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定府的僞宋傀儡朝廷,從建立之初就人心渙散。
剛開始,他們盼着宋徽宗從杭州殺回去,等拿下東京恢復大宋社稷,然後他們就伺機南下歸附老趙家。
反正沒幾個當官的,認爲這傀儡小朝廷能成事兒。
李寶滅掉宋徽宗政權,楊志將西夏打得大敗。這兩個消息傳到北方,真定府的僞官們心情複雜,終於不得不正視開封的大明新朝。
從去年冬天開始,就陸續有人給宗澤寫密信,宣稱自己是被迫投靠傀儡政權的。
而宗澤不管這些傢伙,以前都幹過啥破事兒,反正先穩住他們再說。一封封回信的措辭都一樣,聲稱只要助明滅金,等天朝收復北方,全都給他們記功厚賞。
於是最近半年,岳飛、酈瓊的行動愈發順利。
只要是金兵或僞軍出城,很快就有密信“飽和式”發來,岳飛、酈瓊設伏一打一個準兒。不僅有官吏,還有士紳商賈,都盼着自己能在新朝立功。
金人因此大怒,已殺了不少“內應”,其中不乏被冤殺的倒黴蛋。
通過一系列殺戮,敢給宗澤寫信的人果然變少,但僞朝官吏、士紳、商賈的怨氣卻與日俱增。
“皇帝升殿!”
不滿十歲的小皇帝,被太監攙扶着坐上龍椅。
這把龍椅一比一複製東京那個,搭腦與扶手處都有描金龍頭。但細節就顯得粗糙了,他們用銅合金來代替黃金,靠背上的錦繡也是錦州所產,被原版的蜀錦給甩出八條街。
本來官員們都躺平了,傀儡朝廷很少舉行朝會,只在元旦、冬至等大節才召開。
可近段時間要打大仗,完顏宗望勒令必須正規化。
經筵大會、常朝、午朝、大朝……一個都不能少,以顯示真定府朝廷纔是正統。
小皇帝坐上龍椅,一個勁兒打哈欠。
又垂簾設座,傀儡太后坐於簾後聽政。
黃潛善和張邦昌身爲左右宰相,上前彙報近幾日的工作,其餘官員都盼着退朝回家補覺。
個別有心之人,也不在朝會收集信息,他們有自己的信息渠道。這種時候還敢跟宗澤寫密信的,那真稱得上義士,大部分官吏都選擇先隱藏起來。
就在朝會即將結束時,劉豫突然出列,舉着笏板說:“陛下,臣有事啓奏!”
小皇帝已經睡着了,歪躺在龍椅上流口水。
傀儡太后說:“劉卿且言之。”
劉豫朗聲說道:“兵部員外郎崔儋,通敵賣國,罪證確鑿。此人讓家奴送信至稿城的鄧家米店,鄧姓商賈再派人送信給逆賊宗澤,將我大宋朝廷的諸般消息傳出。崔儋已經招供,他是受人指使才賣國的!”
傀儡太后隨口說道:“可照章辦理此案。”
劉豫的聲調變得更高,幾乎是喊出來的:“指使崔儋之人,位高權重,還請陛下與太后定奪。”
小皇帝被吵醒了,誤以爲是在喊退朝,揉着惺忪睡眼從龍椅跳下。
旁邊的太監驚慌奔去,把小皇帝抱上龍椅坐好,低聲說:“官家,朝會還沒散。”
傀儡皇后下意識問:“是哪個大臣?”
劉豫大喊:“太宰黃潛善!”
朝堂之中,一片譁然。
就連那傀儡太后,也驚得呆滯當場,她完全不知該如何處理。
黃潛善先是一怔,隨即怒喝:“劉豫,你不要血口噴人!吾身爲大宋太宰,已經是百官之首,怎還會通敵賣國?我通敵能有什麼好處?難不成去了僞明,還能改做皇帝不成?”
劉豫說道:“你害怕此番大戰,宋金聯軍會戰敗,所以通敵賣國給自己留退路。崔儋已經寫了供詞,句句都說受你指使!”
黃潛善知道跟誰說話都不管用,他舉着笏板走向時立愛:“時先生,劉豫這廝野心勃勃,想誣陷我丟官罷職,然後他自己來做宰相。”
時立愛是完顏宗望的謀主,以賓客身份常駐真定府,他纔是真正能左右傀儡朝廷的人。
“此事當嚴查,必不會冤枉好人。”時立愛說。
隨即,時立愛朝禮儀官揮揮手,禮儀官立即宣佈退朝。
而黃潛善,也被大理寺請去喝茶。
時立愛緩步走出大殿,臉色平靜如常,心中卻已憤怒至極。
他是真想輔佐完顏宗望創立大業,遷徙奚人、渤海人充實幽州,先鞏固消化新佔地盤,這些都是時立愛給出的建議。
按照時立愛的計劃,至少要養民三年,纔可舉兵南征。
但時局走向已經失控,金人根本不聽話,硬要搞什麼剃髮易服令。這導致金國民心盡喪,時立愛氣得想吐血,反覆勸諫終於停止剃髮易服,可人心已失哪裡能夠挽回?
時立愛儘量補救,又勸完顏宗望善待百姓,對各族從政策上一視同仁。並且要暫緩南征,等北方恢復民力之後再說。
完顏宗望口頭答應,轉眼就橫徵暴斂,瘋狂透支民力聚兵徵糧。
現在,僞宋朝廷也不消停,劉豫這廝爲了往上爬,竟然攻訐黃潛善通敵賣國。
僞宋朝堂三分之一的官員,都是黃潛善舉薦提拔的。
此人如果坐實罪名,必然搞得人心惶惶,不知有多少官員想着投敵跑路。
“時公慢走!”劉豫喊道。
時立愛停步轉身,眼神如刀,語氣冰冷:“伱是不是活膩了?”
劉豫說道:“黃潛善或許是被攀咬誣指,但此人尸位素餐,早該罷其宰相職務。他舉薦的那些人,雖然多有資歷名望,但都不願爲金國勤懇做事。俺提拔的官員,個個勇於任事,便連元帥也時常誇讚。”
“你還真是野心勃勃。”時立愛沒好氣道。
劉豫不僅想做宰相,還想把僞朝官員都換一遍,把黃潛善的人全部換成自己的人。
如此一來,劉豫就能真正掌控僞朝。
不是皇帝,勝似皇帝!
而這對金國也有好處,因爲黃潛善那幫人,確實全都在躺平混日子。換成劉豫及其親信上位,僞朝的辦事效率會提高很多,能更大力度的支持金國南征。
劉豫拱手道:“在下已經給元帥寫信了。”“那你還來尋我作甚?”時立愛氣得拂袖而走。
劉豫沒有再追,而是得意微笑。
時立愛由於多次勸諫,在完顏宗望那裡已不那麼受寵。
劉豫不僅想要取代黃潛善,甚至想着取代時立愛,他妄圖借金人之威勢,成爲北方真正的掌控者。
這廝出生於落魄士紳之家,少年時就已極爲貧寒,還曾偷同學的白金盂和紗衣被抓。他升爲殿中侍御史之後,被言官捅出偷東西的破事兒,宋徽宗饒恕其過往,下令不要再追究。
宋徽宗想要鞏固自己的權威,設立議禮局,大改宋朝禮制。
正直官員都不願摻和,劉豫卻想討好皇帝,多次上疏討論禮制。由於學問太差,被宋徽宗認爲不懂禮,就把他貶去浙江做察訪使。
金人殺來,劉豫正在河北做官,直接啥都不管棄官而逃。
他本想逃回山東老家,聽說山東遍地賊寇,嚇得又想去東京。再聽說金兵和朱銘,南北夾擊圍困開封,劉豫又趕緊原路返回,最後麻溜投靠傀儡朝廷。
此人身上一堆破事兒,如果再算曆史上的所作所爲,即便黃潛善、張邦昌跟他相比,那都能稱得上是真君子。
這傢伙是完全不要臉的,個人名譽,家族聲望,百姓社稷,通通可以拋之腦後。
大明新朝兵力強盛又怎樣?
他如果去投大明,能身居高位嗎?
既然投靠大明不能獲得榮華富貴,那就鐵了心給金國當狗。金兵勝了,他可以借勢統治北方。金兵敗了,他就帶着小皇帝,跟隨金人一起撤退。
自己爽最重要,不管天下人死活!
他已經窮夠了,也被人鄙視夠了,非得享受權勢富貴不可。
兩日之後,關勝、岳飛、酈瓊、李進義等人,已經帶兵朝着真定府進發。
就在大戰將至之際,劉豫收到完顏宗望的回信。
完顏宗望早就看僞朝那些酒囊飯袋不慣,又聽說黃潛善通敵,直接下令劉豫可全權做主。
真定府僞朝,一天之內就有四十多個官員被抓。
劉豫先讓親信把持御史臺、大理寺和刑部,彈劾、抓人、審訊、判案一條龍。
抓起來就嚴刑拷打,而且還誘導受審者,讓他們指認劉豫的政敵賣國。
“我真沒有通敵啊,嗚嗚嗚……”黃潛善已經被打得半死了。
酷吏一臉陰狠:“快快招供,你還有那些同黨!若是不說,還有大刑伺候。”
黃潛善痛哭流涕:“我說,我說。”
“快把你的同黨都寫下來。”酷吏得意笑道。
黃潛善被拖去趴在桌子上,全身痛得提筆都困難,稀裡糊塗把認識的官員全寫在紙上。
劉豫的宅邸外。
張邦昌帶着全部浮財來拜見,這些都是他在僞朝做官時貪的。他老家在永靜軍,屬於韓世忠的駐地,以前貪的錢財皆被抄沒充公。
足足侯了一天,終於獲得劉豫的召見。
劉豫得意洋洋,明知故問道:“張公身爲少宰,公務想來繁忙,來俺家裡有何賜教啊?”
張邦昌在外頭還要面子,此刻身處室內,竟噗通一聲跪下,瘋狂磕頭說:“劉公饒命,俺願獻上全部家產,只求劉公准許俺辭官爲民。”
在宋朝的時候,劉豫就只能仰視張邦昌,到了僞朝他同樣不如張邦昌。
此時此刻,張邦昌竟然給自己下跪磕頭,這讓劉豫感到渾身舒爽,彷彿那三伏天喝了一大碗冰水。
這種奇妙的感覺,劉豫已經飄飄欲仙。
劉豫故意不說話,讓張邦昌多跪一會兒。等狠狠過癮之後,才笑着說:“俺只是樞密使,張公乃大宋少宰,可不敢受張公這一跪。”
張邦昌怕死得要命,爲了活命也是啥都不管,跪着仰視賠笑臉:“受得,受得。劉公實乃我大宋之棟樑,夙興夜寐勤懇做事。俺這一跪,不僅是爲自己,也是代官家、太后下跪,感謝劉公爲了江山社稷而辛勞。”
代官家、太后下跪?
這話不說還好,張邦昌說出口來,劉豫心中似乎燃起一團火焰。
他好像看到僞朝皇帝和太后跪在自己面前。
劉豫開始變得呼吸急促,自己現在連權臣都當了,爲啥不能更進一步做皇帝?
老天爺,你快保佑元帥打勝仗吧,把河北、山東全佔下來。到那個時候,尋個機會把小皇帝廢了,俺老劉可以回山東老家稱帝!
“你卻也是個識相的,可曉得今後怎麼做?”劉豫問道。
張邦昌早已嚇破膽,又是一陣磕頭:“曉得。俺今晚就寫奏疏,黃潛善通敵賣國,劉公又勞苦功高。爲了大宋社稷,俺要薦舉劉公爲太宰,俺手下那些官員也會附和。”
劉豫非常滿意,點頭說道:“外面那些財貨,你且拿回去。都是你的寶貝,俺怎能奪人所愛?”
張邦昌知道自己能夠活命,而且還不用大出血,頓時興奮得渾身發抖:“在下有一柳公權真跡,是去年所得。寶劍贈英雄,還請劉公務必笑納!”
“柳公權的真跡?”
劉豫雙眼發亮,親自把張邦昌扶起來,朝門外呵斥道:“還不趕緊給張公看茶?”
兩軍大戰在即,傀儡朝廷卻是掀起腥風血雨。
在劉豫的嚴刑拷打之下,受不住刑訊逼供的官員就死了十多個。又有四十多人被判通敵賣國,只等着完顏宗望回來,就可一股腦兒行刑問斬。
真定府城,人心惶惶。
時立愛站在城樓上,望着遠處郊野,一陣陣發出感嘆。
他自詡當世孔明,可從完顏宗望到劉豫,身邊都是一羣什麼玩意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