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歷昭化縣的混亂血腥之後,蔣家父子再也無法忍受義軍失控。
在農民軍屠殺富戶時,父子五人就開始營救朋友。
他們都讀過書,在縣城裡有些相熟舊友。被救者雖然怒其作亂,但這種情況顧不得吵架,只能聯合起來維持局面。
洗劫完縣城,農民軍分裂成兩股勢力。
蔣家五父子一夥,部隊規模僅千餘人,多數爲農民和工匠,還摻雜了少數讀書人。
另一夥則有近萬人,以鄉兵都頭吳桐爲首,又有許多大小頭領,皆爲鄉兵都頭、十將、虞候。他們組成造反聯盟,表面上聽吳桐的命令,其實就是各幹各的。骨幹爲官府徵募的鄉兵,混雜有大量無業遊民和縣城底層百姓。
兩股勢力,在城內就爆發衝突。
起因是蔣家父子不許侮辱婦女,就算是惡名昭著之人,殺了也就殺了,但不能姦污其女眷。就算要搶女人,也該給個名分,娶回家做小妾都行。
爲了立威,蔣家父子接連處死二十幾人,引起許多農民軍的不滿。接着又定下軍規,勒令上交戰利品,逼得大量士卒跑去投靠吳桐。
這才導致父子五人,手下兵力只剩千餘,而吳桐那邊卻人數近萬。
雙方進行溝通,蔣家父子佔領縣衙一帶,吳桐等人則控制南城區,好歹沒有爆發大規模流血衝突。
短暫休整之後,一起去攻打利州城。
圍城數日,打造器械,僅半天時間就攻入城中。州縣兩級官員,大部分被殺,少部分向北逃去。
然後,農民軍終於爆發內戰,起因是戰利品分配不均,而且蔣家父子阻止士兵劫掠平民。
蔣家父子不敵,帶着數百殘兵,退到昭化縣據守。
望着殘破不堪的縣城,看着身後的幾百殘兵,蔣仲儒這個村塾先生,已然徹底心灰意冷,一直嘀咕道:“不該造反的,不該造反的……”
“父親,說這些都沒用了,”蔣成務建議道,“昭化縣城殘破不堪,百姓要麼已逃走,要麼被裹挾爲亂兵,城內既無兵源又無錢糧。如此白地已是無用不如去攻打葭萌縣城,一可獲得錢糧補給,二可徵募青壯爲兵。”
蔣仲儒擡頭看着殘陽,佝僂着身子說:“現在就去,天黑前能到葭萌關。”
葭萌關的位置,就在他們最初劫掠的望喜鎮。
(宋代的昭化縣城,在白龍江和嘉陵江交匯處的北岸。而葭萌關和望喜鎮則在南岸,也即後世的昭化古城遺址附近。至於葭萌縣城,則在更南邊的河谷地帶。)
數百殘兵帶着家屬過河在望喜鎮尋民房住下。
旁邊的葭萌關,已經空無一人,守關士卒早就逃了。
兩日之後,蔣家父子來到葭萌縣城。
面對敞開的城門,蔣仲儒對麾下士卒說:“城門大開,城裡的富戶肯定已逃了,剩下的都是些苦哈哈,你們不要再胡亂殺人劫掠。等貴賤,均貧富,不是那般做法。我帶兵無能,造了太多殺孽,等漢中的朱相公來了,你們都去給他當兵吧。”
數百殘兵面面相覷,他們本就屬於比較聽話的,否則也不會一直跟着蔣仲儒。
“咱聽蔣學究的!”一個士兵跪下。
其餘士卒也跟着下跪,隨軍的十多個昭化士子,見狀總算舒了一口氣。
軍隊進城之後,竟然秋毫無犯,只去官倉和米鋪蒐集糧食。
蔣仲儒派人張貼安民告示,又尋找城內的胥吏,儘量維持全城治安。
……
卻說利州城那邊在趕跑蔣家父子之後,吳桐裹挾城內居民爲兵,瞬間拉起超過兩萬人的雜牌部隊。
得知太守黃德裕帶兵殺回,吳桐對麾下大小頭領說:“我已打聽清楚,黃老狗只帶了幾千兵回來,咱們的兵力卻有兩萬多。官兵是甚樣子,咱們都曉得,打起來就潰了。隨我殺出去,先滅了黃老狗,再去投靠朱相公,今後個個都能做大官!”
“殺出去,做大官!”頭領們歡呼大喊。
城北數裡外,黃德裕探知賊寇居然主動出城作戰,立即下達軍令:“五人一隊,各自拉着腰帶後撤。誰敢鬆開腰帶,殺伍長!”
這是害怕撤退變成潰敗,數千官兵就這樣轉身,開火車般拉着腰帶行軍。
官兵漸漸退到半山腰,農民軍還在陸陸續續出城。
他們認爲官兵怕了,士氣變得更加高昂,不由自主加快行軍速度。
黃德裕在山腰立下帥旗,讓各部圍繞自己列陣,佔據有利地形進行防守。
農民軍那邊毫無章法,而且沒有指揮系統可言,全靠大小頭領各自爲戰。他們當中,有不少曾被招爲鄉兵,但只囫圇操練了幾天而已。
吳桐派出一萬多兵,讓頭領們帶兵三面圍攻。
剛開始一個個熱血上涌,不顧惜體力往山上衝,氣勢如虹彷彿全是呂布再世。接戰之後,才發現攻不破官軍的陣地,上萬個呂布被迅速打回原形。
交戰不到兩刻鐘,就有兩個首領潰退。
“殺下去!”
黃德裕迅速抓住機會,帶領中軍士卒投入戰鬥,從敵軍潰逃的缺口撕得更大。
農民軍本來只有幾百人潰敗,被黃德裕這麼一衝,附近的首領紛紛潰退,連鎖反應之下變成大潰敗。
吳桐在山下看得目瞪口呆,揉揉眼睛再看,嚇得大喊:“快跑,這鳥官不好對付!”
黃德裕乘勝追擊,俘獲大量賊兵,吳桐僅帶着四千多人逃離戰場。
而且,吳桐不敢回州城,順着嘉陵江的支流往東跑,一路殺向嘉川縣城(旺蒼縣西部)。
黃德裕帶兵返回城中,看着一塌糊塗的州城,整個人氣得肺都快炸了。再回到州衙後宅,發現裡面空無一人,仔細打聽才知,自己的老妻和僕人皆已被殺,一口血噴出直接昏迷過去。
躺了半個時辰才醒來,黃德裕呼喊道:“快扶我起來,留些士卒守城,其餘隨我殺回漫天寨,在那裡擋住朱賊要緊!”
僥倖從州城脫身的錄事參軍馬造,攙扶黃德裕坐起,哭喪着臉說:“士卒逃亡太多,根本彈壓不住。我怕把他們逼反,只能任其回鄉。”
“剛得一場大勝,士卒怎會逃亡?”黃德裕驚道。
馬造說道:“士卒聽說州城被搶爲白地,賊寇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又從俘虜那裡得知,昭化縣也被殺得太狠,個個都擔憂自己鄉下的家人。幾個鄉兵軍官帶頭鼓譟,其餘士卒跟着鬧起來,搶奪軍資做盤纏硬要回家。廂軍初時不敢阻攔,隨即跟着鄉兵一起鬧,還放走那些被俘的賊兵……”
黃德裕呆坐良久,好半天終於回過神來:“還剩多少士卒?”
馬造回答:“兩三百人,都是沒有家屬的獨身漢。”
“兩三百人?”
黃德裕猛地揪住馬造衣襟,嘶吼咆哮道:“我有數千大軍,還俘虜了上萬賊兵。就昏迷這一陣,你說只剩兩三百人?”
馬造無奈道:“攔不住啊,都急着回家。那些鄉兵,本就是強徵來的,若是一味阻攔,他們也會造反。太守,撤吧,利州守不住了。”
“撤去哪裡?”黃德裕反問。
馬造說:“撤去劍門關。剩下的二百多士卒,皆爲獨身青壯,只要給出賞賜,肯定願意隨我們撤退。有這二百多壯士就算成都府路一兵不出,我們也能守住劍門關不失。”
黃德裕沉默思考,終於聲音嘶啞道:“撤吧。”
……
嘉川縣城。
縣令、主簿已經跑路了,縣學校長吳康國,正在率領縣中百姓守城。
州城逃來的難民,帶來恐怖消息。在嚇跑縣令的同時,也讓百姓同仇敵愾,富戶拿出錢糧以作軍資,百姓拿起武器保衛家園。
真就是,有錢出錢,有人出人。
無論貧窮富貴,都被那些農民軍嚇到了,知道自己不反抗是什麼下場。
吳康國是去年的進士,被分來縣學做校長,屁股都還沒坐熱,就收到消減學校規模的公文。他手下只剩二十個學生,本來無聊透頂,如今卻遇到恁大事。
縣令和主簿已逃,百姓一致推舉他做主帥。
吳康國完全屬於趕鴨子上架,他連兵書都沒讀過,只能稀裡糊塗佈置。
先以保甲爲單位,讓保甲長組織街坊,各自防守一段城牆。再讓富戶擔任後勤官,組織老弱運輸物資。也沒啥正經武器,攤販的扁擔,百姓的菜刀,有什麼拿什麼,還拆了些房樑做滾木,準備菜油和糞水備鍋燒煮。
吳桐帶着幾千殘兵殺來,立即派人勸降。
吳康國大怒,趴在城頭怒吼:“爾等賊寇,毫無人性,必下十八層地獄!”
見城中百姓不降,吳桐拆毀城外房屋做攻城梯。
本以爲一戰可破,誰知比州城還難打。守城百姓個個拼命,校長吳康國也身先士卒,就連許多富戶子弟也在廝殺。
吳桐在嘉川城下損失慘重,只得帶着殘兵撤退,半路聽說太守跑了,於是又殺回州城。
州城倖存的百姓,好多都曾被吳桐裹挾爲兵,遭官兵俘虜之後又逃回家。他們得知吳桐殺回,竟也齊心協力防守,堅決不讓這個惡魔再進城。
就在吳桐鬱悶之時,麾下頭領們開始內訌。
最後分崩離析,各自帶着手下,跑去山裡做土匪。
朱銘率領大軍而來,得知利州的情況,站在原地久久沒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