聘禮要在大婚的前一日,由駙馬親自送到皇城內東門。
皇室賜錢讓駙馬置辦的聘禮,又收歸皇室內庫會顯得很小氣。因此,除了聘禮當中的活物,以及鳳冠嫁衣等等,其他東西都是要送人的。
先是被點名的文武勳貴,依次進宮去祝賀公主大婚。他們離開的時候,路過皇城內東門,就從聘禮當中拿一份走。
接着是皇宮裡有品級的太監和宮女,也要從聘禮當中拿一份走。
直至聘禮被拿完爲止。
爲了避免聘禮不夠分的尷尬,所以駙馬本人及其父親,必須提前把禮單送去宗正寺。
宗正寺按照駙馬提供的禮單,確定分得聘禮的勳貴、官員、太監、宮女名單,以及每人到時候可以拿走多少。
所以,父母讓多多置辦是對的,因爲如果聘禮太過寒酸,在結婚的頭一天就會被人笑話。
但朱棠溪和謝衍都無所謂,朱棠溪甚至懶得提醒此事。
“聖人,謝家禮單已送至宗正寺。”
晉國公主駙馬、宗正寺卿李昌,捧着一份禮單上前。
一個太監接過,趨行幾步轉交給葉太后。
葉太后大致瀏覽了一下,笑着對旁邊的朱棠溪說:“聘禮挺豐厚的,謝家看來貼了不少錢。”
朱棠溪說:“我早就看透了,聘禮再風光,也不如自己過得好。”
“咦,這裡還有一本琴譜,而且排在嫁衣和大雁之後。”葉太后感覺非常新奇。
駙馬李昌解釋道:“那是謝駙馬的祖父,耗費數十年心血編的《獨流譜》。收納三首失傳古曲、補全七首殘缺古曲,另錄其十二首自創琴曲。”
朱棠溪好奇問道:“都有哪些古曲?”
李昌說道:“臣還沒見到實物,據說其中包含《廣陵散》。”
“《廣陵散》?”葉太后和朱棠溪俱是驚喜。
李昌說道:“謝駙馬是那樣講的。還說此書,已交給翰林樂師楊麟之斧正。”
朱棠溪連忙說:“嫂嫂,快傳楊麟之!”
“你心急什麼?”葉太后好笑道,“剛剛還說聘禮多寡無所謂,現在怎又迫不及待了?”
朱棠溪羞惱道:“哎呀,不一樣的。黃白之物自然懶得理會,但這是收錄了《廣陵散》的琴譜啊。六郎家裡把《廣陵散》當做聘禮,此事必然傳揚天下,不知有多少女子羨慕呢。”
葉太后說:“好好好,就遂你的意,立即召見楊麟之。”
楊麟之此刻就在翰林院,隨傳隨到。
他大概猜到太后爲啥召見自己,直接把那本《獨流譜》也帶來了。
葉太后掃了幾眼,就遞給心急的朱棠溪。
“書中的《廣陵散》是真是假?”葉太后問道。
楊麟之說:“基本可以斷定是失傳的《聶政刺韓王曲》。但‘聶曲’是不是《廣陵散》,這個一直沒有定論,只不過主流認定兩曲相同。”
“主流?”葉太后沒聽明白。
朱棠溪卻是懂行的:“《聶政刺韓王》和《廣陵散》同曲異名,這個說法早在前宋就有了。近幾十年來,出了好多相關論文,主流持贊同的觀點。因爲兩曲皆已失傳,所以無人反對。就算有人反對,吵起來也無法證實或證僞。”
楊麟之說:“就算不是《廣陵散》,能尋回《聶政刺韓王曲》並補全,謝駙馬的祖父也是大功一件。而且,此曲被補得天衣無縫,根本聽不出哪裡是原曲,哪裡又是後來才補充的。”
“你能補成這樣嗎?”葉太后問道。
楊麟之說:“臣或許能做到,但非一朝一夕之功。”
葉太后有些好奇:“如此高人,怎隱姓埋名多年?連一點名氣都沒有。”
楊麟之說:“回稟聖人,謝駙馬的祖父,當年在洛陽也小有名氣。謝老先生在陶王府中,住了數月之久。陶王殿下那段時間,經常宴請賓客,每次都讓謝老先生撫琴助興。臣亦曾受邀,對謝老先生的琴技佩服不已。”
朱棠溪笑道:“天底下還有能讓楊翰林都佩服的琴技?”
楊麟之說道:“臣雖精通數十種樂器,但那些樂器的演奏技藝,臣其實都不是最頂尖的。”
楊麟之真正牛逼的地方,在於對樂理的開發和掌握,以及對大型燕樂的創作、編排和指揮。
簡單來說,這是一位樂理學家、作曲家,大型交響樂和大型音樂劇的天才編導。
朱棠溪問:“謝老先生的琴技,在翰林院能排進多少?”
楊麟之仔細回憶道:“我只聽謝老先生彈過一次琴,時間久遠已經淡忘了。但當時聽得極爲震撼,餘音繞樑絕非虛言。”
朱棠溪聽得滿臉笑容,心想:六郎那般聰慧天資,卻是祖上傳下來的。
葉太后拿過那本琴譜,繼續往後面翻,表情古怪道:“《華胥引》不是詞牌嗎?怎變成古琴曲了?”
楊麟之一臉便秘表情:“臣見識淺薄,實在無法判斷。”
其實,楊麟之懷疑那姓謝的老頭子壞得很,自譜琴曲《華胥引》再託名黃帝所作。
明明這首曲子譜得極爲高明,僅憑此曲就能名揚天下,那老頭子偏要僞託古人逗大家玩。
嘿,就是玩!
《華胥引》的詞牌年代很近,是宋徽宗時期周邦彥所創。
但《華胥引》的傳說出自《列子》。
謝是章按照《列子》的故事,自己創作了一曲《華胥引》,然後說這就是黃帝創作的那首。
他爲何要這麼做?
當然是看有多少人會承認。
按照謝是章原本的計劃,打算再過兩年自費出版,然後贈送給一些有身份的故人。
現在孫子要當駙馬,那就更有趣了,直接當成聘禮送出。
恐怕有不少趨炎附勢者,真就把《華胥引》當成是太古神曲來宣傳。
太古個屁,“引”是樂府題材,頂多也就追溯到漢代。
這就又有說法了,幫謝是章鼓吹之人,可以聲稱此曲是漢代古人僞託黃帝所作。嗯,漢代的曲,當然是古曲。
如此做法,不會攪了孫兒的婚禮,只會讓孫兒的婚禮更被人津津樂道。
而謝是章自己,也能通過這種方式,表達對世人的無限嘲諷。
楊麟之硬着頭皮說:“此書還有《陽關三疊》。謝老先生倒沒說這是古曲,寫明瞭是由琴歌而自創。”
聽得此言,朱棠溪湊到太后身邊翻閱琴譜,很快就噗嗤一笑:“這位謝老先生,是不是跟已經故去的琴師劉翰林有仇啊?”
“臣着實不知。”楊麟之回答。
已經死去好幾年的劉翰林,正是斃掉謝是章論文那位。如今翰林院的琴師,有一半都是他的徒子徒孫。
劉翰林當年根據民間琴歌,又借鑑哈密流傳的琴曲風格,把已經失傳的《陽關三疊》給重新譜出。
而謝是章則用同樣的方法,也做了一曲《陽關三疊》,還故意說是聽了劉翰林的琴曲技癢所作。
就差沒有直接明言:你丫的曲子寫得太爛,老子也寫一首跟你比比。
偏偏謝是章的曲子,還真就寫得更高明!
又是一番問答,楊麟之躬身退下。
朱棠溪翻着那本琴譜,越看越想笑:“六郎的祖父,可真是有趣得很,這份聘禮我太喜歡了。嫂嫂告退,我拿回去彈琴了。”
她目前住在皇宮裡,只等着大婚嫁出去。
“殿下怎這般高興?可是六郎的禮單送到了?”青鸞問道。
朱棠溪喊道:“快拿琴來。”
古琴捧至,朱棠溪對着琴譜彈奏。
連續彈了好幾遍,終於熟悉順暢起來。
青鸞看着琴譜上的曲名:“這是誰做的《陽關三疊》?”
朱棠溪問道:“跟劉行與的《陽關三疊》相比如何?”
青鸞仔細思考,整理措辭說:
“劉翰林的那首,更……更高雅、更富貴。就好像送行的時候,各自都有僕從前呼後擁。對,就是這種感覺,以前還不怎覺得,現在對比起來就有那種意味了。”
“殿下此刻彈的這首,就像失意之人即將孤獨遠行,多年的知交好友來含淚相送。”
“兩曲應該不分高下吧,但我更喜歡現在這首。”
朱棠溪笑道:“劉行與少年成名,二十多歲便成了翰林琴師。他一生順遂無比,所作琴曲自然更顯高雅富貴。”
……
“好孫兒,要不要學琴?”謝是章開始忽悠孫子。
謝衍脫口而出:“不學。”
謝是章說:“你做了駙馬,少不得跟王侯將相應酬,須得學點玩耍的本事才行。”
“我學馬球就可以了,那個比彈琴更有意思。”謝衍說道。
謝是章怒其不識貨:“馬球有什麼好玩的?那些紈絝子弟球打得最好。學琴卻不一樣,可裝一裝高人雅士。”
謝衍說道:“我自是高人雅士,不必再裝。”
這老頭一直纏着,把謝衍給纏煩了。
謝衍說道:“我知道一首古曲,比你那些更好聽。”
“什麼古曲?”謝是章忙問。
謝衍回憶天氣預報的背景音樂,口中哼唱道:“嘟嘟嘟嘟嘟嘟……”
謝是章竟聽得眼睛發亮:“黛玉,寶釵,快拿筆墨來!”
兩個小姑娘,很快捧來筆墨紙硯。
謝衍反覆哼唱,老頭子快速記錄曲子。
“就這一小段?”謝是章有些失望。
謝衍說道:“我只記得這一小段。”
誰沒事兒去聽完整版的天氣預報背景音樂啊?
謝是章又問:“你從哪聽來的?”
謝衍隨口胡謅:“我來洛陽的半路上,夜晚客船靠岸。有漁夫吹笛,笛聲順着江面飄過來。”
謝是章喃喃自語:“漁夫,夜晚……難怪,難怪,聽着有漁舟唱晚之意!”說着就激動起來,“你在長江哪個碼頭遇到那漁夫的?”
這把謝衍嚇了一跳,以老頭子的琴癡屬性,估計真要跑去長江兩岸尋找漁夫。
謝衍說道:“我走到船頭去看,卻沒有見到漁船。可能是隱士高人,坐船要回老家。可能去了四川,也可能去了江南。”
謝是章嘆息:“如此異人,恨不得一見啊。”
謝衍爲了擺脫老頭兒的糾纏,趁機挖坑說:“祖翁不如根據這段,自己把《漁舟唱晚》給補全。”
“對啊!”謝是章瞬間有事兒幹了。
謝衍自己去找書看,他得惡補自己的文言文,否則有些時候看書都看不懂。
轉眼就是半個月過去,大婚之日即將來臨。