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周倫讓我們等一個月,”白祺坐在帥帳內,看向衆將,“他就想爲鐘相拖時間,還是在故意迷惑我們,示敵以弱配合鐘相突然殺過來?”
英宣說道:“應該就是幫鐘相拖延時日。”
王淵卻不管那些,說道:“我軍有兩處硬寨,又有水軍在側,只要堅守不出,便可立於不敗之地。”
林沖擔憂道:“萬一鐘相放棄鹿角寨,分兵守住湘陰,再率領大軍南下,去打南方各部怎辦?南邊那些軍隊,可不是鐘相的對手。”
白祺笑道:“鐘相若有辦法平亂,早就去平了,何必來咱們這裡走一遭?”
“但給鐘相一個月時間,恐怕兩路江西新軍擋不住,”王淵嘀咕道,“這些江西新軍,也就守城還行,野外作戰士氣低下。他們去年連江西義軍都無法剿滅,還得靠朝廷派人從福建過去招安。”
林沖想了想,建議道:“周倫想拖延一個月,鐘相想去打江西兵,那就都遂了他們的意。我軍可以暗中派遣精銳,坐船去攻打崇孝寨,有水師遮掩洞庭湖,鐘相和周倫恐怕得半個月後才能收到消息。一旦拿下崇孝寨,向西可攻鼎州,向南可攻辰陽。這些都是僞楚皇帝將帥的老家,就算打不下來,只要派兵圍住,都能擾亂僞楚精銳的軍心。”
衆人看向林沖,感覺這廝的心是真黑啊。
林沖的意思很明白,不再管江西、廣西官兵以及湖南義軍,這些友軍死多少都無所謂。反正都是今年新編的部隊,那些義軍甚至連正規番號都沒有。
死了就死了唄!
只要北邊的大明主力達成戰略目標,南方各部全軍覆沒都可以接受。
而且遍地都是敵人,鐘相哪有那麼容易快速消滅?
白祺看向王淵,王淵緩緩點頭。
次日,白祺派使者去跟周倫接洽,答應按兵不動等一個月。
卻讓林沖帶着六千精銳,分批乘坐戰船和運糧船,前往洞庭湖西岸的崇孝寨。戰船裝作去巡航,運糧船裝作回嶽州,士卒都是夜晚登船,白天船隊大搖大擺離開。
周倫完全沒發現異狀,還以爲明軍主力依舊在營壘之內。
鐘相那邊爲了趕時間,把輜重全留在湘陰,普通部隊也留在湘陰防守,連歸義江口水寨和平江縣城都不要了。然後,萬餘精銳乘船南下,並且一分爲二前去奔襲。
楊應誠率兩萬江西新軍,一直在攻打雲陽山寨。
僞楚大將楊華率八千精銳,毫無徵兆的從雲陽寨殺出。
楊應誠被打得措手不及,丟盔卸甲逃回茶陵。茶陵縣城有大量摩尼教徒,夜間放火作亂,楊應誠在混亂當中逃回江西,好不容易攻佔的茶陵就此丟掉。
兩路江西新軍,基本已被打殘,宋徽宗的便宜兒子都差點戰死。
楊應誠率領殘部退守永新,腦子還一直犯迷糊。僞楚精銳不是在北邊嗎?咋還能抽空回來打自己?
卻說鐘相親率精銳抵達衡陽,被機警的曹成發現情況有變,曹成立即率軍後撤數十里。
鐘相本打算一路追去,將曹成大軍給消滅,卻又接到東南邊的耒陽戰報:桂陽監的礦工們正在圍困耒陽。
鐘相正待去解耒陽之圍,西邊的邵陽又沒了,李珙、楊再興合作把邵陽攻佔。
局勢變得更加危急,屯兵衡陽的鐘相,三面都有敵人,已經不知該先打哪處!
鐘相先是分兵增強耒陽的防守力量,接着不管邵陽的李珙和楊再興,親率精銳坐船沿湘江追着曹成打。
曹成大敗,退到祁陽才停下。
鐘相不敢再追,因爲李珙、楊再興殺來了,而且已經攻佔西渡鎮(後世的衡陽縣城)。
那裡的守將伏勝,也是楚軍一員大將,才被鐘相派去守寨。但那裡只有水寨沒有城牆,伏勝手裡全是二線部隊,士氣不振且兵甲不精,竟被楊再興率兵先登。大將伏勝更是被楊再興一槍戳死!
鐘相帶兵緊急趕回,好歹把衡陽城給守住。
至此,鐘相已經難以出城浪戰,再猛的精兵也不是鐵打的。一路轉戰奔襲作戰,傷亡日漸增多,而且體力消耗嚴重,必須窩在城裡休整一段時間。
但楚軍也戰果驚人,兩路江西新軍,還有曹成大軍,全都被楚軍給打殘。
鐘相的致命缺陷是,整個大楚沒有像樣的戰略家,從一開始就缺乏合理的戰略規劃。
此次楚軍精銳南下,連番奔襲破敵,更像是遭到圍攻的瘋狗,被打痛了胡亂張嘴咬人。確實咬傷了很多人,但自己卻被套住脖子,他越掙扎繩子就勒得越緊。
而且捨不得丟棄地盤,以至於沒法收縮兵力,洞庭湖西邊還有大量州縣城寨,每一處戰略要地都分兵去防守。
或者說,從鐘相起兵之初,就沒有什麼戰略規劃,只根據難易程度選擇擴張方向!
大楚境內,真正厲害的謀略之士,要麼被鐘相殺了,要麼撒丫子跑了。
……
崇孝寨。
這裡的大片洞庭湖水域,幾百年後全變成良田。明清時候的“湖廣熟,天下足”,就是這麼圍湖造田得來的,當然也有沅江沖積泥沙的功勞。
楚軍在這個方向,共有四處據點,分別是:崇孝寨、鼎州、辰陽、沅江。
由於洞庭湖被大明控制,鐘相難以在此聚兵作戰,所以全都是分兵駐守。而且兵力不多,主要靠召集百姓守城——這裡是摩尼教的大本營!
黃佐看完明軍射來的書信,愁眉不展沒再說話。
劉銳不識字,問道:“信裡寫啥?”
黃佐嘆息道:“賊將在鼎州、辰陽和沅江,都射了書信進城,說你我幾個已經投靠朱皇帝。”“這誰會信啊?”劉銳冷笑道。
“可能沒人信,也可能有人信,三城必定人心惶惶,”黃佐說道,“賊兵賊船敢分兵來我們這邊,恐怕老爺那裡遇到天大的麻煩了。信上還說,衡陽已失,老爺在長沙被圍困多時。”
劉銳一臉沉重:“假的吧,怎可能衡陽都沒了?”
黃佐嘀咕道:“難說。”
“轟轟轟轟!”
一連串炮響,大明水師又開始炮轟水寨了。
連續多日都這樣,先讓陸軍射來書信,再讓水師射來炮彈。
今天卻有些不同,炮擊結束之後,英宣駕船孤身而來。
“英大哥,我們都以爲你死了,卻沒想到是投了別處。”黃佐有些高興,又有些不舒服。
黃佐以前是跟着英宣混的洞庭湖水匪,遇到官兵圍剿,英宣蟄伏一陣繼續爲盜,黃佐卻是逃回老家做佃戶。後來遇到鐘相傳教,黃佐又做了鐘相的徒弟。
劉銳卻是安化那邊的義軍首領,響應造反投奔了鐘相,自稱信教卻沒念過幾天經。
英宣說道:“兩位有何打算?”
劉銳反問:“衡陽真沒了?”
“南方六州皆叛,還有廣西官兵北上。江西數萬官兵,也從醴陵、茶陵殺來。衡陽楚軍哪裡守得住?”英宣不願對朋友說謊話,卻可以用真話來故意誤導。
黃佐氣得拍大腿:“我早就說過,南邊那些人不能信,一個個都是投機之輩!”
英宣又開始說大實話:“周倫承諾一個月後投降,現在還剩二十天。他是忠義之士,想爲鍾老爺拖延一個月。”
“這種事他做得出來。”劉銳立即就信了。
英宣繼續說道:“大明不是暴宋,二位在北邊有探子,想必知道大明朝廷是如何治民的。”
長江到洞庭湖的大片區域,是去年纔打下來的,朝廷選用官吏慎之又慎,就是爲了用仁政取信於摩尼教徒。
黃佐、劉銳二人,其轄區緊挨着大明地盤,他們在安鄉和華容都留有眼線,對大明的仁政知道得非常清楚。
普通百姓或許不明白,但黃佐、劉銳、周倫等人,怎麼可能視而不見?
周倫願意一個月後投降,就是覺得大明跟趙宋不同,麾下士卒變成百姓也有活路。如果換成南宋,他估計寧死也不降!
黃佐沉默不語,悄悄看向劉銳。
劉銳造反是日子過不下去,起義之後纔信教,像他這種人非常多。
英宣問道:“你們覺得,這大楚能撐過今年嗎?今年撐過去了,明年又如何呢?”
劉銳憂心忡忡。
由於行政系統有問題,大楚各州的情況非常複雜。
最初是在州、縣、鄉、村設立法壇,壇主一邊宣教一邊搞行政。收取賦稅之後,少部分自留,大部分逐級上交供應軍隊。
由於連年作戰,上級法壇催糧催得急,下級法壇就瘋狂催糧。老百姓剛開始勒緊褲腰帶,願意爲大楚軍隊上交糧食,可漸漸就發現這種日子沒個頭,開始有越多越多農民私藏糧食。
商賈那邊也差不多,最初是驅逐商賈,啥都靠壇主調配。
但很快就玩不轉了,各種物資調度不平衡,而且總是搞得拖延時日。於是又允許商賈存在,而且很多商人,其實就是義軍頭領們的親屬。
因爲壇主經常和將領鬧矛盾,去年冬天再次做出改變,洞庭湖周邊區域實行軍管。守將可以軍政教一把抓!
像崇孝鎮及周邊農村,就是黃佐說了算,平時需要自籌大部分軍糧,大楚朝廷每個季度纔會調來一批。另外,還在前線搞全民皆兵,每個農民家庭都要出丁在閒時操練。
軍糧平時還能湊合。
但現在屬於戰時,附近農民很多都被徵召,聚集在崇孝寨裡扎堆防禦,對軍糧的消耗必然成倍增加。
英宣問能否撐過今年,實際情況卻是,如果大楚朝廷再不運糧來,崇孝寨的軍糧最多還能撐一兩個月!
“周倫那般忠義之輩都願降……”英宣沒把話說完,因爲說完了太傷人。
黃佐和劉銳對視一眼,隨即都心虛扭頭。
英宣又說:“只要二位願降,被招來的農兵可立即回家,今年的賦稅全部免除。大楚分給百姓的田產,大明朝廷也不會收回,都由老百姓繼續耕種。”
黃佐糾結一番,又看了劉銳好幾次,發現對方毫無反應。
他猛地起身跪下:“英大哥,小弟願降大明!”
劉銳扭扭捏捏,也跟着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