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靈素來到京城之後,與另外幾百個道士,共同寓居在太乙宮等着考試。
黃裳那邊人手奇缺,在京城各道觀招臨時工。
沒有工錢,只提供伙食,但每天可拿出一個時辰,任由臨時工翻閱那些道經。
報名者寥寥,他們本就能免費吃住。
林靈素卻飛快報名,他是爲了去看書!
此君幼時家貧,從小就被扔到廟裡,做了好些年的小沙彌。因不堪老和尚虐待,逃出寺廟做了道士。但只是沒有度牒的野道,平時跑江湖,學得一些幻術戲法。
他說自己拜蜀山道人趙升爲師,但凡腦子正常的,都曉得他在胡說八道。
因爲趙升是《神仙傳》裡的人物,是張道陵在人間的最後一個弟子,跟着張道陵一起昇天做了神仙!
林靈素非常厭惡和尚,他幻術有成之後,往來於兩淮地區。只要是錢花光了,就跑去寺廟裡白吃白喝,還用幻術鎮住和尚不敢動手。
十多年的跑江湖經驗,外加幼時做過和尚,讓林靈素對佛道科儀都非常熟悉。
他的宗教實操已修至滿分,只缺堅實牢固的理論基礎。
主要是道書難尋,不像互聯網時代,動動鼠標鍵盤就能隨便閱讀。
林靈素連個師父都沒有,所能接觸的,也只是市面上的普通道經。他完全就是自己瞎琢磨,然後跑去找正經道士辨經,一點一點的積累道經知識。
因此,跟林靈素接觸過的道士,都覺得此人在歪解經文。
“這一屋子經書,你們分門別類整理好,”黃裳對幾個臨時工道士說,“每天申時,你們可以自行翻閱,但不得把道經帶出去。”
林靈素看着滿屋子道書,兩隻眼睛都在發光,他缺的就是這玩意兒啊!
等黃裳離開之後,幾個臨時工道士,立即衝進去整理經書。
他們跟林靈素一個想法,想弄幾本珍貴道經看看。
因此一邊整理書籍,一邊尋找自己想要的,放在旁邊等着閱讀。
終於有差役來提醒:“申時到了。”
道士們立即拿起道經翻看,林靈素選了個靠窗的位置,瘋狂惡補自己的理論知識。
此君着實聰明,記性也好得很。
每天還要做讀書筆記,根據自己二十多年的經歷,修補調整道教的某些不足之處。
比如道教科儀,林靈素就覺得還不夠完善。儒家祭祀可以借鑑一些,佛教科儀可以借鑑一些,通通塞進道教裡面,讓道教科儀變得更莊重、肅穆、神秘、威嚴。
“隔壁又在吵架了!”一個臨時工道士說。
“快去看熱鬧。”
林靈素也跟着過去,隔壁房已經吵作一團。
那些都是正經道官,數量又增加許多,足足有二十人供黃裳調遣。
他們爭吵的內容是《西遊記》,內丹派非常喜歡,打算進獻給皇帝。外丹派喜歡小說故事,但厭惡佛教,認爲此書不宜外傳,普通百姓看不懂內涵,只知道唐僧取經,會導致佛教影響力變大。
還有一些道士認爲,此書可以進獻給皇帝,但必須進行大篇幅修改。
吵來吵去,也沒個結果,《西遊記》就躺在那裡吃灰。
林靈素面露不屑,一本取佛經的書,有什麼可吵的?等自己發達了,便讓佛陀也改改尊號。
其他臨時工還在聽人吵架,林靈素已經回到屋裡,繼續搞道教理論研究。
有諸多道藏做養分,林靈素的知識一日千里。幾天時間學到的東西,比在民間一兩年都多,但因爲完全靠自學,他所理解的道經,許多地方跟旁人不一樣。
能從京城幾千個道士當中卷出來,林靈素是肯定有本事的。
他懂得氣象,懂得幻術,還懂醫術。
最重要的,常年跟三教九流打交道,他能夠洞悉人心!
一旦得到面見皇帝的機會,宋徽宗撅撅屁股,林靈素就知道他要拉什麼屎。
……
卻說林靈素在東京惡補道教理論,薛道光則揹着行囊一路西行。
道書都是不傳之秘,一般人很難見到,而今師祖的道詩,竟然大量出現在小說裡。
薛道光要去看看,究竟是哪位師兄寫出《西遊記》。
他身上有正規道牒,皇帝又崇信道教。途中遇到驛站,薛道光只要拿出道牒,不但能夠白吃白住,還能免費使用交通工具。
一個多月時間,他竟從開封到了漢中。
而且神采奕奕,絲毫不見疲憊之色。
來到興元府城外,只見郊區田野當中,種着大片大片不知名的莊稼。
還有幾個弓手,在附近來回巡邏,見到有人靠近就呵斥:“此乃海外仙糧,也是你們能看的?快快滾開莫擾了仙氣!”
仙糧?
薛道光聞言走過去,問道:“哪來的仙糧?”
他梳着道髻,又穿着道衣,弓手不敢怠慢,拱手說:“這是八行士子朱成功他爹,從海外仙人手裡得來的種子,提學請了些種在職田裡。”
薛道光從汪齊之口中得知,《西遊記》作者便是朱國祥、朱銘父子,而那朱銘正是八行士子朱成功。
難不成,朱國祥真是自己的師弟,而且還去海外訪過仙?
薛道光又問:“這仙糧叫甚名字?”
弓手說:“喚作玉米,畝產數石。提學說了,仙糧有仙氣,凡人受不得。今年收穫之後,只獎勵些種子,給有福有德的士紳。小民膽敢偷種子,全部抓到大牢去!”
“畝產數石……”薛道光有些明白了,點頭讚許,“卻是個好官。”
越不讓人種,種的人就越多!
那幾塊玉米地,每天都有人來偷瞧,關注度已經拉滿了。
弓手又指着行間的紅薯:“這是仙薯,也有仙氣。”
薛道光微笑着離開,對自己那位師弟更感興趣。
他拿着道牒,去驛站弄了條船,順水而下,隔日便來到洋州城外。
官船靠岸,薛道光抱拳道:“多謝相送,告辭!”
船伕沒給啥好臉色,以前驛站只招待官員,現在竟然還要接待道士,他們忙活半天也沒額外工資。
薛道光笑了笑,拋出一枚銀錢。
船伕連忙接住,發現不是鐵的,也不像是銅的,頓時笑語相送:“道爺慢走。”
薛道光有錢,雖然不多,卻也大方。
他不把錢財放在眼裡,花光了再掙就是。
他沒再去驛站受白眼,走進碼頭外一家食肆:“兩碗米飯,一盤炒肉,二兩米酒。”
“好嘞!”店夥計熱情迎接。
道教金丹南宗,雖然後來被劃歸全真道,但他們此時並不忌葷酒。
特別是那五位開派祖師,一個個“身通三教,學貫九流”。他們可以出入王侯將相的府邸,也可以跟社會底層百姓廝混,能與和尚論禪,也能跟儒生談詩。
還能,喝酒提刀砍人!
“郎君,買來了,買來了!”一個家僕衝進店裡。
有年輕人正在店裡吃酒,待那家僕奔來,忙問:“可是那君子之茶?”
家僕拎了拎手裡的東西:“全是一等君子茶。”
年輕人笑道:“這便妥帖了。”
家僕買來的茶葉,有些是木筒包裝好的,爲了防潮還刷了一層漆。筒面雕刻有梅花,刻着“君子茶”、“徵君”、“不經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等字樣。
也有不少散裝的,用油紙給包好。
鄭家賣得極貴,一等綠茶進價不到90文,在洋州的售價卻達到300文。
似乎不算太奢侈,但這是洋州啊,這裡是產茶地!
當然,鄭家賣茶也有成本,店鋪稅、散茶稅且不提,運輸和市場推廣纔是大頭。
給知州送禮、給州判送禮、給知縣送禮,甚至連興元府那邊,都去給官員送過禮。不求別的,只求當官的能用綠茶待客,那些綠茶也是免費贈送。
有的官員不收,有的官員收了也不看,有的官員連面都見不着。
過程有些曲折,但效果已顯露出來了。
轉運使覺得綠茶還不錯,而且喝起來方便,於是用綠茶招待了幾次客人。
消息很快傳遍轉運司,接着又傳到興元府衙,再傳到南鄭縣衙。沒把綠茶當回事的官員,連忙去翻找鄭家送來的禮品,也跟風用綠茶來招待客人。
一來二去,興元府的富商們,紛紛打聽茶葉來源。他們除了自己喝,更是想買來送禮!
傳播如此迅速,純靠炒作是不行的,主要還得綠茶自身過硬。
年輕人打開油紙包聞了聞:“香味不悶,清幽高揚,確實是好東西。這鄭家麻煩得很,有好茶葉不在興元府賣,還得讓俺們來洋州一趟。”
家僕說:“郎君,興元府的茶酒醋,都被吳家、黃家、陳家買撲了,鄭家不能去那裡開店。”
“也對,得等那三家進貨。”年輕人點頭說。
年輕人手捻着茶葉,嘀咕道:“君子茶,君子茶,俺卻還沒喝過,不曉得滋味如何。去讓店家燒壺水過來!”
開水是現成的,店夥計很快拎着水壺過來。
年輕人剛沖泡茶葉,忽有人提着麻袋進得店內。
掌櫃的看了很高興,親自把寫着“君子茶”的水牌掛上,扯開嗓子喊道:“本店供應君子茶,五文錢一碗,可多次加水沖泡。這君子茶可不簡單,是八行士子朱徵君炒制的,官府的相公都愛喝,州里的讀書人也愛喝……”
食肆裡就有?
才五文錢一碗?
年輕人瞬間覺得碗裡的君子茶不香了。
“伱這店裡是幾等茶?”年輕人問。
掌櫃回答說:“三等。”
年輕人嘀咕道:“不是一等就好。”
“給俺泡一碗,”一個食客說,“早聽說過君子茶,卻還沒喝過,今日倒要嚐嚐味道。”
店夥計連忙過來,從麻袋裡抓起一小撮,扔進碗裡倒入開水。
“就這點?”
“君子茶貴得很,五文錢只這一點。”
食客也不好再說什麼,他已經把飯吃完了,等開水稍涼些,便迫不及待品嚐。
發現鄰桌都看着他,食客當即讚道:“好茶,不澀,解膩得很。”
掌櫃的笑道:“官府的相公都喜歡喝,自然是好茶。”
如果只是從上到下傳播,絕對不可能傳得如此快速,鄭家還編故事僱人到處講。不講別的,只講貴人們愛喝綠茶,讓小老百姓產生各種猜測。
又有不缺錢的食客說:“俺也來一碗!”
薛道光幹完兩碗米飯,耳中聽着店裡的討論,心裡對那位“師弟”更加好奇。
咋從興元府到洋州,到處都有他們父子的影子?
甚至都傳到開封了,這名氣也太大了吧!
“給我也來一碗,”薛道光喊道,“茶葉別放太少,適量便可,不少你錢。”
店夥計於是多扔了些:“七文。”
薛道光看着漸漸泡開的茶葉,青綠色讓人喜歡,比團茶自然多了。
等待一陣,薛道光細細品嚐,點頭說:“此茶適合修道之人。哪是什麼君子茶?分明就是道茶,必定出自我那師弟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