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銘騎馬回城,天色已暗,但不怕城門關閉。
從今天開始,一直到元宵燈會結束,東京城門是都是開啓的。城內也不再宵禁,可以通宵達旦遊玩——東京有宵禁制度,只不過時間推遲到後半夜,前半夜允許市民盡情玩耍。
夜色降臨,燈火輝煌。
來自全國各地的花燈,從今天開始試燈。特別是圍繞皇城那一圈,皆爲大型鰲山燈,乃各地州府所進獻。
“俺在西鄉縣城也見過燈會,跟東京比起來,真就是鄉下地方。”白勝發自內心感嘆,他此刻是真的長見識了。
石彪已經震驚得說不出話,一路半張着嘴巴,看啥都稀奇得很。
朱銘牽馬前行,眸子裡映照着滿城燈火,腦海中卻是漕河兩岸的綿延窩棚。
兩相對比,給人的衝擊太強烈了!
貼着內城的南城牆,那一片全是勾欄瓦舍,今夜顯得格外熱鬧。
許多瓦子不用交門票,進去就能看錶演,主要靠場內攤位費賺錢,商販租賃攤位售賣各種貨物,經營性質更像大型綜合商場。
但元宵燈會期間,重頭戲不在瓦舍,而是在宣德樓前搭建舞臺。寬闊的御街,搭起四五百米長的舞臺,從皇城外一直延伸到內城城牆,開封市民可站在御街兩側觀看錶演。
明日纔是元宵,今晚已經開始。
御街兩側已經擠炸了,密密麻麻全是人,擠不進去的,只能去別的街道觀燈。
“小健兒,小健兒!”
觀衆忽然瘋狂吶喊,“小健兒”是被記載進《東京夢華錄》的大明星。
只見一個年輕人穿着短打衣服,翻着跟頭來到舞臺中央,另有幾個明星陪同出演。
打鬥一番,小健兒忽然噴火,火光還分不同顏色。
又見他轉身低頭,深吸一口氣,再次噴出火焰來。一個丸子漂浮在火焰中,不停的凌空旋轉,彷彿在用三昧真火練丹。而且這口火焰,足足持續半分多鐘,東京城的明星無人能及。
“好!”
無數觀衆,轟然喝彩。
就連朱銘都暫時忘卻糟心事兒,跟隨衆人一起鼓掌。
“李外寧,李外寧……”
隔壁的舞臺,也有大明星上場,而且似乎更厲害,觀衆紛紛朝那邊擠。
朱銘他們擠不過去,只能遠遠望着,隱約可見似有焰火。
李外寧是個傀儡師,擅使藥法傀儡,也就是用火藥來驅動人偶。
整條御街,節目各異,人頭攢動,如癡如醉。
朱銘都忍不住感嘆:“只看這裡,果然是豐亨豫大、繁華似錦!”
人羣之中,還有許多異邦服飾者。
陳東指着不遠處:“那些都是遼國使者,旁邊則是高麗使者。每年元旦,各國都有使團進京參加元會。元會之中,使節朝賀,只遼國、高麗使者能獲得賜宴,其餘各國使者自行活動。第二日,使者們前往相國寺燒香禮佛。第三日,使者們去南御苑射箭。遼國使節喜愛射弩,大宋勇士皆用弓箭。大宋勇士若中靶心,官家必有重賞,之後還會騎馬遊街供百姓追捧。”
朱銘問道:“大宋與遼國,不是關係日漸惡劣嗎?”
陳東說道:“但兩國一直有使者來往,宣德樓前的鰲山燈,經常爲遼國使者提前亮起。一直亮到元宵節,好讓遼國使者有半個多月的花燈可看。”
“那些使者又是哪國的?”朱銘往更遠處一指。
侯宣說道:“西域來的于闐使者。”
“這我聽說過。”朱銘點頭。
于闐國,在新疆和田一帶。
此外還有阿拉伯人,也就是大食使者。這些傢伙並不常來,而且很多時候,是阿拉伯商人假扮的,主要目的是跑來東京高價賣貨。
三佛齊、闍婆等東南亞使者經常來,往往獻上大象、犀牛、孔雀、鸚鵡之類。這導致東京的動物越來越多,僅大象就有好幾十頭,大宋皇帝便在城外玉津園開闢皇家動物園。
外國使者還曾進獻崑崙奴。
三佛齊獻的崑崙奴,估計是東南亞土著。但大食商人獻的崑崙奴,極有可能是真的黑奴。
朱銘看了一陣表演,就跟朋友們一起去吃酒。
中途還遇到擺攤賣貨的藍帽子,只觀其帽子上的花紋,便知是寓居東京的猶太人。
……
今晚皇帝也沒閒着,坐着御輦前往五嶽觀,隨侍之人皆戴大帽,帽子上還簪着花朵。宮中侍衛身穿紅錦團答戲獅子衫,那鍍金的天王腰帶,跟朱銘的天王甲腰帶有得一拼,手裡的金瓜有好幾重骨朵。
禁衛武官和殿前軍士,打扮同樣喜氣誇張,穿得就像戲臺上的將軍。
皇帝的隨員們,捧着各種玩意兒,什麼金交椅、痰盂、水罐、果盤等等。這些都是皇帝的御用物,不管走到哪裡都帶着,便是吐痰,普通痰盂也用不慣。
皇帝身後的掌扇,扇柄爲琉璃和玉石所制,琉璃當中還有燈芯可以點燃。
便是前方開道照路的燈籠,都是極品紅紗裹着,還綴有珠寶瓔珞。這樣的燈籠有四百個,皆用極品白燭照明。
各種玩意兒,非金即玉,剩下的也是寶石和珍珠。
就體現出四個字:奢華貴氣!
在御街舞臺搭建之前,宋徽宗就坐在御輦上,從宣德樓出來,匯合等候在那裡的文武百官,龐大的隊伍向南而去。
“看駕頭!”
隨着禁衛一聲呼喊,三衙太尉開道,浩浩蕩蕩前行。
沿途路人紛紛閃避,而且瞬間無人敢言,喧鬧的街道變得死寂。用《東京夢華錄》的原文來說,便是“有高聲者捶之流血”,那些金瓜侍衛可不是擺設。
先是路過九成宮,那裡有宋徽宗鑄造的九鼎。
北宋初年便鬧錢荒,多次頒佈詔令,禁止銅錢外流。北宋末年,更是錢荒到影響民生,蔡京不得不鑄造大額銅幣。
可宋徽宗卻融掉銅錢銅器,鑄造九鼎以彰顯自身天命,九鼎後來被金兵給搶走。
安放九鼎的九成宮隔壁,便是今晚宴會的迎祥池。
池邊栽滿了楊柳,池中還有睡蓮,亭臺樓閣,風景秀雅。
在四百個御燈籠,以及衆多花燈的映照下,夜晚的迎祥池亮如白晝。燈火倒映在池水中,交相輝映,煞是好看。
宋徽宗坐在金交椅上,樂聲奏響,羣臣拜賀。
樂聲罷,獻祥瑞。
剛被降了三官的禮部尚書白時中,拿着單子開始念道:“京東路獻白虎瑞獸一隻,已送至玉津園……”
每念出一種祥瑞,文武百官都紛紛恭賀。
念着念着,白時中說:“利州路進獻仙糧,玉米、紅薯各一百斤!”
聽到“仙”字,宋徽宗來了精神,問道:“玉米紅薯是何物?竟能稱之爲仙糧。”
白時中說道:“利州路轉運使彭喜,稱有異人海外尋仙,遇一仙翁,授以玉米、紅薯二物,皆可畝產數石。且不擇土地,貧瘠山地亦可耕種。”
宋徽宗卻不關注畝產,只問:“仙糧食之可有奇效?”
白時中回答說:“不知。”
劉正夫離席拱手:“官家,若真的能畝產數石,而且可耕種於貧瘠之地,此兩物可大利天下。陛下勵精圖治,我大宋盛世無雙,四海之內豐亨豫大,如今又有仙糧,真乃仙人眷顧也!”
於是,羣臣爭相恭賀,皆言皇帝身負天命。
宋徽宗頓時高興起來,又說:“傳令利州路轉運使,讓他送異人進京,俺且問問海外仙翁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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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禮部尚書繼續念祥瑞,內容五花八門,甚至包括民間女子生下四胞胎。
祥瑞整完了,侍者纔開始端來酒菜。
又有戲班子上演雜劇,君臣相協,共享盛況。
兩場雜劇演完,大晟府的御用詞人們,開始寫歌功頌德的詩詞。
宋徽宗親自點評,排出前幾名,賞錢數十數百貫不等。
……
朱銘喝得半醉,騎馬回到城外客棧,也沒人來查他酒駕。
白勝和石彪打地鋪,今天走得累了,躺下便呼呼大睡,鼾聲吵得朱銘難以入眠。
翻身起牀,點燃油燈。
朱銘拔出寶劍開始擦拭,擦完寶劍,又去擦鐵槍、鐵鐗。
他握着鐵鐗來到窗前,推開窗戶向外觀看。城外雖不如城內繁華,但也到處是花燈,一陣夜風吹來,還伴着煤炭燃燒的味道。
東京附近的樹木,早就不夠支撐城市用柴。
家家戶戶,甚至包括官員,都是用煤炭來生火做飯。
只有皇室和頂級權貴,才燃燒高價木炭,這玩意兒是大老遠運來的。
從穿越至今,朱銘一直嚷着要造反,可之前的造反意願,都不如今天來得強烈。
這裡可是東京,是大宋的首都,都已經這幅鬼樣子。
各地百姓該有多慘?
朱銘本打算靖康之後,再發動起義,現在卻想要提前。
該提前到什麼時期呢?
等方臘造反,還是宋軍徵遼大敗?
反正不是現在,西軍精銳仍在,起義軍在初期是扛不住的。
心中憤懣難當,朱銘在房裡揮舞起鐵鐗,黑暗中發出嗡嗡的破空聲。
石彪睡得很死,白勝卻被吵醒,睜眼看了看,又繼續睡覺。
只剩朱銘還在那裡獨自發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