寫出最新單價,完成交易之後就立即擦掉。
隨着一單單超低價出現,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幕後操盤的大商們。
價錢太低,是被炒起來之前的價格!
由於價格實在太低,反而沒人去搶。傻子都知道有問題,一旦超低價賣單太多,布價會被當場打成粉碎,他們前期買的貨單會虧死。
大商們很快反應過來紛紛喝令隨從:“快吃下去,有多少吃多少!”
李敦義還站在原地發愣。
一個叫吳雍大布商跑過來:“李兄弟怎還不動手?”
李敦義指着黑板說:“這些賣單就沒想着賺錢,肯定是朝廷賣的貨啊!”
吳雍說道:“倉場裡的布匹,都是咱們布行科配的,已經沒剩下多少了。只要全部吃下,就能掌握局面。”
“難道你要跟太子作對?”李敦義問道。
吳雍說:“太子都下場了,俺沒想着多賺,但總不能血本無歸吧?等吃完了朝廷的賣單,咱幾家再聯手降價,一定幫朝廷穩定價錢。東京總得有人買布,朝廷總得有人科配。只要不做得太過分,太子肯定不會動刀子。太子一向講規矩,咱沒有違反《大明律》。如果太子不講規矩,這交易所哪還有信用可言?太子爲了保住交易所,肯定會放我等一馬。”
李敦義卻是連連搖頭:“太子肯定早就留了後手。”
“哪有什麼後手倉場只剩那麼些布匹,真會法術能變出來不成?”吳雍焦急道,“說好了共同進退,你這行首怎能退縮?今日沒有擔當可就不會再選你做行首了!”
“這行首不做也罷,太子肯定還在哪裡有貨。快看看提貨地址在哪裡!”李敦義說。
剛剛買到的超低價貨單,很快就被拿過來。
只是普通的貨棧而已,根本就看不出來什麼。
“不對,”李敦義瞳孔緊縮,“這貨單上的提貨點,是用來存放煤炭的,怎麼可能變成了布匹倉庫?這段時間進京的布匹,咱幾家全都死盯着啊,除非用五鬼搬運之術才能搬過來。”
大行商們陸陸續續發現不對勁,可惜已經騎虎難下。
官方拋多少單子,他們全都得接住,直到把貨吃完爲止,否則就徹底失控了。
無數中小行商和散戶,則全然不知所措。
他們第一次遇到這種事,根本不曉得什麼情況,只能傻看着神仙鬥法。
李文仲不知何時也來了,低聲說道:“爹,別買。這次賠多少都認了,太子的貨咱吃不完。”
“你可知這些布匹從何而來?”李敦義問。
李文仲說:“思來想去,戶部和布行都搞不清楚的布匹,只可能是早就囤積起來的——軍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